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嘉挨着善荣郡主夫妇坐在一处,虞雍和虞芙兄妹与他们一家三口紧邻,听到卓思衡的名字被皇帝提及,他们都看了过来,郡主还微微侧头,同在一边的宣仪长公主殿下不知说了什么,二人含笑而视。靳嘉和虞芙也关切冲他颔首微笑。
虞雍没有理他,当然他也不想理虞雍。
最靠前落座的几位藩王卓思衡从未见过,不过以他的身份若是和藩王有交情,那才叫危险。这几人的世子有的不过十岁的样子,还是个毛头小儿,有的看着年纪比自己都大,胡须已是半长。
皇后和太子离皇帝最近,听到他的名字后,青山公主刘婉虽是竭力假装不在意,可到底修行尚浅,不像她哥哥能眼观鼻鼻观心端坐,恨不得小小两个耳朵都要竖起来,实在是有点可爱。看到公主也已亭亭姣容,不再是当年拉着他袖子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卓思衡心中也深感欣慰。
再旁边便是罗贵妃了,她膝下一位皇子一位公主都还是小孩子,正是坐不住的年纪,虽然老老实实乖巧落座,但一对兄妹还是藏不住活泼的天性,时不时凑近母亲身边黏在一处。没有看见罗女史的身影,大概是因外戚的身份,故而在后面看不到的位置就座。
卓思衡用几步路的时间纵览大概全局,思考过程以向皇帝见礼宣告完毕。tiqi.org 草莓小说网
“国子监太学如今百废正兴,唯恐侍学不周,怠慢亲贵。”卓思衡喜欢将丑话说在前面,“不过求学之道本就艰苦,砥砺韬奋方能略有所成,若太学只是赋闲养人之地,岂不辜负圣上所期黎民所望?”
“正是听闻国子监太学治下甚严,我才有意让自家拙子奋发进取。近些日子自春坛归来的学子已然将此盛事景象传遍各处,我亦有所耳闻,故而才有此请。”
一位藩王带着自己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世子起身说道,他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可是孩子显然是困了,没有领会父亲的深意,只跟着点了点头。
“哦?济北王叔,不知他们都如何议论春坛?”皇帝表现得对这件事非常感兴趣。
“那自然是交口称赞了!都说天下列士云集于帝京,讲学谈理,无不令人倾心敬服,又有陛下隆恩,名士弘师归来皆是衣锦还乡,尊崇教化至此,如今乡下放牛的孩子都牛角挂书囊萤映雪,也要勤奋苦读求一份如此荣耀的功名来。”济北王笑道,“农家子尚且知理如此,我们刘家子弟总不能落于人后吧?”
为防备再有前朝藩王作乱之事,建祚之初本朝驻留京畿的亲王才有单字王号以示尊荣,而后单字王号也大多成为皇帝封敕自己薨逝手足的哀荣,目的是为其后代多得恩典,今时今日,更是只有死了的兄弟与或者亲生的皇子才能享此尊荣,一旦兄弟继位,这些原本单字称王的皇子也得改做两字,以显皇权之尊。而其余各地藩王皆为两字号,封国财政一律上缴,但其享有封邑一定比例财税,当然,这部分也是要缴租税的。最重要的是,两字藩王没有任何政治权力和军事调度能力,但作为宗室的成员,他们依然是除了皇帝以外,身份上最尊贵的人群。
仅限身份。
不过卓思衡觉得,像济北王选择将世子托付在帝京,虽然确实有希望孩子能离开自己羽翼庇护好好读书成材的单纯父母之心,但也有更纵观大局的考量。
首先,时局虽是太平,可随着皇帝年长,太子和继任者的问题开始登上台面,自己的世子能在帝京提前和继任者搞好关系,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其次,皇帝表面上给人仁善的感觉,但宗室永远要比官吏更倍加小心,让世子在帝京读书也并非首创,从前亦有先例,不过那时宫中有太子和各位皇子的伴读可列,如今皇帝没有这个打算,想要表示自己愿意将世子交托中央换一个皇权的安心也就只能选择国子监太学了。
最后,帝京的信息量永远大于偏远封地,尤其部分藩王封的位置基本属于老少边穷地区,想要捕捉帝京最新动向,不如让继承人直接过来,反正只要没有太出格的举动,皇帝也乐意见得。
这些都是常见的套路,卓思衡并不奇怪,就是有点可怜这些世子,估计都是被逼着来的,到了国子监,他们要经受的可能要比想象的更残酷。
哎?可是这些世子家长不在,没考好的话,他找谁要签字去?
不如就让皇上代劳吧。
卓思衡觉得这个想法很好,已经开始在心中给几个孩子安排班级了,这时自他身侧忽然出现一个很清亮的声音。
“听闻罗贵妃的妹妹罗女史学问造诣不输男子,那我们宗室女若想留在帝京随她进学,可否以请圣上的恩典?”
说话的是个雍容明艳的少女,她话音刚落,坐在旁边的人便马上告罪道:“皇上勿怪,小女在家中娇惯至此,不知天高地厚,小女儿放肆之言,还请见罪。”然后他又侧头嗔道,“还不快快请罪?”
皇帝笑着伸手制止道:“我们刘家女儿是要这样好强的,广阳王叔莫要训斥阿珮,好学是好事,况且罗女史确有才德,在座好些爵官家都想将女儿送给她教一教也常有人求于朕,盼女明德之心与望子成材之愿本就相同,朕自己也是公主们的父亲,自然懂得此理,王叔不必如此斥责阿珮。”
罗贵妃闻言起身替妹妹谢过皇帝的赞誉,得到免礼的指示后重新落座,笑容里满是谦卑得宜,言谈之际没有半点傲慢:“小妹得以女史享沐天家恩德,已是造化,学问若比国子监太学诸位官吏与博士,实在不足为道,绮英郡主谬赞了。”
绮英郡主大概是广阳王的掌上明珠,所以才能与他的世子一同进京谒见。皇帝似乎挺喜欢这个远房堂妹,听了她的话并不以为忤,反而又夸道:“要是朕的女儿们都有罗女史的学问又有阿珮的进取之心,朕的烦愁便少去了一半,阿珮想要求教是好事,让朕来替她引荐。”
说完便传列于席末的罗女史上前。
卓思衡和罗元珠两人并列而立,他们算是眼下帝京最有名气的两个老师了,卓思衡回想起当年给罗女史出损招对付学生的过往仿佛就在昨日,如今自己妹妹倒跟罗女史一道编书,命运的际遇真是奇妙。
罗元珠贺谢之音仍是平常那样融融淡淡,罗贵妃含笑看着妹妹,而诸位受教于罗女史的公主也都一同起身,向师傅行礼以示皇家重师之德。
这一来下列诸位藩王和其余爵官均赞誉不迭,称赞圣上教导有方,膝下公主皆是恪礼敬文,无不有当年太宗之治的遗风。
皇帝的面子被给足了,欣然又称赞一番罗女史的才德,只说自己的女儿这样顽劣都能被罗女史教出如此明理识德,可见其治学严明不逊诸位博士。
自始至终,罗贵妃和罗女史都保持非常沉静和自持的姿态,这对姐妹在诸位亲贵之间其实是非常孤独的,他们家中没有男性在朝为官,如果不是两人个性好强,也未必能走至今日这步,可再要强的个性,都不得不在此时隐忍掩藏。
卓思衡却想得更深:如果不是因为她们的孤独,皇帝也不会这样放心的尽情称赞和抬举。
他思量之际,众人的话题已谈到最近帝京学风的新气象,广阳王似乎并不想将话题纠葛在世子入京进学之事上,而是转说国子监的趣闻来:“听说前些日子太学考校极其严格,我们入京时正看见太学门口还挂着张榜单,好像是科举一样,真是从来没听过的,倒是有趣。”
“是了,国子监按照科举完完本本的出题判卷,也是朕头一次见这样好的办法,这都是卓思衡的主意,自他接手国子监的学政诸务,如今官宦人家的子弟大多勤而向学,也算一扫旧弊,为朕了却了心愿。”皇帝倒是不吝惜自己的溢美之词。
当然这要建立在卓思衡继续要为他将整顿学政一事贯彻到底之上。
卓思衡也明白,自己这样受到皇帝的抬举,一是他没有家族背景,毫无气候可言,二是他真的能办事并且将事情办成,所以皇帝才会如抬举罗女史姐妹一样不吝溢美之词。
他的境遇其实和罗女史姐妹一样,并没有太大异同。
但皇帝终究还是不够了解自己。
“陛下,听闻卓司业亲自出题了考校的时策,那题好些人花重金去买了来做,不知状元出身的卓司业出得是什么题目?”绮英郡主眉目里自有一股天横贵胄的骏丽英气,看向卓思衡说话时却也没有半点颐指气使的娇蛮,落落大方,颇有几分宣仪长公主的风采。
皇帝示意卓思衡回答,他才开口道:“臣出得题目是讲论唐代白马之祸何启何缘?为士子当有何论?于今祚何鉴?”其实这个题目比自己当年科举的策论题要简单很多,但作为摸底考试,卓思衡不打算出得太难。
毕竟以后还有期中和期末考试。
绮英郡主听完击掌道:“虽说不难,可是却立问全面,又有掌故又有自论,平常读书差一点都是不行的,卓司业当真是会做师傅,怪不得我听自帝京春坛回来的那些士子都笑说太学生们都私下里叫你卓阎王。”
此话一出,笑乐之声不绝于耳,连皇帝也是大笑后问道:“果真?竟然还有这回事?可我这臣子平常最是亲平和蔼的君子了,怎么会得了这个称呼?”
连罗元珠都忍不住微微侧头面露熹微笑意。
“臣不敢当,但治学也不好一味求全,总有些严苛之处,还望圣上体察。”卓思衡是最哭笑不得的那个,他总不好真的说他觉得自己比阎王还比较杀人诛心,只能谦辞避让,算是符合皇帝对他的定位了。
“我看卓司业也不像那样的形容。况且这题人人做人人赞,可见其分量便不是滥竽充数之辈的空论。比阎王在生死簿上的勾画要有趣得多。”绮英郡主看着卓思衡莞尔一笑。
“郡主谬赞了。”卓思衡赶忙表示别夸了,还是让他保持谦虚的形象吧。
这时一直沉默的罗元珠出乎卓思衡意料得开口道:“此题却有精湛,堪考学生学问基本与高屋建瓴之眼识心胸,臣女将此题出给列为公主,皆有嘉论。”
“朕看了那些文章,要说最翘楚的,还是阿婉那篇,可见书没有白读。”
听见父皇叫到自己的名字,青山公主刘婉显然略有错愕,忙起身谢恩,卓思衡看着小公主的拘谨也知道她平时大概很少见到父亲,连被夸一句都显得战战兢兢,太子在妹妹旁边一脸欣慰,而皇后则是始终保持沉默。
罗元珠此时又道:“青山公主殿下文中引用了唐人罗隐的诗‘高祖誓功衣带小,仙人占斗客槎轻’来立论,可谓清奇妙笔。”
其实大家都知道如今宫中皇后和罗贵妃虽然井水不犯河水,但又因各有一双儿女而微妙的关系,罗贵妃的妹妹却盛赞皇后之女,这样做人师傅的贤名与公正,实在令人钦佩。
“阿婉你是诸位公主的姐姐,自然要勤勉于学做好表率,太子亦然。”皇帝温言道。
皇后这时才带着太子和公主一道谢恩,卓思衡看到太子和妹妹刘婉在重新落座前都偷偷朝他看过来,可是眼神相交的瞬间,又赶忙藏起来那种想要在自己面前炫耀如今已然成长的微小心思。
当真是可爱。
卓思衡这辈子的软肋都在这里了。
谁料,在这时,又冒出另一个小可爱来。
赵王看到大家都在聊学习的事,忽然开口道:“父皇,儿臣也想到国子监读书!”
各位亲贵又都笑成一团,济北王笑道:“赵王殿下,陛下为诸位皇子寻得的师傅可都是当朝大学士,各个鸿博饱学,你为什么要去国子监舍近求远呢?”
这话虽然是在逗孩子,但也顺便夸了皇帝,卓思衡听了都说妙哉。
赵王欢快得跑到皇帝跟前,没有半点怯生和羞涩,抱着父亲攀住后笑道:“因为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呀!在宫里学习只有师父和兄弟们,可是如果去了国子监,有数百人呢!这么多人里如果每三个有一个可以当我的老师,那必然是我的幸事,岂不美哉?”
顽童乐话虽是无心,却也让众人惊艳,大家皆道赵王聪颖,夸赞之词不绝于耳。
卓思衡想,这孩子真是会继承父母的优良基因,又自带天真憨然的可爱,教人喜欢。最重要的是,这份聪明不像是跟谁学到的圆滑,反而有几分不靠谱的谬论在里面,更像是孩子无羁的戏言,偏偏这份戏言里就是透着股他也不能不肯定的聪明劲儿。
太子往后的路,或许比他想得更难。
即便从罗贵妃与皇帝的言行上都没有看出对赵王有什么超出他身份的期待,但卓思衡没有办法保证其他渴望富贵和权势的人不会利用这份得天独厚,去用危险的方法侵害太子。
而他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
靠前的席位距离皇帝近,宾客都显得格外活跃,略靠后一些的即便私下交谈也不会传至圣听,大多在保持礼节的情况下自行交流,倒也自得其乐。
襄平伯世子林劭自从和狐朋狗友断交后,得知他们考试里全都被国子监的官吏找上门去,十分有大仇得报的快乐,今日里见好些人根本没来,也知道不是挨了打就是关了禁闭,于是更是开心,自斟自饮喝得舒爽。他余光看见表姐安安静静端坐,目光却始终看向前方,忍不住也跟着看过去确认视线,而后忽然笑道:“二表姐,你怎么一直盯着绮英郡主看?是喜欢她今日的穿戴么?”
云桑薇收回目光回到桌上,低声道:“是觉得郡主飒爽英姿,所以才多有探看。”
“二表姐你喜欢她哪个钗环头面,我今次军中发了饷银去到姿宝斋给你打一个去!”林劭赶紧抓紧时机显示自己已然是能赚银子的军伍之人,绝非过去纨绔,再加上他受表姐照顾许多,当时挨打又多亏表姐劝解父亲,自然要表示一番感激之情。
“你已经许了姑姑和姑父还有好些人要买礼物了,禁军一月也不过二两银子,到时你变不出钱怎么办?”云桑薇叹了口气,又抬起头侧过朝前看,幽幽道,“还是留着银子罢。我就算穿戴得齐全,也没有……”
她话说了一半便不再说下去,安安静静继续端坐,林劭不解,但无论他怎么追问,云桑薇却是都闭口不言。
……
卓思衡接受完盘问,皇帝和藩王都不再言及世子进学之事,他便明白可能家宴并不能彻底讨论解决此事,还需日后再议,不过这就和他关系不大了。
可今天皇帝的表态还算明显,他努力夸赞自己和国子监如今的学风,想必就是暗示希望各位藩王世子能留在帝京治学,不过皇帝是明白的,卓思衡也明白,他觉得诸位藩王也都清楚,偏偏要有人装糊涂的话,谁也不会将这话挑明了说。但没有世子,留个郡主在帝京也是不错的选择,像绮英郡主这般长袖善舞的女子,想来一定适合宫中的生活。
而卓思衡自己则乐得挨着史官躲在角落里,共分一个橘子。
他的战场本来也不在这里。
终于宴会结束叩拜过皇帝后,卓思衡清楚得听到身旁的年轻史官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如蒙大赦,他忍不住微笑道:“今日还要将文书整理归档,这么早就松气可不行。”
小史官忙道:“是下官唐突了。”
“什么唐突不唐突,我们在圣上的家宴之上都不过是外臣罢了。”
“多谢大人搭手相助多次,我初次轮值便遇见这样的大场面,实在是力有不逮,让大人见笑了……”小史官看他随和,也是苦笑后自报家门,“下官是太史馆纂修辛淳,见过卓大人。”
这个工作佟师沛曾经做过,但他做起来就显得清闲许多,可眼下这个小官就有点力不从心,可见虽然佟师沛常年消极怠工,但到底还是佟伯父的基础训练到位,让他在其位可以游刃有余。
看来自己也要着手提前培养太学生们的职业素养打好坚实基础了。
卓思衡同辛淳搭话也不止是闲谈:“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大人但说无妨。”
“今日的记录里,不知有几句是出自宣仪长公主?”
辛淳回忆一下,并不确认,只能回头粗略翻看后才道:“三句,皆是祝告之语。”
很奇怪,今天为什么长公主如此安静?按道理,皇后的尊贵怕是在这种宴席上都比不过她,她应该更多话才是,然而方才自己被叫到近前的时候,长公主一直含笑不语,时不时凑趣两句,也只同左右说话。这不像长公主的个性。
思忖之际,众人在方才致送皇帝离开后也已皆按照爵位逐渐离退,卓思衡再去看长公主在哪里已然遍寻不到。
宫中宴饮入席和退席都有极其严格的规矩,像卓思衡这种外臣得蒙恩典列席,也要最后离去。他替辛淳整理笔墨,交给来引路的太监,要他一道送回太史馆,又不想赶着那样多皇亲贵戚一道出宫,便自出集英殿后,命为其引路的太监慢一些走,离其余人能远一些。
春夜温软,御道在夜里三步一庭燎,道路砖石细纹都看得一清二楚,卓思衡仍在思考往后该如何应对世子入国子监学习与接下来学政整饬的事,就在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同时脚步已至身后。
“卓司业!”
林劭干什么都风风火火的,他虽然不会在御道上狂奔这样无礼,但大概也是走得快步,说话都带着没心没肺的雀跃:“我爹叫我来亲自谢谢你!”
卓思衡看他没头没脑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可还是觉得林劭憨厚有趣令人无奈莞尔:“也替我转达,此事我实在不敢居功,也多亏大人坚毅。对了,军营里苦不苦?待着可还习惯?”
“当然苦了!每天都要操练!如果不是有这次宴席,我哪能出来!”
“苦还谢我?”卓思衡笑道。
“当然要谢!军营里虽然苦,可我今日听说卓司业你在国子监考试的事,那还是我从前的狐朋狗友更苦一点,军营怎么都比太学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