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帝京城内最大的布庄当属赵氏布庄。
赵家人秉承着“布好人常顾,铺雅客勤来”的经营理念,祖祖辈辈守着一家赵氏布行,铺面虽然不大,每日的进账倒是很可观,因其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而久负盛名。布行传到赵万林手里后,他把附近的店面都盘了下来,将老字号布行扩展成了布庄,四层高的楼阁群集拔地而起,与云中鲤仅一街之隔,遥相呼应。
赵家的商队遍布大乾各地,货源齐备,且不说店内随处可见的绫罗锦缎,就连浮光锦、软烟罗、云雾绡这等紧俏货都一应俱全。赵万林听从了云中鲤大东家的建议,在布料生意之外又开设了成衣生意,请来一帮技艺精湛的裁缝绣娘,从设计到剪裁,对外直售衣衫裙裤成品,生意更是上了一层楼。时常有王公贵戚前来光顾,名门闺秀出入其间,宝马香车盈门,华冠丽服满室。
赵万林为人处世很有一套,他会做生意,更会做人。有不少主顾都曾托他帮忙解梁子消灾祸,赵万林笑脸迎人,不卑不亢,凭借着人脉广路子多的本事,帮着这些贵人们解决了不少难题,生意也越做越大,二者与其说是买卖关系,倒不如说是处成了朋友关系。
他一直坚信事在人为,凡事都有商量余地。
直到十年前的那个傍晚,他的女儿赵扶京失踪了。
当年章文帝为求长生,佛祖天尊被他信奉了个遍,帝京城内隔三差五就要举办斋醮科仪和礼拜千佛的活动。不仅如此,章文帝还下令各大正店每逢那几日东家都要亲自到场敬奉香火、布施供养。
这些事情以往都是赵万林去做,偏偏那日店里有贵客闹事,他忙得焦头烂额,赵扶京不忍心看她爹如此辛苦,自告奋勇要去替他跑一趟。赵万林和夫人就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夫人病逝后,他更是把女儿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可无奈两边都催得紧,他到底还是同意了,让女儿带上白银千两,又多配了几个丫鬟侍卫护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店门口。
当晚,赵扶京没有回来。
侍卫们回禀说,南门附近在修筑城墙,进出城排查得很严,往返途中耽搁了些时间,入城时正赶上围观法会的百姓回城,人多拥挤,他们几个被人群挤散后很快又围拢过来,却发现马车里的姑娘不见了!
赵万林一夜白头,有人说也许是别有用心之人眼红他生意做得大,掳走扶京来要挟他,可他报官后又等了好几日,都没有接到任何威胁勒索,扶京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关闭了布庄,发动所有人脉,散尽亿万家财,找遍山南海北,都没有发现扶京的踪迹。
赵万林的精神每况愈下,常有疯癫之举,这时突然收到无名信说他女儿是被南方的大布行掳走的,只要他肯退行罢市,让出市场,女儿自然会被放回来。
当天夜里,赵氏布庄的大火红透了整个帝京城。
楼台殿阁葬于火海,绫罗锦缎燃烧殆尽,赵氏家族的百年基业付之一炬。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赵万林的脸,那一刻他无比清醒,他明知自己被人算计,也知道女儿再也回不来了,可还是义无反顾地点燃了那场大火,只为送扶京最后一程。
那个瞬间,他已心存死志,锥心如火炙,万念俱成灰,他在火海中仰天长笑,放声高歌,却被云中鲤的人救下了。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待火势扑灭后,人们发现,赵万林疯了。
靖平八年的惊蛰日,赵万林又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他蓬头赤脚地在雨中狂奔,像是奔向他的一切,他嘴里高喊着女儿的名字,跪倒在西南城墙下,将那具尸骨拥入怀中。
白骨现,孤魂归,滂沱大雨从天而降,如同巨大的白幡,招引着流落在外的游魂归来。
这一日,整个帝京城都在注视着这位悲喜交集的父亲,人们看着他在雨中蜷缩起身子,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尸骨护在身下,怕雨水冻冰了他的女儿。
店铺里躲雨的人窃窃私语,有人疑惑道:“这人怎么能确定这就是他的女儿啊?”
“你不认得他,他是赵万林。”
“赵万林是谁?”
“是个疯子。”
人生啊,你究竟是想让我们这些人怎样啊。
宋清和深吸一口气,抓起店铺角落里的油纸伞朝着城墙跑去,陆淮岳和纪峥紧随其后,也一同追了出去,斜斜密密的雨从门口砸进来,引得店内众人一阵惊呼。
宋清和将油纸伞撑在赵万林的头顶,身旁来了人,他也没有抬头,只是无知无觉地抱着那具尸骨,口中喃喃自语。
“扶京,都是爹的错,爹不该让你去的,爹也不该给你取这个名字……扶京啊,在墙里站了这么久,一定很冷吧……”
雨中又有一群人急匆匆地赶来,他们大都身着黑色对襟盘扣短衫长裤,衣角用金线绣着锦鲤。为首的是一位红衣女子,女子挽着妇人发髻,看着比宋清和大一些,她眸若点漆,姿容冶丽,双唇不点而红,见人就是三分笑。她与宋清和对视一眼,又瞧见她身后的陆淮岳,彼此寒暄了一句。
“池老板来了。”
“陆将军也在啊。”女子笑着应道。
她走到赵万林面前,双手扶膝弯下腰:“老赵,下这么大的雨就别在这儿待着了,回云中鲤吧,我叫人做糖醋鱼给你吃。”
赵万林魂不守舍,听见她的声音像是有了主心骨,他双眼通红地抬起头:“池老板,那扶京怎么办?我不能丢下她,扶京会冷的。”
那女子嫣然一笑:“那就把扶京一起带回去。”
“夫人!”身后侍卫长官忍不住出声劝阻,“城墙藏尸可是大案,朝廷会派重臣协查的,何况眼下还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赵小娘子,咱们贸然带回云中鲤恐怕不妥,出了事侯爷也不好向朝廷交代啊!”
“出了事自然由我担着,我是老板,你们侯爷就是个切墩儿的,用得着他替我交代吗?”红衣女子嘴角依然含着笑,声音却冷了下来,逼人的威势从漆黑的眸子里倾泻出来,“再说了,朝廷重臣就站在这儿呢!”
说着,她转向陆淮岳:“陆将军,尸骨我们就先取走了,你们要是去查案,云中鲤必全力配合,你看可以吗?”
“可以。”
陆淮岳点头,他知道这个案子会落在他头上,官家酉时就会宣他进宫了。
果不其然,申时一过,官家的宣召就送到了陆淮岳书房的案头。
崇政殿内,靖平帝正忧心忡忡地听着司天监监丞汇报:“……西南方乃坤卦位,五行属土,主女运,缺此角者心烦意乱,易患腹疾。圣人乃凤命之人,福泽深厚,此等雕虫小技原本伤不了身,可坤位为至阴之位,如今帝京四方城墙西南角破损,又惊现尸骨冤魂,这才致使圣人凤体抱恙啊!”
“可有什么办法破解?”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重修西南城墙并彻查藏尸案,官家不妨任命属羊之人来经办此案!”
司天监监丞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张德海的通传声:“官家,明麾将军到了。”
靖平帝灵光一现,他忽地站起身,两眼放光地问道:“淮岳,朕记得你就是属羊的吧!”
陆淮岳点头道:“正是。”
“好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朕叫你来,原本就是想让你督办城墙藏尸一案,既然你就是属羊之人,那此案就交由你全权处理,务必查得个水落石出!”
“臣遵旨。”
宋清和回府后就一直坐在桌前,她左思右想都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个云中鲤的池老板一举一动都让她觉得极其熟悉,是她的错觉吗?
她似乎在她身上嗅到了几分同类的气息。
次日一大早,她就在将军府正堂里坐着了,吴管家自从被纪峥洗脑后,就对宋清和殷勤备至。他先是端了热茶和点心过来,见宋清和没怎么动,怕茶水太烫不好入口,又倒了一盏温茶呈上来,反复折腾几次,宋清和手边的小桌上光是茶水就摆了四五盏。
“可以了吴伯,我是吃了早饭来的。”
吴管家这才住手,心满意足地在门口站着,悄悄打量着一身侍卫装扮的宋清和,心中暗叹,不愧是清和姑娘,连戎装都穿得这么英姿飒爽,活脱脱一个俊逸的小郎君!
陆淮岳很快也来了正堂,他一进门,宋清和就冲他眨了眨眼睛:“早啊!”
他无奈地笑了笑:“清和,你就别跟我去了,那里人多眼杂,万一被人认出来……”
“放心吧,脸都涂成这样了,保证连亲爹都认不出来。”她右手四指并拢,举到眼前与拇指圈成一个圆,透过那个圆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陆淮岳,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你要是不带我,我就自己去。”
陆淮岳看着她,那双眼睛明晃晃地写着“你不同意我就跟你死磕到底”几个大字,他只好败下阵来,心想反正这家伙想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与其让她孤身一人,不如自己多护着些吧。
两人决定先从王公子醉酒纵马一事入手,宋清和不忍心拂了吴管家的好意,硬是将他送来的茶水喝光后才出发。
一行人到达水云阁门前时,纭娘的房中多了几个彪形大汉,明晃晃的刀尖直对着门口。
“以摔杯为号,他们要是敢逼问你流云醉的事,我们就杀出去!”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操着怪异的口音说道。
纭娘悠闲地吹了一口指甲上的蔻丹:“不用,我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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