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进跟着内侍,走入了中京皇宫。
皇宫建筑没什么好看的,宋朝皇宫他都嫌不够大气恢宏,更别提辽国这个低仿版本。
他如今想的是,北宋是不是大一统王朝呢?
这个观念在史学界其实一直都有争议,网上倒是出奇的一致,肯定不是啊,宋朝的疆域多小,心心念念的燕云十六州没有拿回,辽东、交趾、平夏、朔方、河西等以前王朝的故地也没了,岂能算作大一统?
但实际上,真正决定大一统王朝的,不是疆域的大小,而是八个字,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澶渊之盟的签订,使得宋辽的两個皇帝都得到了承认,互为兄弟之国,或许对于打了几十年仗的普通老百姓来说,能够结束战乱,享受难得的太平时光,是求之不得的,但对于王朝正统而言,则是一次颠覆性的冲击。
而他很快就要见到,第一位受中原政权认同的外朝皇帝了。
辽帝耶律隆绪。
步入崇德宫中,狄进一丝不苟地上前作揖,在汴梁对赵祯施行什么礼仪,外交过程中就得对辽帝施以同样的礼节:“外臣狄进,拜见辽主陛下!”
“免礼!赐座!”
苍老而精神的声音传来,内侍搬来一个圆凳,狄进直起腰来,面色沉稳地坐下,目光平视前方。
坐在桌案后面的耶律隆绪,这才映入眼帘。
这是一个骨架很大的人,哪怕端坐着,都有几分威风凛凛的姿态,除了脸颊微微下凹外,长期服食鸦片制药的特征并没有在对方身上体现出来,年近六十的老者,眼神依旧泛出锐利,而无半点浑浊,已是相当不易。
在得知萧淑仪和萧奉先私通时,狄进的心中免不了带着几分嘲弄,绿油油啊绿油油,可此时真正见到这位一生历经大风大浪,带着辽国走上鼎盛的帝王,那些想法又统统抛开,以最郑重的态度应对。
说来话长,两人只是对视一眼,耶律隆绪眼神里闪过诧异,显然明知道这位宋使年轻,但还是为其年龄感到诧异,以往看惯了白发苍苍的老儒生,贸然见到这么一位生辰使,很难不感到惊奇。
狄进则注意到,殿内没有内侍宫婢,也没有记录帝王言行的起居郎,只有一排甲胄在身的卫士,好似铁人般,伫立在御座之后,颇具压迫感。
不过狄进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又不是五百刀斧手伺候,并不值得关注。
耶律隆绪注意到了这点,再一开口,说的却是汉话,直入主题:“狄三元遭到了夏王子李元昊的刺杀?”
狄进点了点头,脸上并无愤恨,语气也十分平淡,好似在讲述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我为宋使,若在中京身亡,宋辽关系恶化,宋自然不敢冒着两头开战的凶险,用兵西北,西夏危难自解,李元昊的用意正在于此!”
耶律隆绪竟也点了点头,语气里透出几分赞许:“李德明有此子,可兴基业!”
狄进心想历史上的李元昊,却是将老父亲留下的家底败得七七八八,但对于其个人能力确实不得不认可:“想来世人得子,若能如李元昊这般文武之才,再有诗书礼仪去其戾气,明天数,识人伦,便也是欣慰的!”
耶律隆绪愣了愣,失笑道:“狄三元确是妙人,难怪能有那么多贵胄子弟亲近,不过李元昊不是被阁下打得屁滚尿流么,怎的又要生一个这般才干的儿子?”
狄进道:“那是夸大之言,仅仅是李元昊刺杀失败,转身逃跑,我努力邀战,他却没有半分回应罢了……”
“好!好!”
耶律隆绪是亲自上过战场的,还不止一回,可不比那些贵族子弟好忽悠,目光一动,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再度笑了笑,轻轻抚掌:“既如此,朕为狄三元准备了一份贺礼,收下吧!”
身后的护卫举步上前,将早已准备好的供盘呈上,并非什么宝玉奇物,反倒是一包气味异常的粉末。
狄进打量着那极为特别的色泽,再结合此次入宫真正的话题,目光一动:“这莫非是……五石散?”
耶律隆绪淡淡地道:“正是五石散,狄三元可知昔日的中原王朝,是如何看待此物的?”
狄进引用了一句何晏倾情代言的广告词:“‘服五石散非唯治病,并觉神明开朗’?”
耶律隆绪确实精通汉文化,立刻道:“何晏不过耽声好色之辈,服此药体力转强,始有绵延五百年之风,狄三元是否认五石之效么?”
狄进道:“然舌萎、痈疽、后背溃烂,种种痛处,苦不堪言,是故唐初有孙真人号众人,五石散乃人间大害,得配方须焚之,勿久留也!”
耶律隆绪有些不屑:“此一家之言也,若不焚此方,何须医者开药?”
“外臣不这么认为!”
狄进语气平和:“陛下将五石散视作救人无数的良药,我将之视为危害苍生的毒品,陛下完全可以不理会外臣所言语,但若需外臣认可五石散无害,以作宽慰,请恕我难以从命!”
耶律隆绪特意取出五石散,用意很明确,正是以此物代指百灵散。
五石散与后世毒品确实有不少共通点,比如大量吸食会让人上瘾,比如会严重损害人的身体健康,还易导致精神偏执暴躁,事实上从魏晋南北朝开始,直到隋唐时期,它确实相当于毒品一般的存在,直到宋朝还有零星的留存,却已经不受主流钟爱。
实际上,古代的技术远远达不到后世化学品的效力,五石散又多文人推荐,描述势必有夸大的成分,真将它跟鸦片一系的毒品相比,无疑是高看五石散的药性了。
耶律隆绪表情冰冷下来,他当然不知道未来鸦片的肆虐,却能与过去的五石散作比较,以其智慧与见识,实际上已经隐隐察觉到了,这百灵散如果真能大规模配制,祸害还在五石散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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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任何人都难免抱有一些侥幸心理,尤其是年近大限的老者,总不愿意承认自己因为一种药物,而变得不可自制,甚至要受人摆布……
狄进却毫不客气地断去了这份念想。
五石散是毒,百灵散更是毒!
耶律隆绪恼羞成怒之下,甚至起了杀心,但作为澶渊之盟的签订者,他是真心不愿撕毁盟约,与宋重新开战,闭了闭眼睛,恢复冷静,突然道:“赵安仁的药,从何而来?”
狄进知道自己这个提出问题的人不被解决,那就唯有直面问题了,回答得也干脆:“源头自然是从西域来,但现在经手的人,必定是宋、辽、西夏三方之一!”
耶律隆绪淡淡地道:“西域往来,那就是我大辽内部,有叛逆之徒了?”
狄进道:“与西域接触的,除了贵国,还有西夏,甚至更显便利!”
耶律隆绪眼睛一眯:“哦?”
狄进语气坦然:“依外臣的立场,自是希望贵朝不再支持党项李氏,然此言到底是挑拨,还是现实如此,相信陛下自有判断!”
“如今河西之地,前唐归义军难以延续,甘州回鹘和沙州回鹘的地盘亦是不断被蚕食,苟延残喘,夏州政权已经基本获得了河西走廊的控制权,在与西域的交易上,占据了莫大的优势!”
“贵国是凭借大国的声名和号召,吸引西域使团前来,夏人则完全是占据地利,拥有着商业上的强大号召!成功地往来一趟丝绸之路,对于那些异域商人而言,就能赚到享用一世的庞大财富,自然吸引着他们铤而走险,前仆后继!”
河西走廊和丝绸之路的称呼,耶律隆绪还是首次听闻,却不难理解,眉头挑起:“依你之意,这背后还是夏人主使,莫非李氏父子准备侵吞我大辽疆域?”
狄进不答反问:“贵国境内,可有党项人?”
耶律隆绪摆了摆手,再度笑了起来:“狄三元果然言辞犀利,更是屡屡夸大其词啊,我大辽各族皆有,自是有党项部落的,与夏州李氏何干!”
狄进却知道,这位辽帝已经起疑了。
事实上他说的没错,与西域商人往来密切的,不是辽国就是西夏,西夏甚至还更加方便些,而辽国境内的党项部落,还真的被李元昊收买,这也是后来辽兴宗御驾亲征,攻打西夏的原因之一……
耶律隆绪对于西夏生出了疑心,反倒不再讨论那边,直接问道:“你能将赵安仁带回来?”
狄进道:“外臣愿意一试,口说无凭,终究要有实证!”
耶律隆绪颔首:“那就让萧枢密助你,如何?”
迎着那似笑非笑的注视,狄进心头一凛,但也没有故意避嫌,点了点头道:“好!”
耶律隆绪轻轻抚掌:“那朕便静候你这位外臣佳音了!”
五石散早就拿下,待得狄进退出殿内,内侍的声音高呼:“赐宋使狄进,宝甲一套、名驹两匹、金带、金盏、银二百两!”
狄进站定,再度作揖行礼:“谢辽主陛下!”
这就是官方的正式表态,对于之前袭击事件的慰问,至于袭击者到底是谁,辽庭会如何追究,耶律隆绪没说,狄进也不追问,双方维持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
待得狄进在内侍更加恭敬的姿态下,走出辽国大内,迎面却见一位衣着朴素的紫袍老者,翻身下马,正匆匆朝着宫内走来。
狄进目光闪了闪,故意上前几步,行礼道:“来者可是张公?”
张俭面容沉肃,却又不得不以国朝宰相面对外国正使的态度还礼:“狄正使!”
狄进的视线在他身上落了落:“久闻张相公贤相之名,只穿粗丝织成的绢帛,每餐只食一菜,俸禄有节余的都拿来接济亲朋旧友,修身治国,实为我儒学大家,佩服佩服!”
张俭面不改色:“狄正使过誉了!修身律己,重在自持,如此而已!”
狄进微笑拱手,不再多言,告辞离开。
待得双方错身而过,张俭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脚下愈发加快,很快到了崇德宫外。
然而里面一位内侍却守在门口,淡淡地道:“张相公,陛下有言,他现在不愿受打扰!”
张俭沉声道:“劳烦中贵人入殿,老臣实有要事禀告!”
说罢,深深一躬。
内侍无可奈何,转身走了进去。
没有等候多久,内侍从宫中走出,态度愈发坚定:“张相公,陛下已知你来意,回府去吧!”
张俭此前一直面容平静,此时却如五雷轰顶,直接噗通一声跪倒下来,泣声道:“陛下!陛下!万万不可中了宋人的奸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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