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溆敛去一身法力,衣着朴素,原本稍舒的眉头重新蹙起,一副想迎上去又不想迎上去的样子,眼看着阿蔚带着笑接近,他身侧一只手上指头微蜷了蜷。
阿蔚跑得略急,两条长长的发辫随动作轻扬,停下脚步时又落回背后,可还没等她站稳,其中一根发辫上的头绳竟忽然散开,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即将松开的发辫和欲随风飘走的头绳,刚想扭头跟容溆打声招呼,就捕捉到了对方眉间那细微的动静。
她当时一怔,嘴里的话便咽了回去。
两人在夜风中站了好久,容溆也没出声,直到阿蔚重新绑好头发,他才闷闷道:“去西南坐这条船。”
扔下这话后,他直接转身朝着停泊在码头的一艘大船走去。
阿蔚愣了会儿神就跟了过去,只是脚步慢吞吞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再抬头时,发现容溆就停在不远处,正“面无表情”地等着她,她忽然就不纠结别的事了,赶忙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见阿蔚追了上来,容溆便继续往大船的方向走,两人并排而行,好像俱是轻松了不少,可这种氛围只持续到上船,就再次消失无踪了。
这艘大船果然如容溆所言,是往衍芳州去的,他提前订下了其中最宽敞的舱室,里头不仅有隔间,环境也还算不错。
离明早的开船时间还远,此时船上只有伙计跑上跑下搬运货物食水,客舱中倒是静悄悄的,提前登船的两人进舱坐下后都没有说话,阿蔚空有满肚子的问题,却犹豫着不知从何问起。
不过到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二郎,你……怎么在这儿?”
容溆的回答十分简单:“父王吩咐我去衍芳州调查一件事,他算出你最近也要去西南。”
然而阿蔚不仅想知道为什么,还想问他怎么知晓自己确切位置的。
似乎是猜到了她的想法,容溆回答完那句话后,又自怀中掏出了个金闪闪的小吊坠,他将那吊坠摘下放到桌上,推到了阿蔚面前,示意她拿起查看。
那吊坠被一根红绳拴着,远看像个金锁,实际却是个扁平微缩的香炉,整体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拎着倒压手得很,看来像是被什么压缩的术法处理过。
香炉……香炉……
阿蔚凝神思考了一会儿,忽然就明白容溆是怎样找来的了。
说起香炉,她身边唯一与之有关的,就是供奉龙王容霁与晏姬娘娘的牌位了。
自来凡间为仙鬼燃香祝祷,香火无论多少,最终都会汇入被供奉者那里,可东海龙王龙后不是一般小仙,供奉他们的人实在太多了,要从这么多的香火中找到阿蔚那一缕,实在是不大方便,可她与大多数的供奉者之间,却有个极为明显的区别——阿蔚一直在带着牌位移动。
众所周知,神龛要么设在庙里,要么设在家里,除了请和搬这两种情况,基本没人会带着神像或是牌位到处乱走,而阿蔚居无定所,又不好去常有仙人光顾的庙宇等场所,只能背着两块简易的牌位游历,如此一来,若陛下与娘娘将权限交予容溆,他的确能借此找过来。
阿蔚将吊坠递了回去,没有细问龙王究竟吩咐了什么事,却在思索另一件事,一个她已经疑惑不安许久的问题。
雁泽那个无名小湖下面藏着秘密,半仙舒云的魂魄曾经被困在湖底百年不得出,若非阿蔚发现了洞中最薄弱的一点,引得舒云的魂魄强行破开一个出口,只怕她与郦贞娘都要死在里面。
后来二人侥幸逃出生天,阿蔚被舒云击回湖中,容溆正好赶到,便急着冲下去捞人,两人安然回了岸上,容溆却在不久后人事不省,被一仙翁带走医治,之后再无音信。
让人琢磨不透的是,事后阿蔚与卫子聿都曾下水探查,却没有发现任何不自然的痕迹,似乎那里只是个寻常的湖底洞,顶多猜测此处曾有过天然阵法,就像是灵菇溯念困住舒云缺失的一魄那样。
可容溆分明是在洞破后入水,彼时湖底洞已被破坏,连困住凡人都不成,又岂能伤到他?
问题又回到了起点:困住舒云主魂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它是否与容溆的昏迷有关?
那个不起眼的湖底洞,对阿蔚而言实在是太特殊了,她曾在那里命悬一线,最后却莫名恢复鱼尾又变回人身,容溆的昏迷也与那里脱不开干系,估计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后来一夜夜梦回雁泽湖底,却总也找不出解谜的关要。
当归没下过湖底,郦贞娘是凡人不提,唯一还能交流的亲历者容溆数月来却没有半点音讯,那只坠了铃铛的银镯只能单向通讯,她除了隐约知道对方还好好的,其余什么都做不到。
明明当时约好要……
容溆身上显然有了什么变化,不是外貌身量之类的变化,而是他浑身都透露着某种不自然与逃避。
可想到自己到现在都没有亲口告诉容溆她出东海的始末,阿蔚心中忽然就生出了些退意,觉得自己不大有立场胡乱发问。
……
“你那个时候究竟……”她还是没有忍住。
容溆闻言眉梢一动,露出了个略带讽刺的笑,他直视着阿蔚,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那个沼泽的雾为什么散了?”
阿蔚这下真的没话可说了。
取指尖血救下荀无寄的事情被容溆发现后,她曾答应不再轻易以血救人,可还没过一天,她就食了言,放出大量的血散去了雁泽的白雾,几乎废去半条命,旁人或许不知其中关窍,可容溆不同,他不仅熟悉阿蔚的气息,身上还带着她血液制成的药丸,只要短期内再回雁泽一趟,几乎无需深入调查就能得知真相。
驱散毒雾是阿蔚与随风夫妇的一场交易,也是她遵从本心的选择,可此时此刻面对容溆的质问,她却没来由的心虚。
抛开雁泽那次短暂的重逢,两人已经数年未见,也都早不是当年寡言懵懂的小孩子了。
如今的她已长大化形,也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却连直白地问上一件事都做不到。
阿蔚暗暗叹了口气,刚下定决心要认真地问一问他,对面容溆却已不像方才那般咄咄逼人,他悄悄地观察着阿蔚的神色,心中不由涌出淡淡的后悔。
“你……”
“我……”
两人的话头恰好撞在一起,当场便双双愣住,也就在此时,容溆瞥见了阿蔚手腕上的银镯,他脸色一变,竟起身一把将她拉了过来。
他的动作太过突然,阿蔚不防之下,一个踉跄栽去了对面,额头恰恰擦过纤维稍显粗糙的黑色布料。
下一瞬,她就稳住了脚下,没被抓住的那只手不由抚上额头,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可容溆却直接僵住了。
其实阿蔚没有撞到他。
方才坐下又站起,容溆的衣服被这一番动作扯得松了,阿蔚动作轻盈,只略蹭到了他衣上的褶皱,比蜻蜓点水的动静还要弱上几分,可他还是懵住了。
“怎么了?”阿蔚也愣了一下,她见容溆还紧抓着自己戴银镯的手腕,便疑惑地问了一句。
“……”容溆听到了她的话,却呆怔了好一会儿才看着银镯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阿蔚这才明白,容溆问的是藏在银镯中的魇珠。
她三言两语便说清了这珠子的名称来历,容溆听着听着,表情由怔愣逐渐变得严肃,他放下阿蔚的手,又接过银镯坐下:“你就没想过,这东西为何叫‘魇珠’吗?”
阿蔚的视线从魇珠转向容溆,不确定道:“一身法力尽皆消隐……虽然只是表象,可这对于灵种来说,不就是活生生的梦魇吗?”
容溆小心地将魇珠从铃铛中取出,闻言却并不赞同:“没这么简单……”
“你可曾注意过,自己使用魇珠前后的法力变化?”他将银镯递还,却仍捏着魇珠细看。
“我……”阿蔚刚想说没什么变化,话没出口就突然卡住了,不说她的法力正在缓慢恢复,只说当时在夏宫为保存实力、避免暴露,她的法力用得十分节省,根本看不出什么变化。
加之她的法力前段时间因为吸收鲛珠变化巨大,所以使用魇珠是否会有影响,她从来就没有确认过。
“你听说过魇珠?”她转而问道。
“是。”容溆点点头,继续解释道,“玉霞山上有记载,魇珠虽能遮掩灵力,却会缓慢侵蚀佩戴者的经脉与五感,往后再运功时身体便会有沉重滞涩之感,偶尔救急也就罢了,长期使用有害无利。”
阿蔚完全不怀疑容溆的话,只是没想到自己又被嗅月摆了一道,连生气恼怒都没兴致了,她默默收回魇珠,将其用鲛纱线缠得结结实实,塞在石匣的角落,心中又是一阵叹息。
“生灵的昙花本就稀少……”容溆忽然生硬地插了一句,“能制出魇珠的大多都将其留下自用,基本没有赠给旁人的,至于其中隐秘,就更……”
他话还没说完,就发现阿蔚正拄着下巴看着自己,她好像没刚才那么苦恼了,眼角眉梢都是浅淡的笑意:“二郎,能帮忙施个障眼法吗?”
这话来得突然,容溆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却已先行动了起来,他指尖灵光一闪,两人顿时隐去了身形。
房门一直关着,船上的伙计提前得了吩咐,不会轻易来打扰,阿蔚放心地打开靠河面这一侧的窗子,也没管容溆是否跟上,直接一跃而下。
“扑通!”
“扑通!”
这先后两次落水声自然也不被凡人所知,阿蔚径自游出老远,找了片安静的水域,等容溆跟上后,她轻挥衣袖,唤出一片薄薄水幕遮掩住两人身形。
“帮我个忙吧。”她轻声说道,随后闭目凝神,在容溆的注视下,化出了银光闪闪的鱼尾。
“你……”容溆面露震惊,他可不知道阿蔚已经能自行变回鱼尾,“你要我帮什么忙?”
阿蔚却没立刻回答,虽然不久前才变过一次,可她还是十分怀念这种在水下自由自在游动的感觉,转了几个圈之后,才说道:“前不久在夏国得了些机缘,一直没机会好生试验一番。”
……
两人摸回船上时,已经快要天亮了,客舱又陆续上来了几个人,阿蔚有些疲劳,便直接回了隔间休息。
等她再醒来时,大船已经离开锦阳码头好一会儿,昨夜忙活了许多事,先前预备谈的事情都搁置了下来,阿蔚迷迷糊糊地在船舱里寻找容溆的身影,可没过多一会儿,她就没心思再想别的了。
她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