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八贤王果然正装出席了大朝会。
宋制,亲王听朝,位在宰相之下。
八贤王站在范仲淹的身后,面容沉肃,手执笏板。
赵受益赶在他没开口之前,拿出了范仲淹先前呈上来的劄子,道:“范卿,朕这里有些没看明白。”
范仲淹道:“官家,是臣哪里没有写明白?”
赵受益打开劄子:“你这里写,江宁府官员上书说黄河今年受灾严重,请求朝廷明年减免他们赋税。”
范仲淹道:“是。”
赵受益将劄子一扔,怒道:“朝廷并非不能给受灾之地减免赋税,但江宁府并不在黄河流域,黄河发水,与他们何干?何况江宁府何等富庶,就算受了一年的灾,难道真能穷到连税都交不上来了?”
范仲淹道:“江宁府的官员说,朝廷去年赈灾之时为了能多得些钱粮补贴受灾之地,曾经在江宁府大肆采买米粮,江宁粮价腾贵,农人的存粮皆被买尽,若朝廷今年仍要在江宁府收税,恐怕会饿死农户。”
赵受益冷声道:“你去给江宁府的官员回公文,告诉他们,一派胡言。”
朝廷买粮,怎么可能挨家挨户地收购农户手中的存粮?
不说麻烦不麻烦的,北方闹着水患,朝廷有那个闲工夫去上山下乡地跑吗?
每年收一遍税就够一呛的了,还挨家买粮,累不死你的。
肯定是找几个大粮商合作,买空了粮商手里的存粮。
当时赵受益担心灾情,害怕水灾一旦扩大,灾民越增越多,不好收场,曾经叫负责在江南收粮的官员们无论如何都要尽可能快地收到足够的粮食。
上行下效,皇帝一句“尽可能快”,下边官吏可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
反正他们收粮的速度是把赵受益都震惊了,几乎是在三日之间,收粮的指标就达成了。又过了半个多月,粮食就全都送到了灾区。
在这个没有火车没有汽轮的时代,能做到这样,赵受益已经很满足了。
但他也明白,这里面肯定是有着不小的猫腻的。
不说别的,当时国库不算太富裕,户部拨给买粮官员的买粮钱都是“如数”的,也就是说,平常买这些粮要多少钱,这会儿就给他们拨了多少钱。
想也知道,北方闹了水灾,眼见着粮食减产了,南方的粮商哪有不坐地起价的道理呢?
平常一斗米五十文,现在一斗米要八十文。
但买粮官还真的就拿着五十文买了到了一斗米。
这就是人家的本事了。特殊时期,赵受益也就不去计较人家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了——横竖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议论的本事。
对了,当初派去江南的买粮官,他记得,似乎是庞籍来着……
赵受益若有所思地看了庞籍一眼。
他现在还是枢密副使,老老实实地站在文官队伍里。
知人善任才是好皇帝,这么一个有能力的人一定要用好……
不过庞籍一定是在江南使了什么极其得罪粮商的法子,将人家手里的存粮都买空了。
粮食是种很特殊的商品。
每年都有一茬一茬的粮食从地里长出来。
种粮食需要一整年复杂繁重的劳动,而粮食又是人人都需要的东西,每个人一年都要吃掉不少的粮食,粮价不能太贵也不能太便宜,谷贵伤民,谷贱伤农。
这也就决定了种粮食无利可图。
想要从粮食上获得利润,只有一个方法——扩大交易规模。
即使一斗米只有五到十文的利润空间,规模一旦大了起来,动辄买卖几万石,利润也是极其可观的。
而粮食又是硬通货,永远不必担心砸在手中卖不出去。挖个地窖做粮仓,可以保存十几二十年。万一什么时候天下大乱了,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还能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这也就决定了,能在江南这么个富庶之地做粮商的,都是手中掌握着雄厚资本的豪商巨贾。
庞籍能从这些人手里挖出肉下来,赵受益十分佩服。
毕竟当年他自己和江南粮商对上的时候,还是砸了大相国寺的金佛,铸成亮闪闪的铜钱,才将那群唯利是图的饿狼给安抚住的。
不管庞籍是怎么做到的,反正江南的粮商手中的存粮是被用灾年时的低价买空了,粮商手里没了存粮,还没有发上国难财,自然愤怒,这就要想方设法地从朝廷手里将这块肉抢回来。
粮商手里没了存粮,自然就不能再低买高卖地操控粮价,这对于他们来说是极不利的。
唯有趁着今年大量买粮,将自己的粮库填回来,才能弥补一些损失。
每年江南出产的粮食是有数的,官府收税收走了一部分,他们能买的就少了,这可不行。
唯有串通地方官,撺掇朝廷减税。朝廷税收得少了,才能有多余的粮食给他们买。
“举国上下具是一体,如今北边遭灾,朕没给南边多加赋税已经是体恤农人疾苦了。想要跟着免税,门都没有。”
赵受益冷着脸道:“江宁府管事的是谁,你去跟他们说,再有这种屁话送进京里,他的官就别想当了,回家养老去。对了,今年的考评,给他记一个下等。”
范仲淹道:“是。”
赵受益扫视一圈崇政殿:“还有谁?还有哪个没遭灾的州府也想减税?”
众官员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皇帝正在气头上,谁说话谁傻。
赵受益冷笑:“没人是吧?没人朕可走了。”
说着就站起身,刘恩小碎步跟上。
此时崇政殿内落针可闻,八贤王的声音忽然响起:“官家留步。”
赵受益脚步不停:“皇叔也有事要奏?若是家务细事,没必要在崇政殿里议论。”
八贤王道:“臣要奏的,是国家大事。”
赵受益道:“国家大事自有宰相操持,皇叔不必挂心。”
八贤王道:“宰相是官家的臣子,纵然官家的决策有所疏漏,也未必直言敢谏。”
赵受益转身看他:“宰相不敢谏,皇叔如何敢谏?”
八贤王道:“宰相不敢进谏的事情,我敢进谏。”
殿内愈发鸦雀无声,离得近的官员都偷偷地抬起头来,围观皇帝父子吵架。
没错,父子。
谁不知道,八贤王其实就是皇帝的生父呢?
八贤王不是一向明哲保身么,怎么忽然又玩起立殿谏君这一套了?
前些天这父子俩不还浓情蜜意的吗,又是请赐婚又是请祭陵的,怎么这会儿闹成这样?
赵受益道:“皇叔凭什么敢呢?”
八贤王道:“因为我是官家的叔父,先帝临终前,曾将官家托付于我。”
赵受益笑了:“皇叔糊涂。先帝明明将朕托付给了母后和莱国公。”
八贤王道:“那现在他们人呢?”
寇准致仕了,刘娥昨天晚上又病了,赵受益亲自派人去探的病,此时两人都不在崇政殿。
八贤王轻声道:“所以臣来劝谏官家,除了臣之外,还有谁敢呢?”
他从袖子里掏出劄子:“这是臣连夜写就的奏章。臣口拙舌笨,不如诸位大人文采飞扬,唯有一颗忠心而已。请官家看完之后,能够静思己过,将狄青撤职,另择年长贤德之人充任枢密使。”
小黄门将八贤王的劄子接过,传递到刘恩手里。
赵受益没去接,又看了一眼八贤王,转身回了内宫。
八贤王又在崇政殿里站立良久,才转身出了殿门。
他的劄子,赵受益没翻开看。
狄青自然没被撤职,还住在清北大学里,横竖清北大学离禁军大营挺近,每天上下班还方便。
接下来的每一次,八贤王都会准时出现在崇政殿,也不做别的,就在赵受益和群臣议完事后,递上一封奏章,劝赵受益罢了狄青的职。
一开始,御史台有小御史抨击过他这种行为——宗室不该干政,何况是皇帝的亲爹。你是要当太上皇吗?
这种言论,八贤王一概不理,只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崇政殿里,听议事,递劄子。
渐渐地,居然连御史们都不忍抨击他了。
多好的一个贤王啊!也不想干别的,只是想要让皇帝撤了狄青的职而已。
说到狄青,大家伙也不是很服他,只是先前被皇帝一番嘴炮带跑偏了,迷迷糊糊地就让他当了枢密使而已。
仔细想来,御史们对他也没什么好印象。
而八贤王从来就是贤德的化身,此时又如此静默地替他们表达了对狄青的不满——他们可是想参狄青想了好久了,可是皇帝就是铁了心地要护着他,还编了一堆歪理邪说出来,搞得他们参无可参。
你说狄青年纪太轻,皇帝就说他熟谙兵法。
你说狄青只打了一场仗,经验不足,皇帝就说他天生战神。
你说狄青功高盖主,皇帝就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你说狄青是皇帝的亲戚,有走后门的嫌疑,皇帝就说这是太后首肯的。
而八贤王就不一样了,八贤王不听皇帝的解释,他就只是默默地递折子。
你免不免狄青的职吧!
别那么多废话!
日复一日地,御史们居然对八贤王起了惺惺相惜之情。
唉,都是干进谏这一行的,同行才知道同行的苦。
他们又都会耍笔杆子,几篇文章那么一写,舆论顿时扭转,八贤王从一个试图干政的野心勃勃的宗亲变成了默默奉献的孤胆英雄。
还有一种说法渐渐起来了,说八贤王毕竟是皇帝的生父,皇帝如此不给生父面子,似乎,好像,不好吧?
……这时候又要皇帝孝顺亲爹了。
赵受益翻了个白眼。
他固然可以视八贤王的奏章于无物,但这种舆论倒是让他挺闹心的。
反正他是八贤王的儿子么,八贤王就算准了自己不敢动他,有恃无恐的。
赵受益心想要不给赵允熙找门亲事算了,然后让八贤王回家操持婚礼,三年抱俩,含饴弄孙,别再掺和朝堂中事了。www.九九^九)xs(.co^m
他正翻着宗正寺送来的美人图——那寺正以为他要选妃,颇殷勤地送来了全汴梁未婚的武将家小姐的画像。
反正他们老赵家就是喜欢娶武将的女儿,找将门虎女准没错。
结果就看刘恩在廊下和一个小太监交头接耳,面色古怪地回来了。
“官家,”他说:“包拯回京城了。”
赵受益从美人图上抬起头:“太好了!叫他管管手底下那群御史,别什么都写!”
刘恩摇头:“这倒是小事。官家,你知道他带回来了谁吗?”
赵受益道:“他是去结婚的,当然带了夫人回来了。”
刘恩微笑:“除了新婚妻子之外,他还带回来了一个女人。那人也姓李,包拯对外声称那是他妻子的娘家姑母,单独给这姑母雇了一台轿子,执礼甚恭。”
赵受益眼皮一跳。
姓李,姑母,执礼甚恭……
他缓缓抬头:“你别告诉我,他把我亲娘给找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