陆挽赶忙交代道:“自浙江至陕西,押解期限为八十日,我们方才行了四十九日。三伯、十二叔,你们护送张爷爷和林叔他们去潼关卫等我一个月。如果我回不来,你们就回杭州去吧,剩下的事,恩师他老人家会设法处理。”
林时雨担心道:“木头,你自己一人能行么?”
陆挽道:“能行的,剩下的事拜托林叔了。”
张神医也担心道:“孩子,你胸口的伤让我来看看。”
陆挽道:“不碍事的,我下手有分寸。张爷爷,你们快走吧,万一这伙山贼反悔就来不及了。”
路上丢失人犯是要挨板子的,解军李虎和彭苗慌忙问陆挽:“公子,那我们该怎么办?”
陆挽道:“对不起,连累二位大哥了。如果我回不来,你们先跟着我林叔,我师父会替你们想办法的。”
李虎和彭苗分别拍了拍陆挽的胳膊道:“陆兄弟,那你自己要保重啊!”
山贼头领有点心急,催道:“别磨蹭!你们到底走不走?”
山贼肯放行已经是万幸,这还是陆挽拿命争取来的。众人不敢再逗留,林时雨重新坐上马车驾位,马车缓缓启动,吴十二却突然说道:“我不走,咱们总得留下一个人照顾木头。”
吴三掉转马头冲吴十二抱拳道:“照顾好公子!”
“我会的!”说完,吴十二弓上举,箭上弦,瞄准了山贼头领。可惜投鼠忌器,不然在此距离上,吴十二有信心能令此贼一箭毙命。现在他这么做只是防止山贼那边出现变故。
没有什么变故发生,当马车离开一段距离后,山贼头领对陆挽说道:“小兄弟,现在可以跟我们走了吧?”
陆挽点点头,然后示意吴十二放下弓箭武器。此时反抗已经毫无意义了。
山贼那边很快来了几个人,把陆挽和吴十二捆了个严严实实。
这时候一直看戏的海晦和尚背负双手说道:“诸位好汉,能不能带上小僧?小僧和这位施主是一起的。”
这个和尚还真不怕事。山贼们也有点发懵,还有人求着被绑架的么?山贼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起望向头领。头领也有点懵,转头望向无为教的六佛爷,六佛爷却望向了柳兰君。
柳兰君想了想,竟然点头答应了。然后和尚就和陆挽享受了同样的待遇。
陆挽终于知道,自己的怀疑没有错,柳兰君是无为教的人。至于和尚嘛,暂时还不能洗清嫌疑。
路上,陆挽看向海晦时,海晦还是一副坦然样子;陆挽看向柳兰君时,她立刻会避开陆挽的目光。
山匪们带着陆挽等人先往东南骑行。经过灵宝县时,离县城不过一里多路。城里应该能看到山匪们奔袭带起的烟尘,可惜县内并无驻军,普通的捕快民状哪敢来惹这些悍匪。
过了灵宝县,再往南走就进入了茫茫秦岭山脉之中。根据看过的地图,陆挽记得这条小路是通往卢氏县的。不过山匪们没到卢氏县之前就下马爬山了。
接下来全是荒山野岭,也不知道爬了多少座山梁,穿过了多少条山谷,陆挽只知道自己身处茫茫秦岭之间,具体位置已经不可能辨别了。难怪山匪们连陆挽几人的眼睛都懒得蒙,现在就算放他们回去,恐怕几人也找不到路了。
天黑之前,山匪们带着陆挽三人进了一个位于矮峰的山寨里面。山峰虽矮,却已足够俯览四周的山谷,一道清澈的溪流从寨中流出,山腰还有几片梯田。
陆挽三人被扔进了一个小木屋,捆绑并未松开。
山贼们临走时还搜走了三人身上所有的东西。其中包括卫夫子给的虎符玉佩,提督织染许太监送的玉牌,吕老先生送的印章,就连海晦身上的僧牒也被收走了。
已经九月中旬了,夜间山风阴冷。小木屋四面木板掉了一半,山风肆意的吹进来,陆挽感觉有点冷,向吴十二靠了靠。
“十二叔,对不起,连累你了。”
“木头,以后不要跟我说这种话。我这条命是俞帅赏的,我家的血仇是吴帅报的,你所作所为是为了秉承诸帅遗志。我吴十二这辈子就是你弦上的箭,手中的刀。”
“明白了,十二叔!”
“其实我本姓严,俞帅给我起了个大名叫忠靖。万一有哪天我走了,你随便找块地方给我立个碑就可以了。”
“十二叔不必如此灰心,我会尽力想办法的。”
“那你想到办法了么?”
“现在还没有。”
“算了,不急,慢慢想。和尚,你为啥要跟来凑热闹?”
“家师曾言,小施主有办法破了贫僧禅心,也肯定有办法帮贫僧重立禅心。小僧跟在小施主身边就是修行!”
我擦,好执着的和尚!吴十二这个屡经杀阵的汉子对佛教毫无感觉,所以也无法理解和尚的想法。
三人还在饥寒中聊天,山贼们正在大寨的聚义堂里面大吃大喝。今天下山一趟,收入五千两白银,他们能不开心么?要知道这穷山恶水,往常一年也未必能劫到五千两银子。
四寨主端起一碗酒敬六佛爷道:“兄弟,你们无为教的银子何时到?”
六佛爷回敬道:“寨主放心,人不还在你寨中么。我们已经预付了一千两,又岂会诓骗寨主?过两天等银子到了,我们再将人带走。”
四寨主凶恶的脸蛋笑开了花,满足了财心,转眼又起了色心,色眯眯的瞄向柳兰君。
六佛爷趁势道:“这位是我们教主的女儿。兰君,还不敬寨主一杯?”
柳兰君起身款款敬了四寨主一杯酒。
四寨主略带惋惜又干了一碗。无为教在河南两淮之间颇有势力,再说大笔银子还未到手,这小娘子纵然貌若天仙,却也只能看不能动。
柳兰君趁机说道:“那位陆小先生现在还没吃饭,奴家准备给他们送点吃的。”这一窝子山匪,总是盯着她,眼睛里面都在冒色光,令人好不自在。
六佛爷赶忙抢先道:“你去把,别把贵客饿坏了。”
柳兰君行礼告退。
不一会,柳兰君拎了一罐子面羹,在两个壮妇陪同下来到囚禁陆挽等人的木屋。
陆挽等人手脚还被捆着,柳兰君拿出一个碗,舀了一碗面羹,给勺子陆挽喂食起来。
柳兰君喂过来,陆挽就吃,很配合,乖得像个孩子。两碗下肚,身子也热乎起来,陆挽就说自己吃饱了。现在人还被捆着,吃太多,晚上大小便都麻烦。
陆挽等人吃饱了,柳兰君也不走,就双腿跪坐在陆挽对面。
陆挽道:“柳姑娘是想说服陆某?”
柳兰君道:“公子觉得大明朝廷如何?”
陆挽反问道:“姑娘觉得大明朝廷如何?”
柳兰君道:“说如今民不聊生,不为过吧?两淮盐政为私人把持,私盐多过官盐,利润大多为盐商盐官瓜分。河南、湖广宗室密布,一年税赋尚且不够供应宗亲。甘陕、辽东,军功世家克扣军饷,将士们食不果腹还要替国家御敌。闽广海贸之利尽归海商海贼世家。就算在号称天堂的江南之地,士绅之家田连阡陌,百姓失土十有五六。不知兰君所说有没有错?还请公子指教!”
陆挽道:“没错。”
柳兰君道:“既然没错,为何公子宁愿接受流放戍边,也不愿加入我教?这大明朝廷还有公子值得维护的地方么?”
陆挽笑道:“大明是有不好的地方,但不代表贵教就能做得更好。”
柳兰君道:“公子为何对我教有如此深的成见?”
陆挽道:“成见之所以为成见,都是从贵教史上的所作所为得来的。我对宗教不太了解,但是我对历史略知一二。贵教从宋时开始起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方腊、钟相、杨幺、赵丑厮、郭菩萨、韩山童、刘福通、郭子兴、唐赛儿、师尚诏、曹仑、王森。。。这些人有的建立了政权,有的转瞬即灭。
我总结一下,贵教历次起事,有两个特点,一是假托仙佛转世,二是提出等贵贱、均贫富。
姑娘你不觉得这两点本身就矛盾么?方腊喊着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转眼却自封圣公,分封官吏。钟相前脚喊出等贵贱,后脚就自封楚王。。。诸位起义者还没得志呢,就开始给自己建皇宫、造龙椅,姑娘你不觉得这很荒唐么?
贵教这还没起事呢,教主就自号皇极佛,手下就号称天佛、天星。他们是不是天佛?是不是天星?姑娘你自己心里没数么?姑娘你头上是不是也有个什么佛啊星啊的称号?
听说你们的教徒只要肯捐钱,贵教就会给他们封官。封官之后,他们在教内地位立刻就会上升。你们总是宣扬大明有多么不好,这种买官卖官的手段倒确实能令大明朝廷自愧不如。
再说均贫富,实际上就是抢吧?抢完富人大户以后呢?你们有没有重建秩序安排生产的办法?实际上,白莲教历次起事之后,都是抢完这个地方,裹挟着民众,继续去抢下一个地方。请问哪个朝代能光靠抢劫维持下去?姑娘你给我举个例子么。”
已经发生的事实是不好辩解的,柳兰君不在此点上与陆挽争执,她换个思路说道:“假托宗教也是无奈之举。大明朝的太祖不也是白莲教出身,不也曾为白莲教义军一员?他利用我教建立势力,这才有了明朝立国二百多年。”
陆挽道:“柳姑娘,你这么说就有点不讲理了。太祖是曾加入郭子兴的义军。可鞑虏尚未驱除,诸位义军头领就在濠州城里争权夺利。太祖只身返乡募兵七百,最后因为义军诸位头领抢夺,让出了兵权。
太祖看清贵教面目,与同伴徐达、汤和等人离开濠州,后来收服驴牌寨民兵三千,夜袭元将张知院,降其兵士两万,这才是大明朝的开国家底。
太祖为红巾军屡次守卫濠州,却未从中带走一兵一将,还饶上七百同乡。请问大明朝和贵教到底有何关系?大明欠了贵教一兵一卒么?”
柳兰君还欲辩解道:“史书还不是大明朝皇帝自己编的?其中肯定改了很多东西。”
陆挽说道:“太祖实录藏于皇史宬,改没改我不知道,因为我没看过。我说这些事是民间传下来的,真伪柳姑娘自己怎么说都可以。但是贵教所为,姑娘心里也该清楚,如要狡辩,那陆挽无话可说。”
说完陆挽就躺倒在地上,转个身背朝柳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