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内室为苏贵妃看诊时,众人都隐约感觉到了室内气息的变化,像是一瞬被冰凉的海水淹没,周身寒意又很快被一缕暖风吹散,只是那感觉来去匆匆,若不是见身边之人都变了颜色,他们准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好在几人也算见多识广,一旦接受了世上真有鬼神之说,反而都快速平静了下来,专心等着当归说明救治之法。
“这婴魑还没能完全吸去贵妃母子的生机,要除也不难。”当归一边翻着数月来太医院记录的脉案,一边说道。
何尚宫见他虽说不难,可眉头却不见舒展,便追问道:“可是还有旁的为难之事?”
“贵妃的身子,怕是经不起折腾了……”不等当归回答,南平郡王就先猜到了答案。
当归点点头,撂下了手中的脉案:“诸位大人照料贵妃已久,应比我了解得多,贵妃体弱,的确是个大问题,不然……也不会拖到如今。”
他没将话说全,可几人哪还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一个个叹气的叹气,出神的出神。
见他们的反应,当归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翻完了脉案与贵妃有孕以来的药方,别以为他看不出太医院原本的打算!
这位贵妃娘娘不过双十年华,本来身体还算康健,也就是较旁人体寒些,好好调养几年就没事了,谁知偏偏她入了宫,只侍寝了几次就有了身孕,后来更被婴魑所扰,一天弱似一天。
亏得夏宫中永远不缺吊命的补药,这才稳住了贵妃母子的状况,只是随着胎儿一日比一日大,太医院的补药也悄悄有了变化,不再是保守地保全母子,而是让胎儿快速成长,好早日脱离母体。
当归虽心中不屑,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在这皇宫内廷之中,任你出身多么高贵,事到临头也及不上皇嗣一根指头,更何况是如此怪病,对于太医院来说,这一出舍母留子的把戏,或许才是上上之解。
“幸好你们有些顾忌,药也用得温和,不然只怕要出事!”当归沉着脸向他们说道:“催产的确是正确解法,可若是没有后手对付婴魑,反会害了贵妃母子,最后九成九一个都保不住。”
婴魑降生时意识混沌,只凭本能依附孕妇之身,它虽名“婴魑”,可夺的却是母子二人的生机,若母子均安,他便会因贪欲而游走在母子之间缓慢进食,直到胎儿足月前后,才会彻底将二者生机吸食殆尽,事成后,婴魑便会逃至山间隐匿修行,再出世时就彻底成了气候,极难除去。可若是它附身途中母亲出了意外,或是胎儿因故夭折,它失去了猎物之一,便会陷入狂躁,直接将存活的那一方的生机吸食干净,且由于生机吸取不全,还会蛰伏在附近,等待与之前那对母子气息相近的孕妇,再度附身其上。
若胎儿生机尚存时便离开母体,贪婪的婴魑便会失了方向,无论留在母子哪一方体内,都会急迫地直接取了附身之人的性命,再跑去夺另一方的生机,如此仍会不知餍足,还要再寻附体之人。
除去婴魑的关键,就在于要在控制住婴魑的同时,用术法将其彻底拔出,虽然胎儿在母体中时,婴魑的状态最为温和,但也容易在拔除的过程中,让它在母子体内相互逃窜,所以理论上最可行的法子是,先迷惑婴魑的感官,将胎儿催生下来以后,迅速判断婴魑附身的对象,再将其彻底拔除。
听过他的解释后,几人着实有些后怕,尤其是贺院判,那催生之法还是他提议的,如果当初冒进了,只怕如今……
“这法子……用药可有什么讲究?”想到这里,他更加不敢怠慢了。
“先按你们从前的药方为贵妃进补,其余的……我还要瞧瞧宫中的药材再说。”
商议片刻后,南平郡王便要去见延和帝,何尚宫自去处理宫中事务,贺院判则准备带着当归去看看太医院的库存,当归满口答应下来,瞥见跟木头一样杵在一旁的阿蔚后,便又说道:“这丫头嘛,之后还有用她的地方,不如这几天就让她跟着我学上几手,免得到时候抓瞎。”
几人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阿蔚便乖乖跟在当归身后,回了太医院后,当归一边看着太医院的药材记录,一边随便找了个借口将贺院判支开,直到房中只剩下两人,他才像没骨头似的,整个人摊在了椅子上。
“说吧,想要我做些什么?”阿蔚早发现对方时不时投来的视线,趁着没人便先问起了他。
“嘿嘿,算你不傻。”当归挠了挠头,将那根藏好的小辫子蹭得露了出来,这回进宫,他穿得比之前正经了不少,可仔细看来,束发的带子还是之前那根脱了线的。
“你先来瞧瞧这册子。”他神神秘秘地朝阿蔚招手。
阿蔚潜入皇宫也不单是为了救人,她早想看看夏宫中收藏的药材了,便也没问什么,直接凑近看了起来。
夏宫的药材记录自然不止桌上的这些,只是除却那些记载详实的药材出入情况外,库中的稀有药材还另有人专门记录下来,多年下来,也攒出了好几册,而当归让阿蔚看的这一本,是相对较早的记录,阿蔚翻看了一会儿,又拿起近年的几册,粗粗看过几眼后,她不禁叹道:“不愧是皇宫大内,多稀奇的药材到了这儿,也同白菜没什么两样了。”
不是她夸张,实在是夏宫的收藏过于庞大,又多又精,有些品类的药材几乎已摸到了灵药的边,而有些大年份药材,她都怀疑是不是已经生出了灵智,成为了灵种的一员。
“怎么样?瞧出什么没?”当归一脸期待地问道。
阿蔚点点头,又摇摇头,指着那明显比往年厚出几倍的册子说道:“苏贵妃一人可用不了这许多药,采买回来只怕大多要扔在库中发霉了。”
“嗨,这算什么,多买才能多揩油嘛!”当归撇撇嘴,并不在意她的发现,又说道:“你怎么该上心的反而不上心呢?”
说着,他就将一开始那本册子翻到了中间某一页:“你看这个。”
那一页是夏国开国头几年时的记载,当时的记录方式不太完善,可记录之人还算尽职尽责,虽不知好些药材的名称、效用、来历,却也老老实实地将具体的特征写了下来。
当然,这些无名的药材最后大多没有派上用场,估计和这些无人关注的记录一样,被遗忘在了某个角落。
其中一条极不起眼的记录吸引了阿蔚的注意,上头寥寥几笔,只说此药天生无根,出水则死,浸于水中即不腐不枯云云,似乎太医院也曾研究过它的效用,可始终没有头绪,过后便将其收了起来,再没人管过。
就这样短短一条记录,阿蔚却越琢磨越惊讶:这药材的描述,怎么看怎么像自己正在寻找的浮游草——那四味奇药之一,她抬头看看当归,对方正一脸灿笑,似乎正等着夸奖。
没想到当归还记得自己在寻这几味药,阿蔚有些意外,只好低声说道:“多谢。”
“什么谢不谢的,咱们合力把贵妃治好,我帮你把那药骗出来,如何?”当归摩拳擦掌,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好。”见他满面豪情,阿蔚不禁弯唇,却也生出些不解:“你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
在她印象中,当归医术不错,却只学过些术法的皮毛,就算再怎么吊儿郎当,这样人命关天的时候,他也会比往常认真一些。
“这不就巧了吗!”当归一拍大腿:“那东西罕见是不假,可我师父是谁?他老人家曾提起,好些年前碰上了一只婴魑,连如何破解也跟我讲得清清楚楚。”
“原来如此。”阿蔚点点头,吴真人是上仙,说不得便是掐算出了今日这一遭。
“所以到底需要我做些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要请你哭一场。”当归贼兮兮地看了一眼四周,用极小的声音说道:“咱们要骗过婴魑,就得让它以为母体与胎儿的生机仍然源源不断,除了鲛珠之外,我可想不出还有什么更管用的宝贝。”
鲛珠虽不如鲛血那般神奇,可也的确有此功效,也不用阿蔚付出多大代价,她没犹豫多久便答应了下来。
贵妃的生机流失甚多,治疗宜早不宜迟,等南平郡王与贺院判回来之后,众人商议这几日便去为苏贵妃催产同时除祟,其后一应计划准备不提。
两日后,相关人马齐聚安宁宫,当归特地选了晨间开始催产,因苏贵妃久病,腹中胎儿并不大,宫中自有催产秘法,基本不会让产程过长,大致计算下来,等到处理婴魑时,就差不多会是在阳气最足的正午。
趁着众人不注意时,阿蔚将装满了鲛珠碎粉的瓶子悄悄塞给了当归。她近来已经很少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落泪了,这几颗还是为了除去婴魑,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这两天她寻机会去了一趟昙华馆附近,才知道那里已经被守了起来,之前那一批乐舞伎的行李也被统一收缴,阿蔚隐约能感觉到,她的石匣没有远离,可她又不好靠近宫中关押犯人的地方,只好暂时放弃找回石匣的计划,左右她施了障眼法,暂时不会被凡人看破,就算障眼法破了,以凡人之力,也根本打不开断念石。
“我替你找见那味药了,就在内库的犄角旮旯扔着呢,等这事儿了了我再找个理由拿出来。”当归小声对阿蔚说道。
两人早已达成一致,救人要紧,故而阿蔚也没什么异议,只以眼神示意自己知道了。
苏贵妃今日仍昏睡不醒,食水都要靠人强灌,当归悄悄将鲛珠粉末混入提前煎好的催产药,再让宫人帮忙喂下去,片刻后仍不见她清醒,贺院判便上前,在几个原先不敢多加刺激的大穴上施了针——今日无论如何要让苏贵妃恢复意识。
“唔……”
片刻过后,苏贵妃虚弱地半睁开眼,何尚宫赶忙上前为她鼓劲,只说等产下皇子,她的病便可解了,还请她坚持住。
生产的阵痛很快袭来,当归接过医女递来的参片,又在上头悄悄撒了鲛珠碎末,之后便让苏贵妃赶快含在口中。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分娩的过程比想象中还要艰难,医女宫人在安宁宫进进出出,一盆盆血水不断从内室中端出来,苏贵妃的精力即将耗尽,胎儿却还未能降生。
当归是男子,在产房有诸多不便,可今日也顾不得太多,他与阿蔚二人站在床头,阿蔚时刻关注着苏贵妃母子的生气,待有变化时,便提醒当归叫人去喂参片,而当归则将法力凝于双眼,始终盯着婴魑的动向。
见婴魑似毫无所觉,当归方才有些放心,谁知转瞬之间,苏贵妃的生机忽如一豆灯火,竟是命在旦夕了。
“白梅,你快些去护住贵妃的心脉!”他全身法力都凝在眼上,无法采取措施,当即让阿蔚去救急。
阿蔚自然知道情况危机,连忙开了魇珠,一手抚着她胸口,一手握住她手腕,明面上只是按当归的命令行事,实际上却在给她输入灵气。
“参片。”她一边输着灵气,一边提醒道。
苏贵妃的生气流失极快,当归来不及搞小动作,便一咬牙直接让那小瓶现于人前,将鲛珠粉末全送进了贵妃口中。
情况似乎有所好转,可不过数息,床上之人的生机便如决堤般继续倾泻,当归急得满头是汗,可他完全看不出贵妃的生气到底去了哪里,眼见那婴魑因母体虚弱而渐渐警觉,他一双眼几乎瞪出了血丝,脑中接近空白之时,他方如醍醐灌顶,恍然脱口道:“是孩子!是孩子!这孩子是帝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