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两人走出门时, 天上正好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从屋里出来到现在,白明槿脸颊上的红晕便没有消退过,洁白的雪粒子被风一搅, 扑在脸上, 冰冰凉凉地贴着皮肉, 并不冷, 反倒觉得凉爽, 那只握住她的掌心太烫, 白明槿手心都冒出了细汗, 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 轻声道:“裴公子, 我先走了。”
“嗯。”裴潺把人送上了马车, 看着她离去后才转过身,同广白吩咐道:“备车,进宫。”
陆家公子说得对, 他堂堂刑部侍郎, 还能委屈了自己的媳妇?
横竖他缺钱之事,已人尽皆知, 去哪儿借钱买宅子都会丢脸,倒不如丢在最权威的人跟前。
他要进宫面见圣上, 把之前回绝的那间宅子要回来。
趁着时辰早,裴潺顶着风雪入宫,到了御书房外,又站在雪地里等着太监通传。
上回的宫变之后, 敬事房的太监进行了一场大换血, 几乎整个都端了, 如今接替的是礼寺监的人, 都是一些生面孔。
不知是不是生人手也生的缘故,办起事来没有往日利索,裴潺在外多等了一会儿,两边肩头都落上了一层积雪了,传信的太监才快步返回来,弓腰道:“裴大人请。”
裴潺从台阶上上来,进屋前,一旁的太监手拿浮尘,替他扫了身上的雪粒子。
冬季到了,主殿内烧上了地龙,脚步一跨进去,一股暖意扑面而来,耳边传来一道隐隐的谈笑声,“她当真如此说,要回江宁来?”
宫变当日,裴偿赶到现场时,皇帝已是一副颓败样,打击不小,一张脸苍白如雪,被晏长陵救出来时,泪流满面,本以为会消沉一段日子,没料到这么快就缓过来了。
到了屋内,便看清了与皇帝说笑的人。
晏长陵。
除他之外,屋内还有一人,是一位衣着华贵的女眷,坐在皇帝的身边,手里抱着一只白色的猫儿,正垂头捋着它身上的毛。
乍一眼瞧过去,有几分熟悉,但绝非是之前的皇后朱氏。
晏长陵从边关杀回来后,太子的身份被曝光,国公府伏法,朱氏的皇后之位自然也被废除,当日便被赐了毒酒。
皇帝的后宫倒是还有几位嫔妃,裴潺一时没认出来是哪位娘娘,也不敢多看,垂目进去行礼。
与此同时,屋内的晏长陵回了皇帝适才那句话:“待阿姐肚子里的外甥出世后,我便去接她。”
话说完,见到人进来了,皇帝和晏长陵齐齐望了过去。
裴潺跪下行礼:“臣叩见陛下。”
皇帝今日心情不错,招呼道:“裴爱卿来得正好,晏指挥今日带了好酒给朕,你也尝一杯。”说着让太监给他看了坐,坐在了晏长陵旁边。
“谢陛下。”
待太监为裴潺斟好了酒,裴潺才抬头,恰好,坐在皇帝身边的那位‘嫔妃’也抬起了头,嗓音慵懒,同皇帝软软地道:“陛下先忙,臣妾不喜饮酒,先出去透透气。”
嗓音也很熟悉,定是他见过之人,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裴潺心头好奇,余光便扫了过去,就是那一眼后,突然一怔。
太后娘娘?
可,太后娘娘不是殁了吗?
皇帝察觉出了他的震惊,平静地道:“本打算明日再昭告天下,既然裴大人撞见了,朕便提前知会于你,此女乃太后母族的侄女白央,也是将来朕的皇后,裴爱卿不得无礼。”
封后的诏书已下给了礼部,就等大婚。
裴潺事前并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在刑部任职多年,他一眼就看了出来,此人哪里是什么太后的侄女,分明就是‘死’去的太后本人,但干这一行的人,什么样的诡异之事没见过,很快回过神,垂头请罪,“臣失礼了。”
跟前的‘太后’已经起身,默默地往外走去,皇帝转头嘱咐身边的太监:“外面冷,给娘娘披一件斗篷。”
“是。”
人走了,屋内只剩下了三人,裴潺内心的惊愕也在瞬息之间平复了下来。
先前便听闻朱皇后与‘死’去的太后,闹得不可开交,皇帝一怒之下,把太子送到了太后身边抚养,如今来看,一切都有迹可循。
但有些事心里清楚就行了,面上得装聋作哑。
皇帝似乎也没在意他有没有认出来,先问他道:“听说裴大人昨日去白府提亲了?不知二娘子这回可有点头?”
一个人坐到再高的位置,也戒不掉一颗八卦之心,说完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神色有些尴尬。
裴潺瞟了一眼身侧的晏长陵,不用问,也知道消息是从他那里露出来的,只怕看了自己不少笑话。
这回恐怕要让他失望了。
裴潺回话,“承蒙陛下庇佑,二娘子已同意。”
晏长陵神色有些意外,高看了他一眼,“恭喜裴大人,可喜可贺。”
裴潺笑道:“这不还得多谢姐夫提点,裴某才能得知,与二娘子竟是旧识。”
晏长陵:“......”
他何时提点过他了?
晏长陵看着他脸上的假笑,眼皮子两跳,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便又听他道:“裴某改日必当登门谢恩。”
“道谢便不用了,妻妹既已答应了裴大人的定亲,将来晏某与裴大人便是亲戚,裴大人若有难处,不妨来找晏某。”
裴潺面色不太好看,“裴某没何难处。”
“听说裴大人最近想买宅子?”晏长陵诧异地道:“我记得四年前,陛下亲自赐给了裴大人一间宅子,被裴大人回绝了,说这辈子孑然一身,没有成亲的打算,一个人住太过浪费,往后便扎根在刑部,一心为陛下效忠?怎么,才过去四年,裴大人就改主意了?”
裴潺:.....
半个时辰后,两人同时从里出来,裴潺进宫前特意换上了一身宽袖官服,快步走在前面,连个眼神都没给晏长陵。
晏长陵被他拂起来的袖子,扫了一脸的风雪,身子往后一仰,嘴角擒着笑,也没恼,“至于这么生气?以裴侍郎的俸禄,不吃不喝,存上两年勉强能买一间院子,阿槿年纪尚小,等两年也才十八,嫁过去,正合适......”
裴潺继续往前,袍摆裹着风雪,“扑簌簌——”只响,头也不回。
晏长陵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没再送了,扬声道:“过两日来府上,你阿姐请你喝酒。”
裴潺的脚步倒是顿了一下,忍住没回头,脚下速度不减,很快消失在了宫殿外。
晏长陵再回到御书房,皇帝便斥道:“自己抱得美人归,便不管旁人死活了,裴侍郎的宅子是他应得的,朕欠了四年,也该给了。”
晏长陵拍了拍身上风雪,不紧不慢地道:“阿潋就这么一个妹妹,看眼珠子似的生怕她吃了亏,知道是她先对人动了心,怕太过容易被得到,不珍惜,磋磨一番也好,杀杀他裴大人的傲气,让他体会体会何为来之不易。”
这一点,皇帝深有感触。
他与‘太后’险些阴阳相隔。
想起那场浩劫,皇帝一阵阵后怕,午夜梦中都能被惊出一身冷汗,睁开眼睛后迟迟睡不着,要不是晏长陵及时赶回来,他,太后,晏侯府所有人,后果不堪设想,恐怕早已成了一堆白骨。
李高死后,他也养了好一阵的身子,得知晏长陵忙,没急着宣见他,今日才把人叫进了宫来,皇帝有话要与他说,“云横,朕......”
他对不起他。
虽说晏长陵回来后,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并没有怪罪他,但皇帝心头知道,自己欠他太多。
晏侯府被抄的圣旨,是他亲自下的。
在江山和晏侯府之间,他选择了前者,他一个人抵抗不过以国公府为首的那帮臣子,且李高手中还握着他与太后的把柄。
他要是全力去保晏侯府,便保不住自己。
最后他只能含泪在那张陈列出晏侯府罪状的圣旨上,落下玉玺。
他对不起晏侯府所有人,对不起远嫁大启的阿姐晏月宁,更对不起在边关经历过一场生死的晏长陵。
晏长陵回来这么久了,他没去问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不敢问,怕一问,自己便会愧疚死。
但这句道歉,一定得说,皇帝咽了一下喉咙,哑声道:“对不起。”
晏长陵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提着酒坛子坐去了皇帝席前的台阶上,抬起头,如同当年一般,笑着邀请,“陛下,今日醉一场?”
皇帝一愣,声音激动,“好!”
晏长陵进了宫,白明霁则去了大理寺。
李高和太子死在了宫变之中,但孟挽没有,至今还被关在大理寺的牢狱中。
自那日傍晚孟挽毒|杀不成,反被白明霁擒住后,便一直待在了牢狱中,打探不到一点外面的消息。
后来某一日从狱卒的口中听到了谩骂李高的声音,知道他死了,太子也死了后,心灰意冷,一度去撞墙,被狱卒拦了下来,没死成,便开始了绝食,等白明霁见到她人时,她已经瘦弱得不成人样。
白明霁人走到了她跟前,她眼珠子都没动一下,直到白明霁出声,唤了她一声,“姨母。”孟挽这才抬起眼皮,意外地看向她,笑了笑,“是要送我上路?赶紧的吧。”
她早就不想活了。
白明霁让狱卒搬了一张木几何木墩,坐在她跟前,同样给了她一盏茶,推到了她跟前,在孟挽端起茶盏前,白明霁突然道:“你和李高没有一世是成功的。”
孟挽一顿,看向他。
白明霁又道:“若有来世,姨母走得远远的吧,不要再来江宁了。”
孟挽握住茶盏的手,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或许当年是外祖父太过于严苛,确实对不起你们,可纵然你们有天大的苦楚,也不该把罪过算在无辜之人身上,母亲没有对不起你,她早就知道你给她下了毒,用自己的一条命,去填补孟家对你的亏欠,而外祖父也没能善终,因你的忤逆郁结成疾,早早撒手人寰。一场博弈,谁也没有落到好。”
“所以姨母,若有来世,你悄悄地走吧,舍弃你孟挽的名字,和李高找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诞下生儿,一家三口好好过一辈子,富贵也好,清贫也好,那都是姨母的选择。”
白明霁不恨她了。
前世最后的一年,她所有的执着和恨,都消磨了个干净,体会到了失去挚爱是什么滋味。
痛不欲生。
耳边沉默了一阵,孟挽手中的茶盏抖得更厉害了,半晌后仰头一口饮进去,茶盏碎在地上,脸埋在了手掌之间,肩头起伏,哭声很是悲恸,不知道是忏悔还是绝望。
白明霁偏开头,没去看她,轻声道:“到了地底下,若是遇到了母亲,好好给她道个歉,原不原谅你,得看她自己了。”
没等到孟挽落气,白明霁起身先离开了,刚走出地牢,便看到了等候在前方的岳梁。
一月前晏侯府被流放时,她手持长剑当街相护的事迹,早已传遍了江宁,岳梁也曾亲眼目睹了她一身血衣的模样。
没去问她,为何改了主意。
那日他刚从宫中回来,便收到了素商求救的消息,第一时间赶过去,与晏长陵几乎同时到的现场,看到了她与晏长陵相拥在了一起,两人像是上辈子就认识了一般,相互许过了生死。
如此,便也不需要多问了。
岳梁把手里的一包香片递给了她,“老夫人给你的。”
白明霁接过来,凑在鼻尖嗅了嗅,“好香。”
“浓了一些,你要不喜欢,便扔了。”
白明霁笑了笑:“喜欢,不扔。”
上辈子她死前不久,岳梁还曾来晏侯府看过她,远远地站着,也不上前也不说话,不知道后来自己死后,他是不是也去吊唁过。
她记得他同自己说过一句话,“早知你如此,我不该放手。”
前世的自己是惨了一些,但这一世不一样了,她会过得很好,白明霁与他并肩往外走,突然道:“多谢岳大人,你不是天煞孤星,你是所有人的福星,只有福星才会把自己过得很清苦,光芒都拿去普照众生了。”
岳梁脚步一顿,侧目看向她。
白明霁冲他一笑,“岳大人照顾好老夫人,我会带上晏世子,时常来看她。”
岳梁送她到了门口,天上的雪花还在落,转头拿了一把门前的油纸伞,正打算递给她,转过身时,便看到了对面风雪中,打着伞走过来的晏长陵,动作顿了顿,又把手中的油纸伞默默地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