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还有几个小问题。第一,走私日本的那么多家,为什么高巡抚要挑顾家?第二,为什么是由高巡抚来动手而不是提督市舶的刘公公动手?第三,高巡抚有没有确凿的证据?
第一,陆挽能想通。因为国人对土地的执念太深,大部分商人有了钱就会买房置地,这些不动产不容易变现。而顾家因为准备开拓海外,积攒的金银偏多,正是下手的合适对象。
第二,太监们代表皇权历来和文臣们针锋相对。如果刘公公动手,都布按三司、刑部、大理寺、刑科这些关卡很难通过。由高巡抚来动手,只要证据确凿,审判的过程会顺畅很多。而且刘公公一旦动手,事后很可能会被弹劾调离宁波,那样皇上就要损失一个长期的财源,得不偿失。
第三,高巡抚应该已经拿到想要的证据了。高巡抚是个干练机智的封疆重臣,如果没拿到证据,此刻应该已经释放顾家上下,并会尽快想办法与顾家达成和解了。诬告谋叛可不是闹着玩的,纵使你是一省巡抚也吃不消。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案情在陆挽脑海里已经清晰明朗了。
顾家众人和陆挽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夜晚。第二天巡抚衙门和按察司联名开审顾家通倭一案。
开局很顺利,高巡抚先审问了一些顾家的掌柜、工头和船长。他手中已经拿到倭国幕府开给顾家的朱印状,事关通倭大罪,那些打工的雇员怎么肯替顾家隐瞒真相,再加上高巡抚许诺只要实话实说就可以不予追究,结果当然是高巡抚问什么雇员们就答什么。
等高巡抚觉证据搜集的差不多了,就开始提审顾老爷。
高巡抚拿起公案上的朱印状问顾老爷道:“顾钟安,这份倭国幕府签发的朱印状你可有解释?”
经过难眠的一夜,顾老爷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回道:“回抚宪,小民不知。我顾家的海外交易一向又舍弟负责。舍弟和小民说,我家的货物全部都是运到南洋吕宋满剌加等地贩卖。小民每年只负责在国内筹备货物,小民从来没出过海,抚宪手里的文书小民从来没见过啊。”
高巡抚道:“就知道你不肯承认。这里有从你家海船上搜出来的航海日志、针路图和牵星图,还有这里是你家海运船长们的供词,你家船队每年来回都会停靠倭国长崎港。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
通倭可是抄家杀头的大罪,承认了就等于家中男丁全部会被拉去砍头,女人全部会被没入奴籍进行拍卖。顾老爷自己一条命死不足惜,但是为了全家老少,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认罪。
所以顾老爷咬紧牙关道:“禀抚宪,小民已经说了,小民只负责在国内采购货物,出海之后的所有事宜,小人怎会知道?”
高巡抚重重拍下惊堂木道:“你还想狡辩?你看看,这是你家印染工坊掌柜的供词。你家曾经替倭国皇室和幕府将军印染一批高档绸罗。纹饰要求都是你本人亲自提供的,你不会告诉本抚,你不认识倭国皇室的金菊纹和德川幕府的三叶葵纹吧?”
顾老爷道:“禀抚宪,小民只是个商人,又没和倭人打过交道,小民真的不认识什么菊花纹、葵花纹什么的。”
现在不管高巡抚拿到什么证据,顾老爷就一个对策——死不认账。
高巡抚对边上像个泥塑一样的按察使萧抑之说道:“萧臬宪,如今证据确凿,罪犯恃顽不招,本抚用刑不算违背国典吧。”
萧按察使忙道:“不违背,不违背。按国典,当用讯杖,我以为可先打十杖,不招再加。”
高巡抚抽出签筒内的令签扔下去道:“来人啦,讯杖十下,给我狠狠打。”
皂吏们熟练的把顾老爷按到刑凳上,扒下他的裤子,重重行刑起来。十下讯杖打得顾老爷皮开肉绽,眼冒金星。
高巡抚再问:“你招是不招?还有你二弟到底去哪了?”
虽然事后发现了顾府内的暗道,但是大搜全城也没找到顾二爷。如今顾二爷跑了,顾老爷抵死不认,就使本案出现了瑕疵。此案上报刑部后还要经过很多流程,如果有人拿这点做文章,皇上如果不在某方面进行让步,顾家这块肥肉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吃下去。
顾老爷从祖父辈家道中落,他兄弟二人近乎于白手起家,也是历经苦难之人。讯杖之痛他还能挺得住,所以他依然矢口否认。
高巡抚又加了十下杖刑。顾老爷年纪也不轻了,近些年又养尊处优,终于挨不过杖刑晕了过去。
打到这个程度就不能再行刑了,因为再加刑的话,顾老爷可能就会一命呜呼。现在只是审讯阶段,顾二爷不见了,顾老爷要是再死了,那这个案子后面的进程就会变得很麻烦,这是高巡抚不愿见到的。
高巡抚没有再加刑,也没有让人把顾老爷拖下去,而是直接传唤了陆挽。
陆挽被提上堂后,老老实实跪下听审。
高巡抚说道:“你就是陆挽?本抚可是久仰大名,今天终于见面。”
陆挽行叩拜之礼,算是答话,然后跪直身体,坦然直视高巡抚。
高巡抚心头一凛,底下跪着的小子看上去那么从容,好像自己这个一省巡抚对其毫无威慑力;顾老爷半死不活的爬在边上也没能让这小子产生一丝畏惧,他到底有什么依仗,能让他这么有恃无恐?想到骆都督带着失落返回南京,就让高巡抚内心产生不详的感觉。
高巡抚问道:“本抚问你,你对顾家通倭可知情?”
陆挽道:“小民不知。”
高巡抚道:“你在顾家住了三月有余,顾钟安曾当中宣布过聘请你为他家的总掌柜,你能对他家的经营贸易一无所知?”
陆挽道:“抚宪明朝秋毫,应该知道小民从未去顾家的各处店铺正规办公过。小民略通点算术,因为住在顾府,所以为了报答顾府,答应替他家核对账目上的疏漏。采购、运输、贩卖、制作等顾家的商业活动中,小民从未参与过任何一个环节,抚宪若能找到任何一个证人证明小民曾参与顾家的生产贸易,小民甘愿领罪。”
高巡抚很头痛,刚才对顾钟安用刑是因为手头证据充足,不惧别人质疑。可是对陆挽就不同了,他手里只有陈知府送来的几个对账的账本。单凭这些账本就怀疑陆挽帮助顾家走私,那就有攀诬的嫌疑了。
谋叛的案子要经过五审三覆核,主审官要是证据不足,胡乱攀诬受审人,后果是很严重的。高巡抚不怕丢官,但是他丢了官这个案子很可能会泡汤。
事到临头,高巡抚也没有退路了,只能举着手里陆挽曾经核对过的账本道:“通倭可是重罪。本抚虽然没有证据证明你一定知情,可是你帮助顾家经营是实,你能提出证据证明你自己不知情么?”
怎么证明自己不知情?这明显不可能。高巡抚不是糊涂官,说出这番话已经证明了他要假公济私针对自己了。
高巡抚为什么要借顾家通倭案对付自己?因为自己的师承关系?还是因为前段时间的张御史案?陆挽毫无头绪。早知道自己未来的路会很难走,没想到打击来的这么快。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陆挽已毫无办法。只能说道:“大明会典有规定,非脏证明白不得用刑。抚宪如非要以无效之证入小民之罪,那小民甘愿领刑。抚宪肯定知道谋叛的案子,并非轻易可定。抚宪认为如此审案能通过五审三覆么?
大明会典还有云:法司如有断狱不明,致人冤屈者,若所愬得实,原问官从重究治。依大明律,不论是断罪不当,还是官司出入人罪,如已处决,判案者同罪减三等。高抚宪真要一意孤行么?”
懂法的人真难缠!高巡抚觉得陆挽这后生对大明律典的熟悉程度超过了很多专业的法司官员。不过高巡抚一心为国,就算日后被追究审判失误的罪责,他也认了。当务之急是要解国之忧,陆挽方面能提供的阻碍和元相国比起来只能算微不足道。
高巡抚真的准备一意孤行了,他想看看这个乡下小子骨头有没有舌头硬。高巡抚的手刚伸向签筒,一直泥胎木塑般的按察使萧抑之突然开口道:“抚宪,这账本上的签字之人何止陆挽一个,如据此就要定陆监生同谋之罪,那顾家数千雇工雇农是不是都要算作同谋?高抚宪不是想大兴牢狱吧?”
萧按察使一句话差点把高巡抚噎得说不出话来。迟疑片刻后,高巡抚强行辩解道:“萧臬宪,话不是这么说的。那些村妇苦力懂什么,陆挽此子能谋善算,又和顾家定了婚约。如非心腹之人,顾钟安怎会把女儿嫁给这个穷小子。难道萧臬宪也以为本抚在假公济私?”
萧按察使寸步不让道:“据某所知,此子有大材,而且救过顾家长子的性命,顾钟安因为感恩和怜才嫁女于他很奇怪么?据本人调查,此子生长于山阴乡下,跟顾家从无瓜葛。今年四月初来杭州,当时还受了重伤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后来一直在杭州府担任幕僚。
“我这里也有一本账册,也有陆挽核对修改的记录,账册登记日期是四月十四日。请问抚宪,你会不会把谋叛这种罪行告诉认识半个月都不到的人?”
面对萧按察使的针锋相对,高巡抚突然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自各省巡抚常设以来,按察使已经近似沦为巡抚的下属了。按察使为了一名非亲非故的嫌犯在公堂上顶撞巡抚已经可以算是反常现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