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众人辞别后,阿蔚背着包袱出了皇宫,她依旧是那一身灰袍,开始还戴着斗篷上的兜帽,可没走两步,她就把兜帽拨了下去,露出束得整齐的黑发。
黄昏前的日光莫名刺眼,她将一只手抬到额前挡了挡,短短几日时间过去,锦阳城内景色并无多大变化,越往平民区走,街边就越热闹,时不时还有一两个跟着父母出来的孩子悄悄打量她,一个个眼神躲躲闪闪,被注意到后就赶紧扭回头,可没过一会儿,就再次扭头看回去,似乎心里害怕她,又舍不得不看。
不止小孩,甚至有几个年轻男女也是如此。
无论上岸前后,阿蔚都很少被人这样关注,不觉间,她脚步越来越快,只几息就穿过了一整条街,拐进了一个小巷子,周围的人终于变少了,她轻轻吐出了一口气,抚着比往常跳动略快的心口出神。
自出宫后,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却又说不清具体哪里不一样。
若是卫子聿还在此处,定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实际上,阿蔚的面容未变,依旧姣好精致,可她未发现,自己的表情较从前有了很大变化,倒不是突然就变得风华绝代魅惑勾人,反而与之相反,神情竟愈加冷淡远人了。
可再冷的眼神,也是带着光彩的。
其实走了这点路,阿蔚根本不累,她回过神来,正欲转回大路,余光却好像瞥见了什么。
巷子不深,只住了几户人家,离大路最近的那家,门口挂着副幌子,端正写着几样锦阳城内常见的小吃,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把上面的内容看完,默然半晌后,竟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小店内只有两张桌子三条板凳,只有一老者坐在马扎上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显然生意不佳,阿蔚站在店里四下打量半天,他才猛地惊醒。
“客官,吃点儿什么?”老板起身就往后厨跑,只简单招呼了她两句。
“一碗……汤团。”阿蔚稍微犹豫了一下。
老者闻言一愣,似乎才发现客人是位姑娘,隔得老远含糊应了一声后,就忙活了起来。
他动作很快,没让阿蔚等多一会,便端着个大大的汤碗走了过来,到桌边时,他终于看清了眼前姑娘的容貌,一抹惊艳划过,险些洒了手里的汤碗,他赶紧把汤碗放下,又连抹了几下桌椅板凳,这才回了后厨。
阿蔚的视线一直黏在那碗汤团上,并未发现老者的局促,只见碗里堆满了又白又圆的汤团,挤得汤快要溢出碗沿,汤水却略显浑浊,她拿勺子一搅,才发觉是有颗汤团破了,里头的豆沙漏了些出来,她舀起了那只破了的汤团,正要低头开动,那老者却急匆匆跑来,口中还一边喊道:“姑娘,等等!”
他左手捧着一只不大的罐子,右手握着只勺子,一面叫她等等,一面从罐子里舀出一勺东西,直接浇在了阿蔚面前那一碗汤团上。
“刚刚我给忘了……”老者不好意思笑笑,说完又回了后厨。
一股醉人的甜香扑面而来,阿蔚低头看了看汤碗,如今雪白的团子上面被浇了满满一层蜜糖,仔细观察,还能瞧见蜜糖里面夹着些桂花瓣。
她仍举着手里的勺子没动,也没把那只破了的汤团放回去,而是就这么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来。
不到一只汤团,阿蔚很快就吃完了,她细细品味着鼻间齿间的味道,糯米粉略黏牙,豆沙的香味也淡淡的,不算好吃,怪不得这里人少。
尽管心里这样想,她还是舀起了第二只,慢慢把它送进了嘴里,没咀嚼两口,她便微微一怔。
碗里的汤团如今都沾了桂花蜜,这一只自然也不例外,没有煮破的汤团馅料饱满,表面再裹上香甜的蜜糖,竟然意外地好吃。
不过,也仅仅是比方才好吃了一点而已。
阿蔚慢吞吞地品着碗里的汤团,好似面对的是皇宫里的美味佳肴,直到晚霞浮现,小店又迎来两名客人,才吃净了这一碗汤团。
老板还在后厨,时不时往她这边悄悄投来目光,心道这姑娘怎么这么能吃,他自己稀里糊涂地多下了点汤团,本以为绝对要剩下半碗,没想到她竟然都给吃了。
一碗汤团自然没多少钱,阿蔚结清了账,便起身离开了。
饱腹的感觉十分陌生,也不大舒服,她走在锦阳的大街上,蓦然发现自己怎么都想不起上次进食是在什么时候了。
人鱼出生便有灵智,阿蔚打记事起就开始修炼,烑已教学严苛,不仅留下繁多的课业,还要求她与其一道辟谷,阿蔚保持多年,在凡间再虚弱时也未曾破戒,与人一道还要费力掩饰,可她今天不知怎的,就是想尝尝食物的味道。
不算绝顶享受,可偶尔试试也不错。阿蔚如此想着,三转两转,又去了一趟锦江书坊。
锦江书坊几乎何时都人满为患,她看着那些抱着书面带喜色离开的客人,心里也跟着痒痒的,可她没直接进去,而是拐到了后院见荀无寄。
然而到了她才知道,荀无寄不在,方书锦也不在,书坊的人说他俩出锦阳城不知干什么去了,还话里话外同阿蔚打听了半天,听说她不知道,才失望而回。
于是阿蔚又回前院店面自行逛了起来,几个伙计都识得她,见她进来先是微微一愣,之后都满脸带笑地打招呼,阿蔚冲着他们点点头,就一层层地往楼上走。
锦江书坊共有六层,每层所放书籍品类不一,只是越往上的书就越无人问津。
顶层不对外开放,她走到五层,便不能再往上了,这一层算上伙计只停了三两个人,她与那伙计打了个招呼,就开始一个书架一个书架地看。
这层除了些行文晦涩难懂的杂书,放的都是已经过时的话本,阿蔚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一寸绡》和《霜里月》。
《一寸绡》的书册上已经有些积灰了,毕竟是好几年前的流行,再过几年,怕是连书楼的角落都找不见它了。可那一本《霜里月》却是纸张洁净、字迹清晰,显然是刊印不久的。
锦阳第一舞伎白素霜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尽管延和帝没有下明旨斥她为刺客,可似金不换商行这样的势力大多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无论这刚出的书有多火热,素霜平日又多受追捧,也要把它雪藏,平民大多不知就里,可随着一波一波的新书刊印发布,早晚也会把这书连带其原型忘到脑后。
阿蔚没费什么工夫,又从书架上抽出了另一本薄薄的《霜里月》,这本书与方才那本虽然名字一样,可二者无论是薄厚、装订、年代都相差很大。
这一本《霜里月》是荀无寄数年前写的,原型并不是素霜,也没有完整的故事,只是些略带童趣的祖孙对话,所以听说过的人寥寥无几。
书名源自第一章,说是在晚秋某日,孙女见地上结了厚厚一层霜,便对祖父直呼“好冷”,不愿出门,可她自窗扇向外观瞧,只见天上弯月洒下柔光,映得满地晶莹,她便惊道:“爷爷,天上的月亮别是掉进霜里了吧!”
祖父哈哈大笑,便抱着她在门口赏景,见月亮还好好地挂在天上,孙女又问:“爷爷,月亮是把另一半儿洒下来了吗?”
这一回祖父没笑得那么狠了,他抱着孙女蹲下,去细看地上的霜花,见到好看的霜花,孙女也不再执着于那些傻问题了,她大胆地伸出手,去摸地上浸透月光的霜花,很快就玩得不亦乐乎。
这时祖父又问道:“还冷吗?”
孙女摇摇头,连声道:“不冷!不冷!这霜花被月光照过了,是暖的!”
……
就是这样没头没尾的小故事,荀无寄本人以及裴丽华却都很喜欢,二人却不知日后会有一人看中了此书书名,甚至直接借去写了另一本截然不同的故事来。
较新的那一本《霜里月》也是锦江书坊全权负责刊印发行的,故而荀无寄很长一段时间都怀疑这是方书锦特意为之,来恶心她的,她本就不喜欢那书的内容,还曾因此向阿蔚抱怨过许多次,阿蔚只能拿《一寸绡》举例子让对方宽心——比起区区重名,《一寸绡》那些不正经的衍生物可糟心多了,她甚至见过封面之人几乎没穿衣服的版本。
阿蔚将那本新的《霜里月》和《一寸绡》都塞回了书架,瞥过封面时难免又想起了荀素霜,她不知如何评价这人,只猜测她对夏国皇室的怨恨大概短时间内都不会消弭,只是怨恨之外,或许,她后半生也会因自己当日所为而不安吧。
想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荀无寄应是跟着方书锦去送素霜等人离开夏国了,怪不得她出宫之后,就再没消息了。
结账时,伙计见她手里拿着荀无寄写的那本《霜里月》,以为她是照顾荀无寄的生意,便呲牙冲她笑,因五楼实在没什么人,他闲得无聊,干脆拉着她聊天:“小游姑娘,楼下没看到中意的话本吗?我瞧着你刚才好像在看《一寸绡》,那本书好老了,你之前没看过吗?”
“看过了,怎么了吗?”
“也没什么,就是我在这儿守着这些旧书,总觉得好像跟别人没活在同一个时代。”伙计笑道。
“这些书……偶尔看看也不错。”
“是啊。”伙计肯定道,后头其他两个看书的也探头出来跟着点头。
“不过早晚还是会有更新换代的一天嘛,五楼的书过不了多久也要换一批了……”伙计继续笑道,“说不定以后你还能在楼下看到它们呢?”
“怎么说?”旧书还能再搬回楼下?
“当然不是直接搬回去啦!”伙计摆摆手,小声说道,“那么多有趣的故事,埋没了多可惜,坊中会定期与话本的作者联系,要是有合适的作品就改一改,改成现下最流行的样子再卖咯。”
“打个比方啊,你刚才看的那本《一寸绡》,现在人们早看腻了,据说原作者也不大满意,好像正在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