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几乎什么地方都不少见。
客死、横死、穷死……无法好生安葬的尸骨大多归于此处,有的好歹能得副薄皮棺材,挖个浅浅的土坑埋了,有的却只是席子一卷,跟散落各处的动物骨骸混在一起。
坟堆,死气,腐臭,或是乱飞乱叫的蚊蝇,总有一样会让接近这里的人感到不适,那个瘦弱的少年却一脸轻松安逸,脚步轻快地在里头转悠。
乱葬岗附近光秃秃的,连最好成活的蒲罗花也不见一朵,只一棵叶片蔫黄的玉兰树犹立在外围,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结过花苞了。
阿蔚同容溆就躲在这棵玉兰树下,不错眼珠地观察着前方的少年。
这是阿蔚第三次见到他了。
第一次是在雁泽,她与其撞了个满怀;
第二次是在中州,他着急地跑过来,为她上次没责怪他而道谢。
寥寥两次相遇,阿蔚虽不知他的姓名,却已能大致猜出这人处境艰难,怕是平时连吃饱穿暖都勉强。
可他如今却出现在了万里之外的衍芳州,还露出一副回家的神情。
……
“碰见过两回?”容溆的眼神晦暗不明,听过阿蔚的回忆后,心下也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起了防备。
阿蔚本来对他的印象不差,可事情巧合也就算了,眼下这个场景,她也实在难说对方没问题。
“我觉得他……气息好像不大对劲,说不上是好是坏,总之是有别于普通人。”这也是阿蔚想跟上他的原因。
少年自顾自地在乱葬岗转悠,只是过了一会儿便面露疑惑,速度也慢了下来,好像在满处找什么东西,很快,他就惊喜地往前跨了一步,竟就此消失不见了。
两人在树下眼睁睁地看他的身形从有到无,当下心中一惊,对视一眼后,便小心翼翼地往前凑。
整个乱葬岗都不见其他活人,阿蔚在那少年消失的地方来回试了半天,都没发现什么法术幻阵的痕迹。
当时两人一直盯着这边,不大可能是有东西突然袭击,况且这大清早的,就算附近有鬼魂仍留恋世间,也早该躲起来休息了。
问题一定出在这块地上。
容溆回忆着那少年的行进轨迹,自己也尝试着走了一下,几个来回之后,他终于发现了这里的玄妙。
“这里有个阵。”
“真的是阵法?”阿蔚奇道,“怎么看不到半点法力痕迹?”再隐蔽的阵法也很难遮掩住所有的法力。
“设阵的人手段太高明。”
“那比起随风大人呢?”阿蔚只见过这么一个阵法大师。
“阵法规模差得太多,很难评判谁更胜一筹,不过……”容溆表情严肃,“便是在玉霞山,也没几位上仙能做到这个地步。”
“可我们两个跟着那个人的足迹,岂不是很容易就……”
阿蔚话音未落,忽然觉得不对,再一回头,身边空空荡荡的,只有满地的碎骨。
容溆不见了。
“二郎?”一连唤了几声,四周都没有任何回应。
意识到容溆可能入阵了,阿蔚背上寒毛直竖,她知道容溆不会一声不吭主动进阵,估计是有了什么变故,便一面警惕着可能出现的袭击,一面犹豫着自己是该入阵还是该在外守着。
入阵可能会帮到容溆,也可能会拖他后腿;在外守着或许保险一些,却也可能错过救他的时机。
进!
脚下行动比她的决定更快,脑子犹豫的这一会儿工夫,便已经走了大半的轨迹。
阿蔚正认真地找着方位,身后忽然刮来一阵带着腐臭味的冷风,四周温度随之骤降,她只觉眼前一花,再回神时,周遭已然翻天覆地。
一轮血月遥挂天边,浓稠幽暗的光洒在地面,又尽数落入不速之客的眼中,血腥腐败之气比方才重了不知几倍,熏得阿蔚不由捂住口鼻,她抬脚往前跨了一步,忽觉足下略沉,低头才发现,自己似乎正立在一处泥沼之上。
感到自己正缓慢下沉,阿蔚连忙快走几步,另找了一处坚实的土地立足,可足上的沉重感仍未消减,她再次低头细看,竟发现矮靴尖上沾了少许腐烂的皮肉血液。
她呼吸一窒,缓缓回头看向那泥沼。
所谓“泥沼”,里面竟堆满了残破的尸体,血色被那不祥的月光一照,更显得阴森可怖。
四下寂静无声,阿蔚伴着满地尸骸,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紧紧攥着拳头,强行打起精神想要找到容溆的踪迹,可还没能跨出一步,远处就传来了一阵女子的轻笑。
“呵……”
笑声时而轻柔,时而沙哑,似乎每多笑一声,就离她近了一步,阿蔚心中警铃大作,摸出袖中于昨夜结好的鲛丝鞭,直接迎了上去。
来人像是凭空出现在附近的,步履不紧不慢,轻笑间就避过了阿蔚的鞭风,移动到了她身后。
“呵……”
只这一个照面,阿蔚就觉出了几分熟悉。
不知何时吹来的阴风卷得那女子裙裾翻飞,血月之下,似乎地上万物都被染成了红色,阿蔚的灰衣也如同罩上一层红纱,可这女子的衣裙不同,原本就是鲜艳的红色,如火的袍角袖边被血所污,立在月光中显得愈加幽暗,宛若误触了血污的红蝶。
女子仍轻笑着一步步靠近阿蔚,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她的面容,只在风中露出了下颌。
“噼啪!”
无数微小的碎裂声随着那女子的接近传入了阿蔚的耳中,她凝神细细观瞧,这才意识到,那人声音是在笑,下颌却一直淌着泪。
泪水不住从她颊上滑落,很快凝成一颗颗的珠子,却是落地即碎,化作烟气飞灰。
一切的一切,都与困扰她许久的某个噩梦不谋而合。
“为什么啊……”
“为什么……”
那女子忽然痛苦地出声,说出的话却与阿蔚的低语几乎重合,她陡然住了声,也不再发笑,似乎正透过乌发的缝隙审视着眼前的人。
“呵……”
又是一声低笑,那女子挥起长袖,在身后的尸山血海中唤来了什么,又将唤来的“东西”往阿蔚面前重重一摔。
是无数具死不瞑目的尸首,是无数个她所熟悉的人。
离她最近的,却是一条自中间切断的艳红鱼尾和一对被生生掰断的龙角。
阿蔚的冷静瞬间蒸发,好像一下就忘记了自己身在阵中,她浑身不住发抖,双眼茫然地看着那渐渐退远的女子,几乎要失去焦距。
“别看。”
即将倒下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柔的提醒,阿蔚眼前一暗,似是有双粗糙的手自后覆上,又引导着她躺倒在温暖的怀抱中。
世界彻底陷入黑暗。
再睁眼时,头顶天光大亮,鼻间再无一丝血腥腐败之气,反沾上了淡淡的花香。
附近不远有座不大的村庄,只是除了一栋孤零零的草房,村内一切都似蒙在纱中,阿蔚躺在村口,身边围了不少人,她并没有晕太久,却像是连受了几个时辰大刑,只觉浑身无力,眼前也有些花。
“你没事吧?”头顶忽然传来谁温和的询问。
听得这声问话,她方意识到,自己正躺在某人的膝上,当下“噌”地起身,握着鲛丝鞭警戒地看向四周。
“妈呀!”
“啊——”
“天哪!天哪!”
还不等她站稳,周围人群中就传来了数声惊呼,活像是看到了什么凶神恶煞。
正前方叫得最惨烈的那个,赫然就是阿蔚在鸾江遇到的那个大鱼头,鱼头没有表情,可身侧那两片正飞速扇动的小小鱼鳍,却暴露了他此时的紧张慌乱。
那竟是个鱼头人身的生物,他头上鱼眼滴溜溜乱转,乍与阿蔚的视线对上,便又是“嗷”的一声,随后眼泪汪汪地高声喊道:“巧娘,快来救命啊,我要完啦!”
他身边三三两两也站了几个“人”,见他莫名哭闹起来,便满脸嫌弃地退后了一步,似乎完全不想同他站在一块儿。
大鱼头却不管这些,哭了半天不见人来劝,干脆往地上一躺,就这么打起滚来,嘴里还不住喊着“我这下完啦”之类的话。
他闹成了这个样子,就连不明所以的阿蔚都不好意思凑上去了,场面一度僵住,正在此时,她忽听身后人弱弱说道:“多多,你别哭了,她不是坏人,不会欺负你的……”
名叫多多的鱼头人犹在地上打滚,闻言竟一个跟斗跳起来冲到说话的人身边:“这话怎么说?”
阿蔚又回身看向两人,一开始同她说话的果然就是他们跟踪的那个少年,此刻他正为难地挠着头,视线时不时就飘向阿蔚,发现她看过来时,还有些不好意思。
一片翠绿的叶子悠悠落在了地上,带来了更为浓郁的玉兰香气,她将手抚上那棵生气旺盛的玉兰树,以此感受树干上的纹路,终于确认,这树就是他们在乱葬岗瞧见的那棵。
少年仍在小心翼翼地观察她,阿蔚沉吟半晌,不管那鱼头人的大声追问,直接看着他问道:“跟我一起过来的人呢?”
“啊?”鱼头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好像发现了什么更为恐怖的东西,刚想再嚎两嗓子,却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了。
附近不知何时,已横七竖八地布满了鲛纱线,方才看热闹的那些人,现下全被缚在了原地,连半步都不能动了。
唯一还能说话的,只有阿蔚面前的少年。
他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可阿蔚已不愿再拖延下去,她神情逐渐冷淡,声音却还是同对面少年差不多的温和。
“我说,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人呢?”她缓缓收紧了手里的鲛丝,“可否把他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