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见那纸条上的字迹十分陌生,并不像是范仲淹的笔迹,心里先有些疑惑。
他入仕途尚短,并未见过皇帝御书,只觉得这两行字杀气腾腾。
范仲淹一定不会千里迢迢地给他送来两句莫名其妙的诗,这两句诗里一定有什么玄机。
他将信纸拿在手中细细摩挲,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不在纸上,就一定在诗里。
“南朝四百八十寺、南朝四百八十寺……”www.)
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了什么。
毁佛铸钱!
离京之前,范仲淹就已经将如今江南茶政的两难局面都告诉他了。
想要从粮商手中拿回茶政的利润,还要让他们保持入中,就得给他们好处。
只要好处给足,这群商人就没什么不能舍弃的。
而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呢?无外乎是钱罢了。
如今朝廷的定论就是往后入中米粮不再给付茶叶交引,而是让商人到东京领取现钱。
商人不远万里将粮食运到边境,原先六百文一石的粮食,给到商人手里的钱恐怕得在一千五百文左右才能让商人心甘情愿地运粮。
这本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唯一一点不足是,朝廷没那么多钱。
朝廷没有现钱支付给商人。
没有钱,就没办法让粮商放弃茶叶利润之后仍然保持入中,边境又不能裁军,所以江南茶政就没法改。
江南茶政不改,就更没钱了,别说入中不入中,来年汴梁城里三十万新军恐怕都吃不上饭了。
而如今朝廷决心毁佛铸钱,光汴梁城各座宫观里的佛像铸成的铜钱就够供给粮商们今年的入中现钱了,粮商们拿到了现钱自然就乐意放开茶政上的利润,今年的茶政赚到了钱,就可以支付明年的入中钱粮,如此良性循环,边境无忧矣。
但包拯觉得,依赖商人入中始终不是长久之计。
商人本性逐利,有利可图就蜂拥而上,无利可图就避之唯恐不及。官府如果自己运送钱粮到边关,每年的耗费都不及如今给商人的一半。
包拯已经决定了,等办完江南茶政就回京提议入中钱粮自给的问题。
如此重要的军国大事居然一直依赖商人,这才是真正不可理喻的事情。
车停了,云娘的声音响起:“包大人,榷货务衙门到了。”
包拯推开车门,昂首下车。
昨天他入住的驿站被烧毁,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扬州城。
现在整个扬州都知道,知江南茶政的包御史刚进城就被烧死在驿站了。
至于驿站怎么这么巧在他刚入城的时候就起火了……
不可说,不可说。
火场里没找到尸体,但榷货务衙门里的官吏们都默认他已经身故了,为表哀思,还在大门上挂上了白幡。
包拯在门前下车,身穿御赐的绯红官袍,手托官印,领着包兴与展昭直入衙门。云娘跟在三人身后。
守门的小卒看着他的脸和官袍,两腿战战,等四人都进了衙门,“妈呀”一声跌倒在地:“鬼啊!”
榷货务后衙,内侍黄公公呷了一口西湖龙井,微叹一声,这样的好茶,也只有在江南能够喝到了吧。
他是天禧元年来扬州监茶政的,到如今也已经有不少年了。江南榷货务监官共有两人,另一个监官来了又走,只有黄公公一人数年如一日地□□在扬州。
无他,因为黄公公是个万事不关心的人。
在扬州做官,只要自己不去找事,事就不会来找自己。
黄公公就从来不找事。有人来给自己送礼,黄公公就收下。有人来求自己办事,黄公公就应下来。能做的就做,不能做的就算了。
平时就在衙门里喝喝茶,听听曲,晚上就回家里,有娇妻美妾等着。
别看黄公公是去了根儿的,可是正经有一妻二妾,都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好人家的女儿,黄公公不与风月女子厮混。
你说这人啊,有茶喝,有曲儿听,有妻妾环绕,又何必去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听说京里如今又要改茶政,行什么贴射法。
贴射法,这都是老黄历了。太宗那时候不也行过,后来如何呢?茶没人买,入中钱粮也少了,到最后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折腾一趟,到最后还是得官买。
再说了,官府要改,也得看扬州这些大商人让不让你改。
没看见那个新来的监官就这么活活烧死了吗?
新来的这个监官,原本是个御史,叫包拯,黄公公听说过他,在朝廷上慷慨陈词,参倒了之前的吕相爷。
之前听说这位包御史要来扬州知茶政,黄公公就觉得,他恐怕是活不长了。
这么一个不省事儿的人物,那些大商人怎么敢让他活下来呢?
果然,第一晚上,人就没了。
做人啊,还是得像他黄公公一样,省事儿。
自己省事儿,也给别人省事儿。
黄公公在扬州住了这么些年,住处从来没失过火。
唉,只是可惜了这么一个人物,年纪轻轻的,前途无量啊。
黄公公轻轻巧巧地想。
忽听得外面一阵响动,黄公公品茗时不乐意叫人家打扰,因此有些不耐烦地道:“是谁在堂外喧哗?”
脚步声响起,一个头戴乌纱帽,身穿绯红官袍的人走了进来:“下官包拯,见过黄公公。”
黄公公呆愣愣地看着来人,一盏茶水都倾在了桌子上犹不自知。
“你……你怎么……”
你怎么还活着!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昨晚一场大火把驿站都烧成了白地,你怎么可能活下来!
包拯肃然道:“昨夜包拯在友人家中借住,今日早些时候才听说驿站竟然着了大火。”
黄公公扯了扯嘴角:“啊,这样,咱家还以为包大人遭遇不测……”
包拯笑了:“劳公公挂心了。”
黄公公舒了口气。
嗨,这人是死是活,横竖不关他的事。
活着也好,活人总比死人强啊。
横竖他们自己折腾自己的去,黄公公不掺和他们的事情。
“包大人既然来了,那就在衙门里熟悉一下事务吧,”黄公公面目和善:“包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有大人在此,咱家也算有了主心骨了。”
包拯道:“这却不急。”
黄公公挑眉:“包大人这是……”
“当务之急,是请黄公公为下官拟出一个名单来。”
黄公公道:“什么名单?”
包拯道:“就是历年运送钱粮到边关,在京里拿了交引往扬州取茶的大商人。希望黄公公为下官拟一个名单出来。”
就是那些有份给你在驿站放火的人呗?
黄公公笑道:“这却不难,只是包大人要这个名单做什么呢?”
人家悬赏万两黄金要取你项上人头,难道你也想有样学样,也悬赏回去不成?
黄公公暗暗打量了一下包拯的穿戴。
不像是个富家子弟啊。
包拯笑道:“下官想请他们吃顿便饭。”
“啊?”
黄公公不解。
难道这是……鸿门宴?
黄公公委婉地道:“这些大粮商在扬州本地家大业大,包大人要一同宴请他们,恐怕有些困难。”
换言之,你想在别人的老巢设鸿门宴,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妨,”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想必各位老爷会给小女子一个面子。”
黄公公这才看到包拯身后的云娘一行人,看到云娘脸上的疤痕后,他瞪大了眼睛:“你……是你!”
云娘福身:“小女子见过黄公公。”
黄公公从座位上跳起来:“当不起当不起,姑娘快请起身。”
云娘直起身子:“黄公公,可否给包大人写下名单了呢?”
黄公公忙道:“可以可以,这就写这就写。”
又向外间喊话:“快取纸笔来!”
纸笔马上就来了,黄公公一边回忆那些大粮商的名字,一边暗地里擦着冷汗。
娘欸!
怎么是这个祖宗!
怪不得那包拯一副有恃无恐的架势,原来是……
他说他昨日歇在友人家中,不会是……
啧啧……
原来如此……
不过那位日前不是还结识了一位姓蒋的知己……
唉唉,好男儿有九妻,想必那位也有九夫,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看来这位包大人的性命是保住了。
不多时,名单已经拟好,黄公公吹干纸上的墨迹,将之递给包拯:“名单在此,包大人若要设下宴席,可将请柬递到他们家里。”
包拯接过名单,端详一番,点了点头:“好极,有了这张名单,在下也好发帖子了。”
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对黄公公说:“下官打算于今日晚间大宴宾客,不知黄公公可否赏脸?”
这还了得!
谁要去看你们神仙打架!
黄公公苦笑道:“非是咱家拿大,实在是咱家吃惯了素斋饭,若去别人家吃席,倒是宾主两个都不方便了。包大人的好意咱家心领了,只是无福消受啊。”
包拯早看透了他是个缩头乌龟的性格,本就对他无甚指望,闻言也道:“那黄公公就等着下官的好消息吧。”
黄公公微笑点头,目送他们一行四人又风风火火地离了衙门。
好消息,能有什么好消息?
他叹了口气:“来人,沏茶!”
无论如何,茶总是要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