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面洁净,锋刃无伤。
南宫仆射将佩刀收起,目光恢复清冷,扫了眼还在帮司藤翻页的工具人,转身回到书架,抽出另一本静静翻看。
整个听潮亭的一楼恢复原本的静谧,只有两道时不时交错,时不时重叠的翻书声在楼台环宇间轻轻流淌。
扒着楼梯围栏朝下张望的魏叔阳嘴角流露一丝淡淡微笑,打了个哈欠重新躺回桌下,随手拿了本书盖在自己脸上。
咿呀~
门扉轻启,周寂看完手中这本杂记便离开了听潮亭,不知不觉天色已暗,夕阳的余辉透过闭合的门缝洒落厅内,一如当初他要离开时那般。
想起徐凤年他二姐还在姜泥那里,也不知有没有闹出人命,周寂端起花盆朝梧桐苑走去,正好看见徐凤年掏出本书丢到姜泥手上。
姜泥松开倚着的长柄毛笔,手忙脚乱的接住古籍,看了眼书名,疑惑道,“你让周公子叫我,就为给我这个?”
“给你?想得美~”徐凤年摆袖示意姜泥跟上,自己悠闲懒怠的斜靠着长案坐下,指了指古籍道,“武当的《太玄感应篇》,临走时洪洗象给的。”
“所以呢?”姜泥兴味索然,撇嘴道,“给你的,我又没大黄庭。”
“我懒得读,不如你念给我听。”徐凤年呷了一口茶水,颐指气使道。
姜泥白了他一眼,回怼道,“想的美。”
徐凤年早就知道姜泥不乐意,从袖中摸出一枚泛着铜锈的陈旧铜钱,透过中间的方孔左顾右盼道,“一文钱。”
从他掏出铜钱的那一刻,姜泥的目光就死死落在这枚熟悉的铜钱上面,泛着的铜锈边角的崭痕。
没错!这就是自己辛辛苦苦攒了三年,因为‘刺杀’失败被徐凤年罚走的那枚。
姜泥终究是个硬气的人,面对恐怖如斯的徐渭熊她都毫不服软,何况区区徐凤年?
“一文?”姜泥嗤笑一声,面露不屑。
徐凤年闭上只眼,透过方孔看向姜泥,笑道,“一字一文。”
“两文。”姜泥眼前一亮,当即坐地起价。
徐凤年手指一捏,立起的铜钱倒在指尖,徐凤年捏起铜钱比在姜泥眼前道,“就一文。”
姜泥以莫大毅力将视线从铜钱移开,昂首将古籍递了出去,表示自己不受这份压榨。
徐凤年笑道:“你多读几本,一样能读穷我。”
“不止一本?”姜泥大脑里的小算盘疯狂计算,假设一本一千字,两本就是两千文,三本就是三千文.....完了手指头不够用了。
徐凤年一眼就瞧出姜泥已经有些心动,加了把火道,“你想啊,我要习武,自然得多读书,就说眼前这本,我让红薯粗略算了算,加上注解追叙大概六千来字,读完我给你算七贯钱,开张酬宾,你很划算。”
.六...六千文?
姜泥嘴角忍不住的勾起一丝窃喜,生怕徐凤年发现,赶忙抹平,板着脸将古籍翻开,装作一副不情不愿的高冷姿态,棒读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太死板,有感情些。”
徐凤年左右打量手里的铜钱,姜泥心里的不满瞬间压了下去,宛如稚童初学文时,朗读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徐凤年摇头道:“稳重些。”
姜泥刚压下的火气瞬间窜了起来,琼鼻微皱,不满道:“你到底要怎样?”
徐凤年理所当然道:“我花钱请你读书,你是不是应该有点质量?”
姜泥本想着敷衍了事赶快读完拿钱走人,结果被徐凤年连番打断,心知这一文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拿,姜泥只好打起精神认真起来。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这是《太上感应篇》吧?”
又是谁?!!
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情绪再次被人打断,姜泥气呼呼的朝门外看去,见到周寂抱着花盆走来,怒气消减,露出灿烂可爱的笑容,朝司藤挥挥小手打招呼,看向周寂时立即面无表情。
自从上次司藤安慰姜泥,并帮她恢复了小菜园,姜泥对这个曾经怕的要死的‘女鬼’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俨然折服于司藤小姐的魅力之下,成为忠实拥趸。
周寂看到她的区别待遇,揶揄道:“你家小泥人的变脸是跟你学的吧?”
徐凤年白了周寂一眼,仿若未闻,“不错,这是离开武当山的时候洪洗象给我的,说是道家经典,可以助我修行。”
“没用的,真传一万块,假传万卷经,”周寂不以为意道,“我认识一个歪嘴战神,翻了十几年的太上感应篇,没一点用处。”
“歪嘴?战神?”徐凤年一脸诧异。
桌边的嫩芽歪了歪头,同样露出疑惑之色。
周寂伸手按住嘴角向上勾起一个邪魅狂狷的微笑,在场众人无不恶寒嫌弃,徐凤年战术后仰,仿佛受到了精神攻击,五官都快挤成了一团,痛苦万分道,“周大侠,快收了神通吧。”
周寂放下手指,就连身旁的司藤也将舒展的藤蔓掩住嫩芽,随着微风轻摆,俨然一副无奈扶额,不忍直视的模样。
两人相伴已有千年,虽然其中大半的时间司藤都一直种在周寂的心里沉睡,但对于外界的感知或多或少还是有所了解的,以往从不曾听他提起过有关‘歪嘴战神’的事情,延伸出一条藤丝拍了拍周寂的手背,示意他回去之后老实交代。
周寂感受到藤丝的轻触,低头看向司藤,伸出指尖回碰了一下藤蔓嫩芽,转身道,“不过既然洪洗象让你读了,那你读读也好,毕竟你和那人所处的环境不同,修行体系和天赋资质也不一样,至少可以温养心境,宁神静气,这对琼华心法倒也有些益处。”
姜泥看了看周寂,又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徐凤年,迷茫道,“那还读不读啊?”
“读,怎么不读。”徐凤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笑道,“你先拿着书回去,好好想想怎么读合适,明天一早继续。”
财路没断,姜泥心中窃喜,丝毫没有多想,抱着古籍就朝屋外跑去。
周寂扫了眼这个单纯无邪的小丫头,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转头看向徐凤年,笑道,“你想让她学武直接说就好啦,何必绕这么大圈骗人小姑娘.....”
“这不跟你学的吗?”徐凤年并不意外周寂能看穿他的想法,提起茶壶给周寂倒了一杯茶水,笑道,“在外游历三年,老黄劝我学武是苦口婆心,整天嚷嚷着‘学武不吃亏,学武不上当’,结果他没劝动我学武,你倒是用轻功把我给诳了。”
周寂看出徐凤年笑意中的感激,低头看向徐凤年递来的茶杯,似笑非笑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今天你也看到了,我二姐对姜泥那丫头的印象非常不好,这丫头又是一个犟脾气,只凭意气怕是难有自保之力。”徐凤年隔着小方桌做到周寂下首的椅子上,低头看着杯子里的茶水,声音低沉道。
“我和姜泥从小长大,她清楚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所谓的刺杀只是想要提醒我们之间的关系,一旦真的学武,她才会真的陷入两难境地,痛苦万分。”
周寂早从徐凤年这里知道了姜泥身世,作为西楚亡国公主,眼睁睁的看着楚国皇室被徐骁灭门屠戮,自己却被带入北椋王府隐姓埋名,成为北椋世子的贴身侍女。
虽然她知道徐骁下令屠戮其实是她父王的意思,为的是保全楚国王室最后的尊严,但这份既是仇人也是恩人的复杂情感却一直纠结在她心底,让她无法做出选择。
周寂想通之后幽幽一叹,伸手接过了徐凤年递来的茶水,“所以你才想让她用读书的方式,不知不觉修炼出武功,只要相互隐瞒,所有的一切就都不会改变?”
徐凤年展颜露出憨傻笑容,手肘撑着方桌,左右偷瞄一眼道,“那什么,我能不能把你教我的那套心法教给姜泥?”
“搁这儿等我呐?”周寂看到徐凤年再现变脸神技,不禁哑然失笑,摇头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既已修炼琼华心法,自然知道其间玄妙,若是姜泥习得,对她来说未必是件好事。”
徐凤年默然,知道自己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以前的他无比排斥习武,认为武功这东西可有可无,即便只靠智慧,也能解决所有麻烦。
如今学了武功,改变了心态,他对武功的观念直接转变成两个字.....真香。
不过,虽然不能直接传授琼华心法,周寂还是教了徐凤年一个养神蕴气的粗浅功法,混在了几卷道经当中,让他找机会传给姜泥。
转眼天色已晚,徐凤年陪周寂在梧桐苑吃过晚饭,询问红薯二姐是否回府,得知她回来之后,便让红薯又准备了几道徐渭熊最喜欢吃的菜,一只手提着饭盒,另只手拿着棋匣亲自给徐渭熊送去。
白天去见徐骁的时候,徐渭熊就将徐凤年同意接手北椋的事情告诉了他,眼下徐渭熊回府,徐骁为了保持他身为父亲的威严,次日一早才搬回王府大院。
周寂并不清楚这家子人在聊什么,闲来无事的他只好回到听潮亭里翻翻杂谈手记,结果一推开门就看到南宫仆射正趴在地板上,像是在偷听着什么。
“你这是干嘛?”
看到周寂走来,南宫仆射直起身子,目光清冷闪过一丝波动。
“我刚练刀时全力踩踏,感觉下面是空的,好像还有一层。”南宫仆射低头看着木制的圆台书架,若有所思道。
“这下面可不止一层。”周寂走到圆台边缘坐下,笑道,“虽然无法感知确切,但这下面至少延伸百米,藏有两处洞窟。”
南宫仆射露出惊异之色,抬眸看向周寂道,“你怎么知道?你下去过?”
千载难逢一次人前显圣的机会,周寂怎么可能错过?
掸了掸衣袖,面带淡然微笑,轻轻摇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正想装起来的时候,门扉轻响,徐凤年看向圆台旁边的两人,有些惊讶道:“老周也在啊。”
“啊...”周寂应了一声,有些无奈的再次酝酿情绪,神色淡然道,“虽然我没去过下面,但我们初到巢湖的那天,我就察觉到了。”
“什么下面?察觉什么?”徐凤年一脸诧异,左右看向四周。
南宫仆射指了指圆台,询问道,“这下面是什么?”
“地基啊?还能是什么?”徐凤年下意识的回答道,说完不禁一愣,看向周寂道,“你刚说的这下面有东西?”
南宫仆射颔首道,“他刚说这下面延伸百米,藏有两个洞窟。”
徐凤年闻言笑道,“我从小就在听潮亭闲逛,下面还有一层我能不知道?”
“不信啊?那就好办了。”
周寂闲庭信步,就好像回自己家一样,轻松找到圆台书架上的一处凹槽,将花盆换到左手,右手探入袖中摸索片刻,掏出一只堪比袖口大小的工具箱。
低垂的袖摆轻轻晃动,引得南宫仆射和徐凤年连连瞩目,好奇这么大的箱子到底是怎么塞进去的。
看到徐凤年不停扒拉自己袖摆,甚至还想撑开往里瞅,周寂一甩衣袖,将袖摆卷在手腕上,训斥了一句‘别添乱’。
然后打开箱子,展露出各式各样的专业工具,看得两人眼花缭乱。
三下五除二将机关破解,工具箱塞回袖里,周寂微微颔首,示意徐凤年推动圆台书架旋转。
从小玩耍的地方居然暗藏机关,徐凤年这会儿甚至比南宫仆射还要上心,握着木架檐角用力推动。
书架猛然一震,开始缓缓旋转,周寂端着花盆站在书架上,看着四周光景在眼前掠过,颇有种陪司藤坐旋转木马的感觉。
圆台书架带动下面的机关,推起来何其沉重,以徐凤年如今修为,刚推两圈就已经气喘吁吁,脸色发白。
南宫仆射站在周寂身旁,相较于听潮亭暗藏密道的惊讶,此时的好奇全部落在了周寂空空荡荡,随风轻摆的宽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