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节

然后牵着裴元彻的手,走到顾沅面前,一本正经道,“母后,太傅讲过,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你答应了父皇的事,就得做到的。”[1]

看着这对父子,顾沅又好气又好笑。

好说歹说哄走儿子,一关上门,她就忍不住去瞪裴元彻,气呼呼的,腮帮子都微鼓,“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老子,还找儿子告状,无耻!”

裴元彻搂着她的腰,轻笑,“还可以更无耻,你要不要试试看?”

顾沅脸皮薄,哪里像他,彻底没了招,只好硬着头皮与他读那些话本子。

.……

启新六年夏,远嫁陇西的景阳长公主送来一封家书,说是在秦州寻到了嵩阳道人的踪迹。

纵然裴元彻已经习惯了失明的生活,但这四年来,皇室从未放弃寻找嵩阳道人的踪迹,可这老神仙的行迹飘忽不定,去的也都是些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寻找起来实在困难。

但只要有一线希望,顾沅就不想放弃,是以一收到信,她就迫不及待加派人手去秦州。

许是老天眷顾,这一回,还真让他们寻到了嵩阳道人。

于是,在这一年的初秋,一袭宽袖道袍,仙风道骨的嵩阳道人,被八抬大轿请进了皇宫。

顾沅待他很是礼遇,这是裴元彻恢复视力的最后希望了,她不敢轻视。

嵩阳道人给裴元彻检查了一番,始终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态。

待他检查完,顾沅双手揪着袖子,忐忑又期待的问,“道长,能治好么?”

嵩阳道人不紧不慢道,“能治。”

但他不乐意给皇帝治,笑呵呵捋着白胡子说,“老道看陛下已经适应了黑暗,过得挺好的,何必还要再挨一刀?开颅可不是儿戏,一个不好可是要出人命的。知足常乐,陛下莫要强求太多,小心乐极生悲。”

他这话惹得崔太后很不高兴,觉得这牛鼻子老道实在不识抬举,说话跟咒人似的,难听极了,当下便要将他丢到牢里。

饶是顾沅是个好性子的,听到嵩阳道人这话,也觉得有些不舒坦,但她也知道不好随意降罪于人,耐心劝了崔太后两句。

最后大牢虽没进去,但人被请进了皇家道观,什么时候考虑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众人都很清楚,这是变相软禁。

可谁叫那嵩阳道人这么不会来事呢,如果不想治的话,一开始说治不好,没准就被放出去了。可他倒好,说了能治,却偏不给治,这不是故意气人么?

宫人们私下里都嘀咕:这修道之人,真是古怪极了。

这嘀咕让小太子听见了,大大的黑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就去扯伴读太监的手,“孤想去白云观。”

太监哪敢不从,别看小殿下年纪小,主意却大着呢。

于是乎,在一个深秋的午后,小太子见着了在庭前优哉游哉喂鱼的老神仙。

小的,五岁。

老的,一百零五岁;

一大一小对视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眼中都带着对对方的好奇。

裴宣上前,拱手作揖,十足客气道,“老先生好。”

小家伙还挺懂礼数,嵩阳道人眯起眼睛笑了,将手中的鱼食都洒进池中,拍了拍手,走到小小的孩童跟前,明知故问,“你是谁?”

裴宣扬起头,带着皇室的矜贵与自信,道,“孤是大渊的太子,裴宣。”

嵩阳道人白眉微挑,“你跑来作甚?”

“孤…孤想看看你,他们都说你很厉害,能治好孤父皇的眼睛,可你就是不肯治。老先生,为什么呢?”

嵩阳道人掸了掸袍袖,走到石凳旁,施施然坐下,“没有为什么,不想治便是不想治。”

裴宣皱起眉头,白嫩嫩的小脸皱得跟个小包子似的,继续问,“那你为什么不想呢?”

嵩阳道人笑了,倒是难得的耐心,“不想就是不想,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裴宣上前一步,“我父皇是皇帝,很厉害的,你不听他的话,就不怕他把你杀掉吗?”

“老夫活了这么大的岁数,早已将生死看淡,有何可惧?”

“可是、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治我父皇啊?”裴宣再聪慧,到底年纪小,听不懂他那套道理,辨又辨不赢,心里委屈极了。

小嘴一撇,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抬起两只小手朝嵩阳道人拜了拜,拜菩萨似的,“老先生,求你治好我父皇的眼睛吧,我常听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治好我父皇,攒了功德,一定能活得更久的。”

他本就生得漂亮可爱,这会子可怜兮兮要哭不哭的小模样,看得一旁的宫人们心都化了。

嵩阳道人对大人能硬下心肠,可见着这乖巧又孝顺的孩子,也冷不下脸来。

沉吟片刻,捋了捋胡子,他道,“要老道给你父皇治病也行,不过老道有个条件。”

裴宣歪着小脑袋,“什么条件?”

嵩阳道人道,“你这小娃儿挺合我眼缘的,老道想收你当我徒弟,你愿是不愿?”

裴宣啊了一声,眨了眨大眼睛,“可我已经有太傅了啊。”

“那你是不愿了?也是,若你当我徒弟,得离开皇宫,与我回山里去。”

“这…这事我做不得主,虽然我已经五岁了,但母后说我还是个小孩子……唔,我得问问我父皇母后。”

闻言,嵩阳道人哈哈笑了起来,“好,你且去问,老道等你答复。”

……

是夜,凤仪宫。

“你说什么?!”

顾沅大惊,手中青瓷杯盏险些滑落,她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搁,蹙眉看向自家儿子,“嵩阳先生要收你当徒弟?”

裴宣规规矩矩的站着,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坏事吗?可我听别人说,老先生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像神仙一样厉害!”

顾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转脸去看身侧斜坐着的裴元彻。

亮堂堂的烛光下,男人拧着浓眉,面如寒霜,“不治了。”

治一双眼睛,要跟儿子分别数十年,这算什么?

裴宣急道,“要治的,我想让父皇好好的。”

裴元彻面色动容,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

他何德何能,能拥有这样好的孩子。

顾沅轻抿着唇,一会儿看看夫君,一会儿看看自己儿子,心头也是一阵纠结,她舍不得跟儿子分离,又不忍心见裴元彻就这样一直瞎下去……

真是难以抉择。

这般拖延了几日,最后还是裴宣自己拿了主意。

他知道父皇是为了救他才瞎的,父皇待他好,他也想待父皇好。

他偷偷去找了嵩阳道人,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拜了师。

嵩阳道人受了他的礼,看着眼前这年纪虽小,却气度不俗的稚童,心头生出一种预感来,这或许是他收过最小的徒弟,但也会是他最优秀的徒弟。

收徒既成,嵩阳道人当下便叫太监去给帝后传信,准备治疗。

裴元彻面沉如水。

嵩阳道人气定神闲道,“老道也不是随便收徒弟的,陛下不必这般愤懑。”

裴元彻语调微冷,“话虽如此,但太子是国之储君,得学治国之道,日后才能继承大统。”

嵩阳道人回,“要先学做人,才能当个贤德之君。”

话止于此,嵩阳道人屏退众人,只许顾沅在殿内守着,开始进行开颅术。

对顾沅来说,那是极其漫长且煎熬的三个时辰。

大多数时间她都是不敢看的,光闻着殿内那熏香都压不住的血腥味,她就觉得胸口发闷,像是压着无数巨石,又沉又重,还一阵阵的发慌。

裴元彻被用了麻沸散,感觉不到剧痛,但也不是意识全无。

他握紧顾沅的手,嘴里轻喃着,“不疼的。”

哪里会不疼,流了这么多血。

顾沅鼻子一酸,眼圈泛着红,说不出话来,只反握住他的手,算作回应。

从午后到夜晚,等治疗结束,裴元彻已然沉沉昏睡过去。

顾沅守了他整整一天一夜。

在第三天的清晨,裴元彻总算苏醒过来。

宛若新生,眼睛虽闭着,却不像从前那样是茫茫的暗,而是能感受到光。

那久违的光感。

他缓缓地睁开眼,先是一圈模糊,随后,那模糊渐渐地散开,眼前开始出现颜色,出现物品的样子,虽然还不是特别清楚,但是

他能看见了。

头上的伤口还痛着,他缓慢的侧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娇美昳丽的脸庞。

她趴在他的床头睡着,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显得她的眉眼愈发精致。

他的皇后,他的沅沅。

修长的手指轻抚上她如画的眉目,细细描画着。

四年过去,她依旧这般美,只是相较于从前,少了几分青涩稚气,多了几分撩人的妩媚,艳若海棠,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感受到眉心的温热,顾沅睫毛轻颤了颤,迷迷糊糊睁开眼。

不经意的,便对上一双含笑的,深邃又漆黑的凤眸。

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眸,不再黯淡,而是盛满了光。

顾沅怔住。

良久,她道,“你……你能看见了!”

嗓子因着激动而发紧,说出来的话都带着颤音。

裴元彻薄唇扬起,“嗯,能看见了。”

顾沅咬着唇,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哇”的一声,扑倒他怀中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1]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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