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入二王爷府,彼时燕北辰正在研习佛经。
当听说今日发生的事,又得知拓跋盛惨死后,他嘴角先是缓缓向上翘起,而后蓦然垮下,眼底如有一团幽深的黑雾,令人看不透,摸不清。
“事情,有点麻烦。”
“为何麻烦?凉国六皇子死在大皇子的手上,难道不是好事吗?”
“是好事,亦是坏事。”
“此话何解?”
“拓跋盛是否是死在大皇兄手中的,仍未可知。”
所谓的真相,依旧被埋在层层黄沙之下,不见天日。
“可惜了,死人无法开口。”燕北辰将佛经翻过一页,神色悲悯平静。
坐在他对面,手中同样执着一本佛经的光头和尚忽而问道:“为何可惜?无论事实如何,如今燕政已被拉下水,若是谋害凉国六皇子以及意图篡位的罪名落实,他便再与皇位无缘,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般简单。”密密麻麻的佛家偈语已无法入眼,燕北辰果断合上佛经,清醒道:“大皇兄掌控朝政多年,身后追随者无数,想要将他拉下马,绝非易事。”
和尚微愣:“可眼下,燕政已被下狱……”
“他虽下狱,但并不代表父皇认可了大皇兄的罪名,倘若没有直接的证据,父皇不可能将自己亲手栽培出的继承人连根拔起。”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燕皇陛下真能如此大度?”
燕北辰笑起来:“为何不能?燕国皇室血脉延存至今,早已失了百年前六亲不认的血性。再加上父皇年纪大了,免不得会因种种感慨而心软,何况大皇兄是父皇手把手教出来的,是他最为满意的继承人。”
“说句大逆不道的,倘若父皇时日无多,他便再无时间再培养出一个更出色的,杀了这一个,放眼皇室之内,还有谁能入他老人家的眼?”
光头和尚神色动了动,却不言不语。
燕北辰抬起手来,从和尚手里抽出佛经,神色悲悯:“会是四弟?还是五弟?”
总归,不管怎么轮,都不像是会轮到他的样子。
光头和尚握紧空空如也的手掌,还是没说话,似乎在思考还有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最终,他眸光落到燕北辰身上,久久未曾移开。
燕北辰直起身子,继续道:“总归,若想要让燕政再无翻身之地,谋得那以累累白骨堆积而成的龙椅,所行之路颇为艰难。”
光头和尚心下一动:“若其他皇子都死了,你即位,岂不名正言顺?”
“杀了他们,再登上皇位,岂不相当于直接告诉世人,我燕北辰虽跪伏于佛祖脚下,却是个表里不一,心狠手辣之人?”
光头和尚面色不动。
良久,他出声道:“罢了,总归是俗世间的争斗,与佛家无关。”
说罢,和尚站起身来,面上始终无悲无喜,朝燕北辰施行告别礼:“长玉,今日之后,我将游历四方,且归期不定,无论你成事与否,切记不可让战火流连于佛家清静之地,就当以报这些年来,佛家对你的庇护之恩,可否?”
“好。”
燕北辰平静道:“长玉的手,至今为止,并没有脏。”
他仿佛在解释,又仿佛只是单纯的陈述。
可这一切,却无法换已离去的僧人一个回头。
“心脏,比手脏更可怕。”
“万幸,你的心,还未脏的彻底。”
话音落地,和尚的身影飘摇而出。
……
兰心府邸,被禁足于此的戚长容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嘲讽。
“我还以为戚兄有多神机妙算,最后竟还把自己给算了进去。”
“禁足?”燕亦衡憋笑:“想必明日戚兄就会成为成安茶余饭后的又一个笑谈。”
“哦?”戚长容神色不动,仿佛不经意的道:“孤以为,相比禁足这等小事,会是龙袍或拓跋盛的命案所掀起的风浪更大些。”
此两案牵涉极大。
龙袍代表内乱,拓跋盛代表外乱。
圣人曾言,攘外必先安内,若两者皆乱,便是乱世之象。
然很不幸的是,燕国内外已乱。
此乱世,避无可避。
戚长容的表现依旧淡定。
并未因情况不在她的预料之内而心生烦乱。
见状,燕亦衡讶异的挑了挑眉:“戚兄该不会真的以为,仅凭一件无主龙袍以及因无人证物证而扣在燕政头上的命案,就能彻底将他斗倒吧?”
“有何不可?”
“何处都不可。”燕亦衡摇摇头,斟酌着道:“燕政对燕国的重要性,就如戚兄对晋国的重要性,你们的存在,都是独一无二的。”
他那大皇兄,心思狭隘,定力不佳,好高骛远……
种种缺点罄竹难书。
可惜在种种缺点的掩盖之下,燕政却具有成为一国帝王的本质——六亲不认,足够心狠。
毕竟在乱世中,一味的仁慈并不能换来长久的生存,唯有仁慈与心狠并重,才能谋求一线生机。
就冲着这一点,父皇就不可能清晰降罪于燕政。
“非也。”戚长容淡淡一笑,眉清目明:“世事无绝对,何况孤已有了可以被替代之人,三王爷又怎么能确定,无人可将燕政取而代之?”
“难道戚兄已有了心仪人选?”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顿时,燕亦衡满眼惊恐,抬手指着自己问道:“戚兄说的人是我?”
“……”戚长容默了默,不得不说的更通俗易懂些:“孤所指的,是你的二王兄,燕北辰。”
几乎在划落的瞬间,燕亦衡只觉得眼前有一刹那的恍惚,随后又很快恢复正常。
他敛下眉色,眉宇间的阴郁之色缓缓聚拢,久久不曾言语。
此时提起这人,他的伤口仿佛还在隐隐作痛。
他是真的将燕北辰当做兄长来敬重。
而自己在那人的眼里,却是踏脚石一般的存在。
若不是身边的人机敏,恐怕他早已成了成安的冤魂之一。
对于他的异常,戚长容恍若未觉,仍自顾自地说道:“因与佛门的纠葛,二王爷仁慈之名早已远扬四海,心胸眼界也超燕政不知凡几,而今,只需让其出现在燕皇陛下的眼里,略施手段,便能名正言顺地代替燕政的存在。”
话刚说完,燕亦衡便道:“为何一定要让二哥登上皇位?”
戚长容愣了愣,随后便瞧见燕亦衡额角青筋暴起,紧紧的握着拳头,似乎隐忍着极大的怒气。
顿了片刻后,她默然而道:“你二哥,是最好的人选。”
就在燕亦衡打算继续追问之时,戚长容用一句话堵了他的嘴。
“你若不想让燕国成为一盘散沙,最后生灵涂炭,便听孤一言,放下心中成见怨恨,不再招惹于他,于兰心府邸安心度日。”
一盘散沙。
生灵涂炭。
怒气与理智牵扯不清,燕亦衡很想反驳,满腔的怨怼之语已到了嘴边。
然,他却突然失了声,一个字也说不出。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仿佛听进了戚长容的话,又仿佛根本没将这番话放在心上,几乎固执的问道:“你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已经摸清了戚长容的本性。
这人唯利是图,理智的令人感到恐怖,绝不会做毫无利益可图的选择。
当初答应与自己结盟,是想通过他与他背后的金家得议和书。
而今又想推心思难测的二哥登上皇位……
她想要什么?
燕北辰又能给她什么?
听到这话,戚长容缓缓扯开一抹笑:“这件事,自然应当由孤与二王爷面谈,与三王爷无甚关系。”
“你觉得他会见你?”燕亦衡讥讽着道:“在他眼中,你与我是一丘之貉,何况眼下你又被禁足于此,以他的性子,他怎会主动显露野心,来此处于你做交易?”
“那可未必。”
“那戚兄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能打动他与你做交易的资本?”
此话一出,戚长容略有些沉默。
说实话,对于该怎么说动燕北辰,她实在没多少底气。
燕北辰不像燕亦衡这么好忽悠。
她不说话,燕亦衡就像抓到了她的小辫子似的,激动道:“你看,就连你自己都不知该如何说服于他,又何需要提前言辞凿凿,白欢喜一场?”
两人沉默,相顾无言。
然而下一刻,侍夏急匆匆的从外走来,手中死死的捏着一封信,神色间隐有慌乱激动。
见状,戚长容心下微沉。
“何事?”
“殿下,此乃从凉州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件。”
听到这话,戚长容顿时变了脸色,然而她依旧镇定,迅速地接过信封,待看清信封外写的几个字时,她不自觉抿了抿唇。
——殿下亲启。
是君琛的笔迹。
听到侍夏的回禀后,燕亦衡也立即反应过来凉州是什么地方。
——无数兵将的埋骨之地。
“既是加急信件,戚兄何不立即拆开一看,莫要误了大事。”
戚长容看向侍夏,后者心下微慌,忙垂眸回道:“送信之人言,不管殿下在何处,正在做何事,必须立时拆开一看。”
“这是君将军的意思。”
虽不知大将军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可侍夏心中清楚……
或许,那就是日后的男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