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和躺在榻上,身下软被如云,床帐薄纱朦胧,被阿娘揽过的肩头似乎还在微微发烫,她怔怔地望着帐边坠着的玉铃儿,仍觉得如梦似幻。
忽然听到外间的门开了,隐约传来说话声,宋清和从帐子里探出脑袋去瞧,外婆和阿娘正笑盈盈地朝她走来。
阿娘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了。
“今夜外婆跟阿娘都睡在清和这儿,好不好?”
宋清和注意到,她说的不是外祖母,而是外婆。
床很大,躺得下三个人,宋清和睡在中间。这种感觉陌生而新奇,睡在外婆和阿娘的臂弯里,她好像变小了。
灯烛熄灭,窗前的空地反而透进朦胧的清光来,月亮伏在窗上窥望。窗边的净瓶中插着一枝腊梅,含苞待放,满室生香,屋里地龙烧得正旺,叫人全然忘却了来时的冷意。
暗影里,阿娘的手轻柔地抚上她的额头,温热的拇指从额角到眼尾缓缓地摩挲着,最后停住了,静静地垂在那儿没有动,那是阿娘在摸她曾经的伤口。
“自己一个人,很痛吧。”
宋怀玉的声音里满是疼惜,宋清和茫然地睁大眼睛,却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她也想告诉阿娘她是如何长大的,想说她以一敌十也无所畏惧,想说她“活着干,死了算”,制服歹徒救人性命,可她只是抿着嘴笑了笑:“早就不痛了。”
外婆背对着娘俩,像是睡着了,可宋清和知道她在装睡,要是真的睡了,怎会抖得这样厉害。她侧过身,轻轻靠在外婆背上,在阿娘安抚的轻拍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长夜无梦,今天是给陈潜拆石膏的日子,宋家一早就派马车去太医局接人去了。
回春堂的张大夫照例上门来给李氏请平安脉,丫鬟引他进了栖玉斋,他溜溜达达地跟在身后,从袖中摸出一小块饴糖边走边咂摸,一路上跟他打过照面的丫头小厮都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气。
张大夫暗自纳闷,别家主子有喜,做下人的哪个不是眉开眼笑,这尚书府倒是怪。
他前脚刚迈进门,一个臃肿的身影就急不可耐地飞扑过来,他差点儿被宋含章推了个倒仰,咕嘟一声把糖吞了,噎得直翻白眼儿。夫妇二人连忙请他坐了,端茶的端茶,递水的递水,耍猴戏似的一左一右围在他身旁。
“夫人脉象平稳,腹中胎儿安好,并无不妥。”张大夫咳了几声,屋里的沉香花香脂粉香简直熏得他睁不开眼,“有孕者不宜用香,居所应时时通风,以清养静养为好!”
一听前半句话,夫妻俩喜不自胜,哪还管什么香不香的,宋含章连忙问:“是男还是女?”
“老夫才疏学浅,医术有限,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宋含章的声调猛地拔高了,他一把攥住张大夫的腕子,“知道你是帝京有名的妇科圣手,这才请你过来,上回韩侍郎家的双胎你都能看出男女,现在又看不出来了?你糊弄我呢!”
张大夫眼珠一转,双腿一软,口中哎哟连声叫个不停,顺势就要扒着宋含章滑到地上去,吓得对方赶紧松了手。
“平安就好,折腾了一路都没事,看来是个经得住事的!”李氏倚着茶色瑞鹿团花缎面靠枕,摸着肚子一脸的喜色,“快给我开个方子,此次定能一举得男!”
张大夫嘴角抽了抽,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见没人搭理他,在纸上龙飞凤舞地画了几笔就走了。
出了栖玉斋,他正要伸手去袖中抠糖,见门口的小厮们行色匆匆都往一处走,他拉住一个问道:“小哥,你们这是往哪去,莫不是管事的放银子了?正好捎上我,栖玉斋的诊金还没付呢。”
那小厮笑道:“主家前几日请了太医局的医正,今儿一大早就叫人去太医局门前候着,没想到一连来了六位,连院判都来了,如今正在堂上坐着呢!”
想到太医局那群装腔作势的老家伙,张大夫撇了撇嘴:“府上还有病人?”
“是啊!是老夫人从肃州带回来的故人之女,听说是遭了难,两边脚筋都被贼人挑断了,我们姑娘又给接上了,老夫人还是不太放心,请太医局的医正过来瞧瞧。”
张大夫嚼着饴糖的嘴不动了,浑浊的老眼里霎时射出两道精光来。
“你小子说啥?你们姑娘能接断筋?”
他虽已至花甲之年,却耳不聋眼不花,手劲比后生都还大,那小厮被他扯得动弹不得,连声叫道:“张大夫您行行好,快放了我,堂上的官人们都还等着伺候呢,您要实在想看就随我一道去吧!”
隔着老远就听见澄晖堂里,老院判扯着破锣嗓子侃个不停,张大夫不愿与那老狐狸虚与委蛇,拉着小厮问了方位后,一溜烟地钻进陈潜所在的小院,宋清和正蹲在地上给陈潜拆石膏。
看她剪得轻松,张大夫凑过去拾起石膏板捏了捏,再细看那把剪子,内刃已经硌豁了口,他不由得暗暗咋舌,这丫头力气还挺大。
“什么人?”见一糟老头冒冒失失地闯进来,遂心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他,“原来是张大夫,您不声不响的吓死人了!”
话音未落,门口又呼啦啦拥进来一大群人,有男有女,都是太医局的医正,打头的那个正是老院判。他也没想到今日会在这儿遇到张大夫,只是愣了一瞬便开口唠叨起来。
“师弟也来了,好久不见!你也对这缝筋之法颇有兴趣吧,要不要来我们太医局挂个名?右院判的位置还给你留着呢,赶明儿师兄带你跟宋小娘子一起学学!”
“你那回春堂还开着吗?要我说就别开了,那能赚几个钱?时医治一时,名医传千古,有这闲功夫不如多著书立传,钻研几剂良方,官家和后人都能念着你的名儿,可别埋没了你的好天赋啊!”
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宋清和手上,老院判聒噪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见张大夫不理会,他腆着脸皮蹭过去,拎起石膏板问道:“你就是用这白灰板子治好了她的断筋?”
宋清和原也不是尊老爱幼的人,她抬眸扫了一眼身着官服的老头,冷声吐出一句。
“别挡光。”
老院判被张大夫扒拉到一边,此时陈潜腿上的石膏已经完全拆了下来,露出苍白的双腿,那腿被石膏包裹了一月有余,肌肉有些萎缩,显得愈发细弱。
医者面前无性别,在场医正们的目光都落在她脚后跟的伤口处,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缝合当日宋清和已经尽了全力,这一个月来陈潜的伤口恢复得也算不错,可那针线将皮肤拉扯得皱缩不平,犹如白璧大裂,看起来仍是触目惊心!
陈小娘子冰肌玉骨,这样好看的腿脚,落了这么丑的疤,一定很伤心吧?
遂心悄悄打量着陈潜,没想到陈小娘子看起来并不难过,反而只顾看着她家姑娘,好像除了她,眼里再瞧不见旁人似的。
“这疤……”宋清和也怕陈潜伤心,正犹豫着怎样安慰她。
“这疤很好。”陈潜唇边展开一抹笑意,像初阳照亮了皑雪,“清和,这疤很好。”
能让我好好记着陈家的仇,还有你对我的恩。
“可否让我诊一下脉?”人群中,一位女医正忍不住开口。
得了允许后,她急忙上前伸手搭在陈潜的腿、脚两处,闭了眼细细查验。须臾之间,脸色一变再变,最后猛然睁眼冲太医局众人道:“是通的,真的是通的!”
院内院外一片哗然,向弋站在院外激动得脸都红了,姑娘可真有本事!
沈鸿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眸色幽深如古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宋清和帮陈潜涂好金疮药,又细细包上纱布,轻声道:“每隔两天我会帮你换一次纱布,腿脚浮肿也是正常的,不必惊慌。回头我找人给你做一副拐杖,早点下地有助于恢复肌肉萎缩和跟腱生长。”
随后又叮嘱伺候陈潜的丫鬟婆子们:“找些干净软和的被褥,临睡前给她把腿脚垫高些,以后每天按时督促她坐在火炉边烤烤,促进血液循环。”
遂心端着水盆服侍宋清和净手,太医局那帮子人都围着陈潜,张大夫却追了出来,装模作样地洗了洗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口袋饴糖递到她面前。
宋清和扬了扬眉,看着眼前这个乱糟糟的老头子。他穿的虽不是什么绫罗锦缎,衣袍却一尘不染,领口都洗得泛白了,那袋糖每颗都用纸包了,指甲也修剪得十分干净。
见这丫头盯着他的手看,张大夫啧了一声:“看啥,都洗过了!”
宋清和噗嗤一笑,从袋里摸出一块,冲他扬了扬:“老头儿,谢了。”
不料这老头儿却一把抢过她手中那颗糖,极其熟练剥开糖纸塞进嘴巴,然后将那袋糖丢进她怀里,含糊道:“这一袋都给你。”
“师弟,你这么做可就不厚道了啊!”
老院判一声大喝,咬牙切齿地横在两人之间,皮笑肉不笑道:“宋小娘子,在下乃太医局院判,执掌医之政令,与令尊有些交情。太医局下设太医院,汇聚天下医道之英才,宋小娘子天资过人,若肯入我门下,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宋清和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想收我为徒?”
“正是!”
她探头去问老院判身后的张大夫:“老头儿,你也想收我为徒?”
张大夫方才被老院判一屁股挤到后面,气得狠嚼了几口饴糖,现在牙被粘住了,实在张不开嘴,只好别扭地闷声道:“随你。”
“我能都不选吗?”
两个老家伙异口同声:“不能!”
宋清和抛了抛手中的糖袋,沉甸甸的,发出哗哗的声响。
“那我选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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