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宜司大牢外。
大荣复耐心等待着,眼见狄进走出,赶忙迎上。
狄进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宫城,回到住处后,才开口道:“宝神奴交代了,‘无漏’不是真正的侏儒,是练功导致身材矮小,却皮肤稚嫩,形若女童!”
“女童?”
大荣复脸色变了,想到自己的传承,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这也是渤海秘传所致?这武学怎的如此邪门?”
狄进解释:“不完全是武学邪门,还有宝神奴的残忍,‘无漏’最初练功时只有八岁,身体尚未发育,被他传授了内家武学《归灵功》,修习四年后,根基尚未完全打牢,十二岁时开始强练《七宝功》,然后就练岔了……”
大荣复明白了:“这是在尝试?”
“不错!宝神奴为了治愈自己的疯魔之症,不断尝试各种办法!”
狄进冷冷地道:“乞儿帮的六名丐首,是他用银针过穴,挑选出来的,‘宿住’和‘无漏’两个传人,其实也是类似的手段,‘无漏’今年已经年近二十,却貌似幼童,性情扭曲,想必‘宿住’也不会是正常人……”
大荣复绝非善类,都不禁感叹道:“真是歹毒啊!”
狄进继续道:“‘无漏’身似孩童,还特意练就了缩骨功,可以出入常人无法来去的地方,却有两個重大缺陷,一是嗜睡,每日必须睡上六个时辰以上,才能基本恢复精力,二是她每晚子时之后,都会头痛欲裂,必须听曲子,才能缓和痛楚!”
“当时去兖州路上,‘无漏’假意被吕氏门客许冲掳走,藏于马车暗格中拨弄祭器,发出声响,正是她白天睡眠,晚上自己弹奏曲子,缓解头部疼痛的表现。”
“不过这种日夜颠倒,也只有假扮成弥勒灵童时才能使用,平日里是不行的……”
听到这里,大荣复目光一动:“‘无漏’是不是藏在小甜水巷中?那里夜间听曲,最是不会引人注意!”
“事实上,以前‘无漏’就经常在勾栏彻夜听曲,但现在不会了。”狄进摇了摇头:“她担心宝神奴发病后,会泄露自己的病症,这个缺陷早就被我们所知,是不会藏在原来的那些地方的!”
大荣复仔细想了想,疑惑起来:“可如果此人特意避开瓦舍勾栏之地,能够选择的地方就少了许多,即便是京师的贵门大户,也没有几家在子时后听曲,目标不是更加明显了么?”
高门大宅之中,半夜响起幽幽的曲子,恐怕主人早就吓得连滚带爬,上开封府衙报案了……
狄进道:“所以宝神奴很清楚,自己这位传人,会选择另一个方式,服药沉睡!”
“‘无漏’表面上对医术一窍不通,实则暗中早就在学习,反复试药后,配了一副安睡药剂,只要子时前饮下,夜间就不用担心被头痛折磨醒来,以备不时之需……”
“她认为宝神奴对此并不知情,却不料宝神奴对此一清二楚,仅仅是不动声色罢了!”
大荣复嘴角抽了抽:“江湖子对待传人,确实有不少是这般,要将底细调查得清清楚楚,幸好我不准备再收江湖弟子了,何苦这般心累呢?”
稍作感叹后,大荣复更关心的是如何抓捕:“她如果服药沉睡,一觉不醒,身边是不是需要有人保护?”
狄进道:“‘无漏’不相信任何人,她在‘金刚会’的二代核心成员中,定位是查漏补缺,执行方式是杀人,所以也没有人愿意与她亲近。”
大荣复恍然:“宝神奴要用到这个人时,才会将目标的具体情况告知,自然也就不担心,‘无漏’被抓后,会将其他成员的隐秘消息泄露,被我们一网打尽!”
狄进颔首:“正是如此!”
大荣复摩拳擦掌,准备立功:“我们现在对‘无漏’的底细已经了如指掌,那就答应她的受招安,无论是真心投降,还是假意诈降,都能应变!”
“不,你小看了此人!”
狄进沉声道:“宝神奴评价,‘无漏’是‘金刚会’里最擅长脱逃之人,她孩童般的身躯,绝顶的轻功身法,配合上特意修炼的缩骨功,能灵巧地跨越诸多障碍,机宜司如果应约去‘无漏’提供的地点,那更是让她占据了主动!”
“可‘无漏’信中的地方,是开封府衙前,那里固然人流众多,却可以布防……”大荣复悚然一惊:“她是准备引我们去,然后当着开封府衙的面,光天化日之下,杀人逃窜?令机宜司颜面大损?”
“极有可能!”
狄进道:“这个办法十分冒险,不过一旦成功,确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打击机宜司的威望,局势就变得被动了!”
大荣复面容严肃起来。
别看机宜司现在风光,但也多了许多嫉恨担忧之人,那些人不想着昔日对阵谍细是何等被动,就等着机宜司犯错,过来狠狠踩上一脚,甚至将他们与皇城司相提并论。
“‘无漏’现在最不愿意看到的,是机宜司忽视她,如果被她借由假招安,闹出一场大戏,成了别处的把柄,我们只有速速抓人了,真到你追我藏的阶段,反倒是此人擅长的,难免顾此失彼!”
大荣复彻底理解了对方的思路,沉声道:“所以要么不动手,要么就要直接找出她的藏身之处,趁着服药昏睡之际,将其拿了!”
狄进道:“宝神奴给出了一个明确的提示,京师有哪处室内,任由一位陌生孩童夜间在其中睡觉,绝对不会受打扰?”
大荣复沉吟片刻,突然灵光一闪,面容有些古怪:“此人不会躺在那种地方睡觉吧?”
狄进颔首:“正是南铺,你带上最精锐的人手,子时之后去查访一遍,应该就有收获!”
“是!”
大荣复赶忙领命,又隐隐有些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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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进微笑:“你是不是疑惑,宝神奴为什么会将这位传人交代出来?”
大荣复知道,这位既然主动说了,就愿意告诉自己,赶忙露出求教之色:“下官审问宝神奴时,被他云遮雾绕,说了许多,却无半分关键,公子却能让此人彻底开口,自是钦佩不已,也实在好奇!”
“宝神奴并没有彻底开口,出卖‘无漏’也是为了更大的图谋!”狄进道:“他希望国朝用兵!”
大荣复强忍激动:“要对辽用兵?”
狄进道:“不!是夏州党项人!”
大荣复难免失望,但也有些振奋:“用兵好啊!是该多练练兵了!不然禁军这等废弛,来日想要北上,岂可大用?”
大荣复是特别希望宋辽开战的,但受了招安,入了朝堂后渐渐发现,别说和辽国这个庞然大物开战,即便是周遭的小国,宋廷也是尽量避免交锋。
这其实很正常,五代时期,兵戈扰攘不息,天下纷乱动荡,生民倒悬,处处残破,而自从宋立国,其实也在连年打仗,民生困苦,直到澶渊之盟,天下才太平起来,国朝安定,人心也思定,当然都不想打仗。
至于忘战去兵的危害,朝臣心里都有数,可谁也不愿意迈出第一步,如今无忧洞给了当头一棒,但还不够……
大荣复左右看看,确定没有外人听见,低声道:“对西夏用兵,先平了这西北边陲之祸,来日才能北上伐辽?”
狄进点了点头:“不错!”
“好!好啊!”
大荣复得了一颗定心丸,斗志愈发昂扬:“下官定效犬马之劳!”
狄进目送这位离去了,仰首望天,轻轻笑了笑。
无论是大荣复还是宝神奴,甚至更多的人,都有一种错觉,西夏很容易平定。
所以他们都是,对了结果,错了过程。
狄进确实要对西夏用兵,却不是对西夏不重视,只想着拿个小国来立功升官,恰恰相反,他对西夏极为重视,知道党项李氏已经壮大成了边境大患,打过来是迟早的事情,最好的情况,莫过于先下手为强。
与曹家的强强联手,提出行之有效的安边之策,是朝堂大势,堂堂正正。
利用“金刚会”的余波,则是剑走偏锋,看看这个濒临崩溃的谍探组织,能否在垂死挣扎的关头,把西夏给带偏了。
没办法,宋朝的军事力量摆在那里,这个时候多一分成算都很关键,何况间谍探知情报,带来的往往不止是几分成算,有的时候甚至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
当然,心态要摆正。
如果成功,是意外之喜,如若不成,也无所谓,就当下了一步闲棋。
而什么时候真正能平定西北之患,国力强盛,宋自然不再是摆烂状态,到时候看看辽国能否跟上这个进步的节奏,是不是还能继续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
“我都受招安了,机宜司还是不理会么?”
“无漏”阴沉着小脸,回到了南铺凶肆。
说是凶肆,实则是前唐传下的名字,直白些,就是棺材铺。
没办法,在无人可以保护她沉睡的情况下,只有天然的环境保护了。
“无漏”选择的这家铺子,气氛最是阴森,连京师贼子都不敢光顾,再加上她在棺木上特意制作的一些机关,也能避免换气孔被堵住,自己活生生憋死的窘迫。
经过这段时日的睡眠,她基本可以肯定,此处隐蔽至极,别说那老头子不见得交代,即便招供,机宜司也会去搜寻瓦舍勾栏,根本不会找到这种地方来。
自身的安全确实有保障,但灭口计划,依旧很不顺利。
“展仲之案石沉大海,这些可恨的狗官互相推诿,还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
“夏人意外暴露,这群蛮子连这点小小的事情都办不到,真是废物,活该在西北吸沙子!”
“现在招安都不成,老头子,我是刺客,不如你那般老谋深算,却是没招了……嘶!”
想到这里,头突然一阵疼痛,“无漏”熟练地取出药剂,泡好之后,小小的身子抱着碗,钻进棺木里面,将盖子合上大半,再把药咕嘟咕嘟喝完,碗放到一侧,缓缓地对着自己道:“睡!”
说罢,眼睛闭上,倒头就睡。
寻常人眼睛一闭一睁,一晚上过去了。
但她醒得往往格外艰难,好似从深深的水下一点点地游上来,过程漫长而煎熬。
等到眼皮颤动,终于睁开,印入眼帘的却不是昏暗的棺盖,而是亮堂的屋顶。
一圈人围在四周,为首之人俯视下来,嘴角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之色:“你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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