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7章:夜半

又过了一日,圣旨下。

出兵陈国任命迟安为军中主将,领十万大军赴与陈相近的边域,与驻守当地的近十万将士们汇合。

手持圣令,迟安自是激动异常。

夜半子时末,戚长容从梦中被惊醒,至此再不成眠。

后殿孙氏处,榻上人的意识已渐渐的模糊了,戚长容坐在冰冷的床榻边,握着孙氏冰凉而苍老的手,屋中跪了一地的宫人,就连太医院院正也跪在一旁,死寂的氛围布满整个内屋。

半响,在寂静的黑夜中,孙氏喉咙中发出不甚明显的杂音,戚长容看向院正。

虽未说话,眼中的压迫却很明显。

院正额上滑下一滴冷汗,跪地俯身而道:“人在濒死之际,若存有意识,有放不下的事,大抵都是如此。”

戚长容收回目光。

并不是她相信了院正的话,而是她感觉到原本被握在手中苍老的手,忽而反过来抓住了她。

即使一脚迈进了棺材,孙氏仍努力的睁大了眼,想看清楚守在床榻边人的模样,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孙氏的意识开始涣散,抓着戚长容的手越来越用力,她嘴里低喃着什么,喉咙里伴随着‘嚇嚇’的低鸣。

“嬷嬷有什么想说的?”

见榻上人如此难受,戚长容眼中有难掩的难过,轻抚着孙氏的手背,无声安慰她,再俯身以耳靠近,终于听清了这位老人临死前的‘放不下’。

“太子……你要……好好的啊……”

说完这句话,孙氏不再挣扎,望着戚长容的目光带着无尽的眷念,千言万语终是只化作这么一句。

在宫中沉浮一生的老人终究永远的闭了眼。

对于孙氏而言,眼前的人,就是她这一生最放不下的存在。

她看着戚长容长大,阅尽了戚长容的艰难,知道这人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随时有可能会被数不清的钢刀绞杀。

孙氏担心,可也只能到此为止。

她这一生,已走到了尽头。

耳旁的喘息骤然消失,戚长容面容雪白,消瘦的下颌紧绷,在烛火的照映下,浓密的睫毛轻颤,在眼下形成一片阴影,遮挡了她眼中所有的情绪。

她保持着俯身倾听的动作,半响不语。

不知过去了多久,当听到侍夏隐忍的低泣声后,戚长容才中一片混沌的白雾中寻到生路,慢慢的走了出去。

小心翼翼的松开了孙嬷嬷的手,戚长容坐直了身,眸光复杂的最后看了一眼榻上的老人。

她离开了,直至走出后殿,来到荒芜的庭院中,伴随着新鲜的气雾,银白的月光洒在身上时,她长身直立,面上没有分毫悲伤。

侍夏紧随而出,与姬方一同半跪在戚长容身后,聆听吩咐。

“孙嬷嬷久伴于孤,照料有功,侍夏,你亲自为嬷嬷换洗,梳妆,定要让嬷嬷走的体体面面。”

耳旁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从容清冷,侍夏不敢揣测说话的人心里有几分难过,垂首恭顺应下,语调中满是哽咽哭腔。

戚长容离开后殿,唤来步撵。

“去父皇寝宫。”

闻言,不明所以的姬方连忙迈步跟上,抬头看了看夜空中高挂的月亮,时已至丑时。

“殿下,此时陛下定然歇息了,您有何事,不如明日再去?眼下实在不宜惊扰啊。”

他的劝诫没有得到任何人回应,步撵上的人就像是什么都听不见,单手撑着额头,眼中本就晦暗光芒忽明忽灭。

半个时辰后,步撵终是停在了帝王寝宫外。

守夜的元夷见到她来,眸中是明晃晃的惊诧,迎上躬身问道:“太子殿下怎的这时候来了?”

“孤要见父皇,还请大公入殿通报。”

“这……”

元夷迟疑,陛下好几日未曾好好歇息过,眼下好不容易睡下,却是连两个时辰都不到,他随即道:“殿下何不明日再来?眼下宫门都落钥了,委实太晚。”

惊扰皇帝安睡,谁能担得起这个罪名?

在宫中伺候多年,熟知晋安皇的脾气有多臭的元夷不愿去触这个霉头。

戚长容定定的看着他,声音寡淡而平缓:“你若不通禀,孤就强闯入殿,届时你一样逃脱不了惩罚。”

她不似威胁,而是在说一个很有可能发生的事实。

“……”元夷差点维持不住面上的笑,不知这位殿下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仍旧恪尽职守:“殿下说笑了,殿下乃是一国标杆,怎会做出此等有失体统之举?”

戚长容瞥了他一眼,已失去耐心,直接迈步往前走。

见她此等做派,元夷吓了一大跳,深吸了口气,不敢再将这位所言当成玩笑,咬了咬牙后,躬身赔笑:“还望殿下稍候片刻,奴这就进去回禀。”

说罢,元夷转身离开,离开之前还给自己的小徒弟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点头应下,警惕的看着站在前方的东宫太子,生怕她忽而生出强闯的意图。

寝殿内,元夷放轻脚步,提心吊胆的往明黄色纱帘后轻唤了几声:“陛下、陛下……”

寂静的黑夜中,幽幽的低唤更令人毛骨悚然。黑暗中,晋安皇警惕依然,睁开眼后睡意全散。

床帘后的人未作声,先是一个瓷枕被扔了出来,砸在元夷脚边。

随即,龙榻上传来晋安皇隐含怒意的声音:“这时吵吵嚷嚷,你最好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瓷枕落地昭示着帝王心中的愤怒,元夷心中叫苦不迭,垂首回禀:“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晋安皇坐了起来:“什么时辰了?”

“将将丑时。”

“太子这时来做什么?”

“奴不知,不过能让殿下深夜前来,想必是极为要紧的事。”

闻言,晋安皇捏了捏眉心,等脑中的隐痛消失,才从龙床上下来,待披上外袍后,道:“唤她进来。”

元夷松了口气,连忙出去请人。

片刻后,戚长容大踏步走了进来。

见她身上披着晚霜,显然今夜未眠,晋安皇气不打一处来:“太子,深夜你不在自己寝宫休息,来此处做什么?”

戚长容未语先动,在晋安皇面前跪下,然后伏地叩首。

晋安皇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立主将的旨意已经散布出去了,哪怕你此时改变主意,想重立君琛,也已是不可能。”

“父皇。”戚长容直起身子,跪的端正:“孙嬷嬷于半个时辰前殁了,儿臣想为孙氏求个恩典。”

“殁了?怎么会?”晋安皇微讶然。

“孙氏已然年老,已算高寿。”

听闻此话,晋安皇顿了顿,忽而反应过来,孙氏年已近七十。

“你且先说,想为她求什么恩典。”

“求父皇看在孙氏留宫多年,伺候皇家三代,有功无过的份上,能让孙氏葬的体面。”

话音一落,晋安皇微皱了皱眉头:“孙氏在宫人中品阶最高,按照规矩,已能入葬婢陵。”

言外之意便是,能入婢陵,已是极为体面的事。

“这还不够。”

戚长容垂下眸子,消瘦的脸庞在烛蜡的衬托下,硬是被映出了几分固执。

“孙氏一生都托于皇宫,她曾是太后的近侍,又曾侍候于父皇,于微末直至登上地位,而后又奉父皇之命,入驻东宫陪伴儿臣长大,人生匆匆七十年,孙氏功劳显著,因皇族而一生为嫁,只葬入婢陵,不妥。”

对于孙氏,晋安皇心底之感总归是不同的,这人的经历若是放在朝堂上,便是三朝元老。

是以,当听了戚长容的话后,晋安皇深夜被惊扰的怒气淡了许多,面上好看了些许,他叹了口气:“那依太子而言,若孙氏不入婢陵,难不成要为她重建一座陵墓?”

烛光映入眼帘有些难受,说着,晋安皇抬手,让元夷灭了灯架上的几盏灯。

内殿光线暗了下来。

戚长容听了这话,则是摇了摇头。

“重建陵墓便罢了,儿臣以为,既然是父皇要赏其恩典,不如提高其入葬规格,以‘嫔’妃之礼入葬,为圆孙氏一片衷心,再葬入太后陵。”

闻言,晋安皇默了默:“嫔是后妃之位,不合规矩。”

“父皇的话就是规矩,若有人敢多嘴,儿臣必定让他这辈子都再开不了口!”

隐隐的戾气散出,表明戚长容心中并未有她表现出的那般平静。

她俯身再拜:“还望父皇成全。”

“你大半夜前来,就是为了这事?”晋安皇难以理解。

于他而言,无论孙氏侍奉过几代主子,那都只是宫中的奴才,所做皆是分内之事,并不值得多言。

面对帝王的问询,戚长容并不言语,跪伏于地,固执如昔。

见她坚持,晋安皇并不想在这点小事上与她争辩,想了想后,便摆了摆手随她去了:“罢了,既是你所愿,明日朕会下旨命内务府着手此事,你且回吧。”

“多谢父皇。”

意愿达成,戚长容起身,垂眸拱手行礼:“儿臣告退。”

待她走后,晋安皇放下捏眉心的手,与元夷道:“今夜的太子,有些出乎朕的意料。”

不待元夷回答,他又自我释然:“也好,于一个帝王而言,确实不能只有狠辣的手段与心肠,适当的仁慈,更能让人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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