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溆自长梦中醒来后,便始终盯着床边的幔帐发呆,没发出一丁点动静。
许久之后,才有只手颤巍巍地揭开了帐子,见他睁着双眼,立时便大喜过望:“殿下,您醒啦!”
声音的主人好像胆子不大,这会儿又要极力压制心中的激动,一开口竟带出了些奇怪的颤音,容溆的思路乍被打断,一双墨黑的眼睛便冷冷地看了过去。
“你是何人?”经过漫长的昏睡后,他的声音哑了不少。
那人委委屈屈地瞄了容溆一眼,又小心翼翼回答道:“小吏是……城隍府的何为呀。”
容溆没再看他,也没再多问,他很快起身,走到了幔帐之外。
这里是玉霞山的一处寝室,容溆再熟悉不过了,只是自己缘何回到了此处,他尚有些混乱的记忆并没有给出准确的答案。
“殿下……您……您没事了吗?”被晾了半天后,何为鼓起勇气问道。
容溆又将视线转向了何为。
那眼神一如往常,并没有什么情绪,何为却忍不住打了个颤,脑子里顿时悟到了什么,主动解释起了前因后果。
“……真人命我回东海向陛下报信……府内恐怕殿下左右无人侍候,便又派我来玉霞山照顾您。”何为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地观察容溆的神色,见他面上淡淡的,没有要问责前事的意思,便松了口气。
“我睡了多久?”容溆好像没怎么仔细听,又隔了好久,才问了对方一句话。
“有……有三个多月了……”何为内心感叹,幸亏容溆身上没有什么明显外伤,葛真人也说他没有大碍,不然自己这三个月,怕是一觉也睡不着了。
“真人现在何处?”容溆又问道。
“真人去了天庭,这几日便要回来,只说您若是醒了,便……便在山上等他。”
“嗯。”容溆心不在焉地挥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则在随意在室内的蒲团上坐下,动作时手边忽传来“刺啦”一声,他疑惑地抬起左腕,见束袖上犹挂着一缕蒲草,便盯着它皱起了眉头。
那是他惯常用的束袖,只是普通的银子铸成,上头还刻着他最不喜欢的棠棣花,只是这只束袖似乎受到过什么冲撞,纹饰略微变形,还有一处翘起了尖角,便是这处尖角勾坏了蒲团。
难道他之前是在水下被什么人袭击了?
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记起了雁泽之行,也记起了遇见阿蔚的事,可是受伤的经过,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一时间,容溆内心满是不甘,遇上随风夫妇出师不利也就罢了,怎么单单下水救人自己也不成?
容溆猛地起身,又在室内团团转了几圈,心头那股烦躁与某种说不出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叮铃——
脑海深处突然传来一阵铃音,容溆看着破损的束袖,心中烦躁更加难耐,奇怪的是,这股莫名的烦闷很快便消了下去,他在房中站了半晌,末了还是坚定地走出了房门,不顾何为的劝阻,驾起云预备出山。
“棠棣!”远处忽有人急急唤道。
一听见那声音,容溆的动作便更快了,可惜还是迟了一步,被那人给拦在了半路。
“你怎么又不等我!”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北海的四太子宗溧,晏姬娘娘就出自北海一脉,故而他也算是容溆的远房表哥,这一声“棠棣”叫得十分理直气壮。
“怎么样?这次休沐可见到姑姑了?”他表现得十分兴奋,似乎以为容溆是才回山上。
宗溧足足大了容溆百岁,数十年前入了玉霞山,之后便甚少离开,故而每一次有同门外出,他都恨不得扯着人家聊上三天三夜,今日见了表弟,就更加不能放过了:“急着叫你回去,难不成是要给你定亲?不是我说,姑姑办事真是干脆利落,你还那么小的时候,她就看准了,不像我娘……”
“没这回事。”容溆忽地打断了他,随后便一转身,消失在了宗溧面前。
“哎……怎么这就走了……”宗溧挠了挠头,表情有些奇怪:“反应可真平淡,之前明明还会脸红的……难不成是女方看不上他?”
阿蔚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将挪到床上,闭上眼睛后,她内视自身,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是……你……”摸清体内的状况后,她胸中一股火气猛地翻涌上来,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出了两个字。
那发声的东西在她血液内游走,搅乱了她好不容易才维持住的平衡,却还不知足,一面说着断断续续的话,一面试图从她血液中剥离出来。
“救他……救他……救他的孩子……”阿蔚逐渐虚弱,声音因而占据主导,听起来一会儿是冷清的女声,一会儿是软糯的童音,倒比之前清晰了不少,只是始终重复着这一件事。
阿蔚心中头一次生出些悔意,即便自己被当归误会时,她也不曾如此。
她不该一时心软,不该一时任性,将隐患带在身上。
黯淡的光吸够了阿蔚血液的灵气,终于自她体内丝丝缕缕地涌出,在半空中凝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求求你,救救他的孩子……”
女童的声音满是急切,可这恳求般的话语,在如今的阿蔚听来,却与逼迫无异,她没有理对方,将注意力都集中在稳住气血上。
许久之后,阿蔚才止住了内脏的疼痛,脸上几乎没了血色,数月来养好的身体,竟凭空亏去了半数。
再好的脾气也要被这样的事情给打破了,她当即唤出数十根鲛纱线,操控它们在空中结成细密的灵网,将那影子捏在了自己手心。
“你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阿蔚冷漠地盯着被自己锁住的魂团,不断收紧手中的丝线。
“求你,救救他的孩子,我只有这一个心愿……”声音的气势逐渐弱了下来,却还是重复着这些话。
“你要完成心愿,所以就这样对待我?”阿蔚反问道。
话音刚落,她耳边立刻便静了下来。
魂团不再飘荡,静默在灵网中,像是失去了意识一般,阿蔚见此,恼怒之余,心中也不住叹气。
那时她才救过满天星不久,便遇上了这只可怜的昙花妖,她为奸人所控,已经吸食了不少凡人的生气,真身便被卫子聿无奈除去,只留一抹残魂飘荡于世间,满腹皆是对人世的留恋。
昙花精说,她名叫嗅月,已修炼了数百年,只是被草木之身所误,才轻易被人操控,多年清修毁于一旦。
她的魂魄散去了大半,剩下的部分浑浊斑驳,记忆混乱不堪,意识也时有时无,却挣扎着不愿离去。
没有鬼差来拿她,因为这一去,她就再也没有来世了。
阿蔚冷眼瞧着,见那残留的魂魄逐渐黯淡,却始终想着念着,如何能活下来。
不知怎的,她忽想起了自己受天雷时的狼狈样。
她还能有一线生机,能一点点从地上爬起来,即便脚下针扎似的疼痛,她也终究活了下来。
可是嗅月再没这样的机会了。
于是她一时脑热,就想出了这样一个蠢方法。
把嗅月的魂魄收入自己体内,时时用自身灵气温养,人鱼血是至宝,只要她还活着,就能保得嗅月魂魄不散,至于补魂之法,则要看这花精的机缘了。
她本以为这计策万无一失,她便是失了鱼尾,法力散去了大半,也比这缕残魂强上许多,总不至于让其反客为主,哪知她在雁泽放出了那样多的血,体内平衡大乱,只是一时不察,便被她钻了空子,甚至差点被她恩将仇报。
阿蔚此时性命无碍,却余怒未消,见她沉默不语,便没好气地问道:“你之前说过,只愿自身魂魄不散,怎么不到一年,你就变卦了?”
话说到这里,嗅月终于不再沉默:“他……他是我的恩人!我……”
“他又是谁?”阿蔚皱着眉头:“再说,他是你的恩人,难道我就是你的仇人?你便是有心愿未了,也不该这样不管不顾地害我!”
几句话急急说完,阿蔚实在有些累了,便靠在床头,指尖仍控制着灵网。
“皇帝!他是皇帝!”嗅月急忙回答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改主意了,只要能救他,救他的孩子,我……就算是散了魂也甘愿了。”
“你说得倒轻巧。”阿蔚吐出一口浊气,忽然记起上次受伤时的情景,便有样学样:“你想求我帮忙,可想过怎样还债?你可有能与我交换的条件,能值得我去为你拼命?”
这句话问住了没完没了要求阿蔚去做事的嗅月,她像是凝固在了空中,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地回了一句:“我有。”
……
荀无寄在房内反省了半天,便出门去打听消息了,等到傍晚她回到书坊时,却发现阿蔚正在房中等她。
“无寄,你真的想救那位淑妃娘娘吗?”阿蔚脸上的苍白褪去了些,看起来已经好多了。
一听这话,荀无寄呆了半晌,才愣愣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尝试着入宫一探究竟,但不能确保一定能救下她。”阿蔚望着荀无寄,正色道:“只是,我也要托你办一件事。”
荀无寄好不容易才回过神,待她明白了阿蔚的意思,心中便不由自主地迸出喜悦,她忙不迭地点头,过了一阵却又犹豫道:“阿蔚,真的可以吗?你不是……”
“不必担心,我有应对的手段。”
“好!好!”峰回路转,计划又按她之前的想法进行了下去,荀无寄激动地险些哭了出来:“好阿蔚,我……我真是……多谢你了。你只说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的,什么都成!”
“我在找几味药。”
听完阿蔚的话,荀无寄几乎立刻便冲出了门,不大一会,又拖着手里还掐着笔的方书锦走了进来。
“阿蔚!你的事只管吩咐这个混……吩咐他就成。”荀无寄指了指一脸茫然的方书锦。
“什……什么事?”
他这表情倒是比之前看着讨喜多了,却只是昙花一现,待听过她们的解释,便嗤笑一声,又变回了往常那副样子。
“作什么舍近求远,天底下奇药最多的地方,不就是我们夏国的皇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