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节

小太子往常来寝殿,门都是开的,今日见到门关着看不到母亲,觉着奇怪,也呀呀呀的叫了几声。

寝殿内,晨光淡淡,烟霞色幔帐依旧逶逶垂着,遮住一室亲昵。

顾沅早就醒了,好几次试图起床,都被男人双臂一搂,按在怀中不得动弹。

看着男人线条分明的下颌,顾沅憋了又憋,还是忍不住问,“你离宫这么久,好不容易回来了,不是该有许多事要做的么?就算今日不上朝,你也得去给太后请安,或是召集内阁成员问询这半年的政务啊。”

“太后那边午后再去也不迟。至于政务,明日再办。”

裴元彻低下头,蹭了蹭她柔软细嫩的脸颊,语调慵懒又磁性,“朕一年到头就没闲过,九死一生从战场回来,拿个一两天陪自己的女人,总不过分。”

世人都觉得当皇帝自在,却不知皇帝也有皇帝的难处。当个没责任感的皇帝,每日吃喝玩乐,皇帝快活了,天下百姓就要遭殃。

若想百姓富庶,国富民康,皇帝就得担起责任。责任越重,事情越多,皇帝也只能咬牙受着,总不好撂挑子不干。

自古以来不少君主,都是年少勤政爱民,开创明君之治。等人到中年,逐渐懒怠,贪图享乐,致使晚节不保,山河动荡。

裴元彻自问他上辈子算是个不错的皇帝,就算到了中年,也未曾怠政。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养了个好儿子,早早的接过江山重担,让他可以留个贤君之名功成身退。

想到儿子,他仿佛听到了孩子的声音?

忽的,顾沅一把从他怀中挣脱,虚掩着被子坐起身来,“宣儿在门外呢,肯定是他醒来没见到我着急了。”

裴元彻一怔,儿子真来了?旋即他略感欣慰,或许这就是父子连心吧。

孩子都醒了,当爹妈的也不好继续赖在床上。

顾沅边掀开幔帐,边朝外道,“来人,将小太子抱进来,另准备热水伺候本宫与陛下洗漱。”

门外立即响起应诺。

很快,兰嬷嬷抱着宣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众端水端盆的宫人们,寝殿内很快忙了起来。

顾沅抱着宣儿亲昵了一会儿,便将孩子递给裴元彻,“你先抱抱他,我去梳洗。”

时隔半年,裴元彻原本以为他抱孩子会生疏,不曾想孩子刚一上手,那熟悉的手感就回来了,唯一不同的是

“好小子,半年不见,你又沉了!再过几年,父皇怕是要抱不动你了。”

裴元彻掂了掂孩子的重量,见他胳膊有力,手长脚长,便知这孩子长大了身量一定高大。

一侧的兰嬷嬷笑着接话,“待下个月翻过年,小殿下又要长一岁,自然要沉些。”

“也是,过了年我们宣儿就一岁了。”裴元彻笑着逗孩子。

宣儿昨夜看他还有些不熟悉,现在见他刮了胡子换了熟悉的锦缎衣袍,也认出这是父皇,弯起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咯咯咯笑了,还拿小拳头去摸他的下巴。

花梨木九屉梳妆台前,顾沅眼角余光瞥见父子俩其乐融融的场面,眉眼也变得温软,唇角微扬。

谷雨和秋霜在身后瞧见,都满脸喜气的交换了个眼色:很久没见主子这么舒心的笑了。

“主子今日要出门么,想梳个怎样的发式?”谷雨笑吟吟道。

“待会儿用过早膳应当要去圣端宫走一趟。”顾沅略一思忖,缓声道,“梳个飞仙髻,再用那支赤金景福长绵的凤钗,耳饰便用前段时间刚得的那对黄玛瑙柿子坠儿。”

谷雨便按照她的吩咐捯饬,秋霜则是去拿相衬的衣衫。

待梳洗完毕,外面的日头愈发明媚,想到再过不久便会用午膳,顾沅与裴元彻只简单用了两口朝食,便前往崔太后的圣端宫。

崔太后见着俩人一起来了,心情舒畅,面上笑意愈发真切,吩咐宫人上茶点,又留他们用午膳,命人将景阳长公主也请来。

席上,崔太后与景阳关怀问询着裴元彻在外种种,裴元彻心情不错,不厌其烦的一一作答,又反过去关心崔太后和景阳。

一来一往间,桌上的气氛愈发融洽,倒有几分民间寻常人家的亲切与朴素。在座四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皇后、太后、公主,而是单纯亲人间的彼此关心,无关身份,惟有真情。

不过这样的氛围也没持续多久,在话题转到战事和国事上,气氛就变得严肃与沉重。

在圣端宫一直待到午后,便有太监来禀,说是丞相及多位内阁大臣求见陛下。

裴元彻呷了一口茶水,慢悠悠的掀起眼皮,淡漠的勾了勾唇,“这些家伙的消息还挺灵通,朕原本还想着今日能躲个懒,明日再应付他们的。”

崔太后转着手中珠串,温声道,“你不在宫里的时候,他们协理政务可费了不少心力。皇帝还是快去吧,莫要让诸位贤臣久等,该夸要夸,该赏也别吝啬。”

“母后放心,儿子自有分寸。”裴元彻放下青瓷茶杯,侧过脸去看顾沅。

崔太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道,“你先去吧,皇后留着陪哀家说说话。”

裴元彻仿若未闻般,只看向顾沅,观察她的反应。

顾沅迎上他的目光,软了嗓音道,“陛下去忙吧,臣妾在这陪太后。”

她这样说了,裴元彻才收回视线,淡淡的说了句好,施施然起身,朝崔太后略一行礼,阔步离开。

景阳见崔太后似有事与顾沅说,很有眼力见的也告退了。

崔太后屏退了宫人,直至殿内只有她与顾沅,这才开口问道,“陛下此次在外可曾受了伤?”

顾沅没想到崔太后是问这个,愣了一愣,心底斟酌一番,才道,“有伤,但并无大碍。”

崔太后点点头,浅啜一口茶水,再次抬眼,神情认真的对顾沅道,“你是他的发妻,又是他唯一的枕边人,你可得多多关心他。”

顿了顿,她意味深长的补了一句,“就算不为他是你夫君,也为他是你儿子的父亲。”

她有时都怀疑这个顾氏的心肠是不是铁做的,一个男人,而且是个帝王,愿意搁下夺嫡大业千里迢迢去寻她,愿意为她摒弃三千粉黛不惜谎称身有隐疾,愿意为她父亲一个臣子挡箭,愿意冒着寒风冻雪连夜奔波来见她……她竟然还能不动心?

崔太后扪心自问,若自己十六岁时,顺济帝肯这样对她,她肯定对他死心塌地,深情不悔。

顾沅听到崔太后的话,心下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愈发恭谨,站起身,弯腰垂头道,“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崔太后见她态度端正,进退得当,也不好多说,又叮嘱几句,便叫她退下。

当日傍晚,裴元彻回到凤仪宫,拉着顾沅的手真心实意的夸了她一通。

大意是这半年来多亏她监管朝政,不但英明妥善的处理了几宗大案,还颁发了一些利国利民的法令,就连一向觉得妇人只能身居内围、掌管内宅琐事的丞相都夸顾沅淑德含章、明察善断。

顾沅不敢揽功,何况她也没觉得这些有什么。不过她在盖下每个玺印前,都会下意识换到裴元彻的角度去思考这件事,若是裴元彻在,他会如何处理?

经常这般想了,她心里也就渐渐有了决断。

多年后,当顾沅成了顾太后,每当宣帝有难以决断之事去垂问她的看法,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她最初对政治的敏锐和见解,都是基于裴元彻对她潜移默化的影响,她远比她想象中的更了解他。这些都是后话,暂按不表。

且说皇帝回宫后,朝中一切也渐渐恢复原样。

十二月初九,被裴元彻抛在洛阳的那一支队伍与大部队会合,一同班师回朝。

长安明德门大开,朱雀大街两边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百姓们载歌载舞,欢呼庆祝,喜迎接凯旋归来的将士们。

是夜,皇帝设宴,犒赏三军,文武百官同庆。

步入十二月下旬,新年将至,朝廷各部也都开始封印,迎接年假。

按照本朝法令,元正有十日假,从腊月二十三至正月初三。官员放了假,朝廷政务虽少了些,但年底各种大祭小祭、大宴小宴,让皇帝颇为费神,顾沅作为皇后也不轻松。

在万象更新的忙忙碌碌中,总算迎来了启新元年的最后一日。

这日一大早,裴元彻就将顾沅连人带被子的抱了起来。

顾沅一开始还以为她在做梦,直到马车粼粼行驶,她才从迷迷糊糊的困意中陡然惊醒,裹紧身上的被子,惊讶看向面前的男人,雾蒙蒙的眸中满是迷茫,“这是要去哪?”

裴元彻看她裹着被子探出小脑袋的懵懂模样,只觉得可爱极了,长臂一伸,将她搂在怀中揉了又揉,在她涨红着小脸快要凶他之前及时收手,扬起眉梢,语气愉悦道,“带你过除夕。”

第114章

马车粼粼驶出巍峨的朱色宫门,大街两旁的叫卖和说笑声潮水般涌入车厢,一派浓厚的新年氛围。

顾沅掀开帘子一角往外看,目光微愣,竟然出宫了?难道他要带她回娘家?可她人还裹着被子,披头散发,甚至还未洗漱,这副样子回国公府,怕是要将父母亲给吓坏,以为她被皇帝给休弃了。

放下车帘,她转脸看向淡然闲坐的裴元彻,还是压不住疑惑问出声来,“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裴元彻知道她的倔性子,只好如实道,“去骊山行宫泡汤泉。”

“骊山行宫?”顾沅惊讶出声,见他神色自然并无半点玩笑的意思,两道柳眉蹙起,轻声道,“可夜里不是还有宫宴么?难道现在去了,再在天黑前赶回来?”

“那多折腾,难得去一趟骊山,得多住几日,好好放松才是。”

裴元彻提起红泥小炉上的短嘴茶壶,沏了两盏热乎乎的茶,白色雾气氤氲着,清新的茶香立即溢满车厢。

他修长的手指端起一盏,递到顾沅的面前,“喝点热茶润润喉。”

顾沅接过茶盏却没喝,裴元彻看向她,问,“怎的不喝?”

顾沅颇为郁闷的乜了他一眼,“还没漱口。”

裴元彻微怔,摸了摸鼻子,道,“朕看你睡得那么香,就不忍叫醒你。本想着你在马车上还能多睡会儿,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是朕的疏忽。你先用杯中茶水漱口,再睡一觉,朕让他们快些赶路,等到了骊山,再让宫人伺候你梳洗。”

人都已经在马车上了,顾沅还能说什么呢?她端起手中茶盏,垂眸看了一眼,有一瞬的沉默。

百两黄金一两的雪峰翠顶,竟然用来漱口,虽然他家里的确有矿,但这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

顾沅放下茶盏,紧了紧身上的被子,向裴元彻要装清水的水囊。

裴元彻拧眉,“水囊里的水是凉的。”

顾沅不以为意,接过水囊,拿了个空茶杯倒满水,简单漱了个口,又拿帕子沾了些水擦了一遍脸和手。

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十分娴熟。

见裴元彻一瞬不瞬的盯着她,顾沅迎上他深邃的眸,淡声道,“去年逃跑的路上我经常这般洗漱,当时一心只想着跑远些,路上也不敢多停,所以很长一段日子都是在马车上过夜,条件简陋,能有点水洗一下就很好了,哪里还有那么多讲究。”

听到她这话,裴元彻神色一滞,捏着杯盏的手指也不禁收紧,指骨关节处泛着微微的白。

须臾,他缓缓抬起眼,沉声唤她的名,“沅沅,朕……”

顾沅一看他这神色便知道他要说什么,忙打断他,语气温和且平静,“自责的话就别说了,那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且事情已经过去了,多说无益,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朝前看?”

说罢她捏了一块糕点吃了起来,换了个话题,“你真打算就这样跑去骊山?除夕宫宴暂且不说,那明天的大朝会呢?”

裴元彻道,“除夕宫宴让母后带着宣儿出席便是,明日的朝会,朕半夜赶回也是来得及的。”

顾沅很不理解的看他,这大冬天的他跑来跑去不嫌累,不嫌冷?

裴元彻见她直直的看着自己,以为她在担心另一件事,便握住她的手道,“朕一忙完大朝会,立刻就赶回骊山陪你,不会让你久等。”

顾沅本想说她不在乎这个,视线落在他紧握着自己的手,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多说,只缓声道,“我还想再睡会儿。”

裴元彻眉眼舒展,说了句好,长臂一伸,直接将她揽入怀中,“靠在朕身上睡,就像去年回长安的路上那样。”

顾沅顺从的靠在他怀中,脑袋在他温热的胸膛蹭了蹭,寻了个舒适的角度,轻轻阖上了眼。

裴元彻往上扯了扯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又低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见她睡熟了,这才从桌案边抽出一卷书,神态自若的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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