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缓心神,他正欲起身,眼角余光瞥见外头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不由得拧起眉头。
“谁在外头?”
“奴才去看看。”李贵弯腰,忙往外去。
片刻,就带着个宫人走了进来。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顾沅的贴身丫鬟,谷雨。
裴元彻眯起眼眸,语气冰冷道,“你在门口探头探脑作甚?”
谷雨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声音都打着颤,“奴婢……奴婢……”
“说话。”
“奴婢有要事禀告。”
裴元彻一听,漆黑的眼眸愈发幽暗,“说。”
谷雨咬牙,鼓起勇气道,“殿下,主子离开时,她的癸水迟了好几日,奴婢当时还问主子,要不要请御医来瞧瞧,可主子说不用……”
裴元彻手指猛地一颤,语调沉下,“把话说清楚。”
“主子的癸水一向很准,从前最迟也就迟一两日,从未迟过这么久,奴婢猜测,主子她是不是……是不是有孕在身了。”
谷雨凄惶抬起头,眸中噙着泪水,不住磕头道,“若真是这样,还请殿下不要放弃主子,就算看在皇嗣的份上,也将主子寻回来吧。”
她听闻太子爷渐渐将在外寻找的人都调了回来,似乎不打算再寻找姑娘了。
秋霜私下跟她说,是姑娘自己逃了。可她不相信,姑娘与太子爷那般恩爱,怎么会逃呢?定是被那狡诈的女刺客给掳走了。
现在太子又对外说太子妃身染重疾,那过阵子太子会不会说太子妃病重而亡,之后就能顺理成章再娶一个新的太子妃了?
一想到自家姑娘孤身在外,吃不饱穿不暖,身边还没人伺候,谷雨就忍不住流泪,她家姑娘从小娇养着,现如今肚子里可能还揣着一个,那得多辛苦啊。
“还请殿下继续派兵去找主子吧。”谷雨哭着哀求道。
裴元彻却再听不进去半句,满脑子只想着,她癸水五日未至,可能有身孕在身。
她有孕了。
是她和他的孩子。
他们又有孩子了。
一时间,喜悦,激动,期待,溢满心头,可随之,便是愈发强烈的担忧与焦躁。
她一个人在外就够他记挂忧心,现在又多了个孩子。
裴元彻只觉得心口一窒,五内俱焚,喉咙也涌上一丝腥甜。
第72章
九月十八,秋色盎然,踏着灰蒙蒙的晨光,顾沅步入了秦州的地界。
若不是去沙洲必经秦州,她是万万不愿踏入秦州的
文明晏被裴元彻外派到秦州为长史,虽她只是路过,但能避免牵扯上关系,还是能躲就躲。
顾风见她舍弃秦州城平坦笔直的官道,选择绕路走崎岖不平的乡路,虽有些不理解,但姑娘的命令,他也不敢违抗,听令便是。
“姑娘,再往前十里,有个吴家镇,咱们到那里歇歇脚,赶了这么久的路,马儿也得吃些草料。”
顾风拿着鞭子坐在马车前,这马车是他们在襄州买的,顾沅实在晕船严重,身体吃不消,他们就从水路改为陆路,虽说慢了些,但好歹可以遮风挡雨,夜里也不用再寻破庙,或是住在林间。
顾沅掀开藏蓝色车帘往外看了眼,温声应道,“好,你安排便是。”
将车帘放下,她重新在马车里坐好。
这马车自然比不得从前的马车宽敞华丽,但顾风买的时候,还细心的买了个软枕和一条厚羊皮毯子,有这些她在马车里也能舒服些。
马车里放了两个大包袱,一个是她的,一个是顾风的,这一路往西走,天气越发寒冷,他们路上购置了些厚点的衣裳,又多备了干粮,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大水囊,几包蜜饯点心。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功夫,马车外头渐渐热闹起来。
顾沅掀开帘子往外瞅了眼,问顾风,“是到了镇上么?”
顾风答,“是。前头有间食馆。”
秦州地处西北,民风彪悍粗犷,小镇上来人来往,热闹非凡,随处可见扯着大嗓门卖货拉生意的。
在那间小食馆停下,顾沅先找了张桌子点菜,顾风则是拉着马车到一旁,给店小二塞了些钱,让他去给马准备草料。
北边大都吃面食,顾沅点了两大碗臊子面,两碗酒糟甜汤,又点了一大盆炖肉,几个胡麻饼。
等顾风那边安排好,这边热气腾腾的吃食也端上了桌。
俩人都是一副寻常百姓打扮,顾沅装扮起农妇越发熟练,经过几次妆面调整,也愈发显得自然,不会像最开始那般丑得突兀。
“这胡麻饼烤得不错,焦脆酥香,等会儿走的时候,咱多买几个,路上饿了吃。”
闻言,顾风抬眼看去,就见顾沅将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慢条斯理的吃着。
纵然她荆钗布襦,一张脸也画得黑黄,可举手投足间的清雅气质却难以掩饰。
顾风敛眸,低低的“嗯”了一声,闷头吃饼,不敢再多看。
顾沅也习惯他的闷性子,继续吃自己的饼,心里则暗暗盘算着,如今已到秦州,按照这样的行进速度,估计再过十五日,就能到达沙洲。
等到了沙洲,她先花钱搞定户籍,再选个好地段买个宅子,不需要太大,两进两出就够了。
她打算在院子两边开出花圃,种各种花儿,后院也开出一片空地来,右边种些日常吃的蔬菜和寻常草药,左边种些果树,像是梨树、桃树、柿子树、枇杷树之类的,这样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的果子吃。
至于奴仆,她打算去牙行买四个,两个婢子伺候她起居,一个煮饭婆子,一个干杂活的劳役。
等过几个月她肚子大了,再请个经验老到的婆子在家陪着,孩子生下后,还得寻个奶娘照顾着……
至于顾风……
顾沅抬头看了眼对面内敛寡言的男人,眸光清澈,带着感激。
若顾风愿意留在沙洲,那就当她的管家,她给他发工钱,还给他钱娶媳妇,买一间房子、几亩地,虽没有荣华富贵,但也富足闲适。
若他不愿意留在沙洲,那等他回到哥哥身边,她就写一封信,让哥哥好好嘉奖他,给他寻个一官半职的。
顾沅这边正畅想着未来美好新生活,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刺耳的喊叫声。
“还跑,看你还跑到哪里去——”
“来人啊,快给我追,一定把那个小贱人给抓住!”
“快快快!!把她给我捆起来!”
思绪被打断,顾沅抬眼,顺着声音往街边看去。
只见前头不远处,一伙人手拿棍棒绳子,凶神恶煞的追着一个小女孩。
那女孩穿着一袭红嫁衣,模样不算出挑,顶多清秀,瞧着十四岁上下,面黄肌瘦,疯了一般往前跑着,边跑边哭,“救命,谁来救救我,求求你们了——”
她这般喊着,可是路边的人纷纷让到一旁,没人拦她的道,却也没人对她伸出援手。
原本鲜活的百姓,像是一瞬间变得麻木般,一个个站在路边,看着这女孩被人抓住,被死死地压在地上,捆猪猡一般捆起来。
眼前的场景变得灰暗,只有女孩身上那抹红嫁衣醒目,醒目的有些刺眼。
看着这一幕,顾沅瞠目结舌。
一旁端上臊子面的店小二摇着头,叹息道,“唉,可怜啊,要是有下辈子,千万别再投错胎了。”
顾沅疑惑的问,“这姑娘是谁,这些人又是什么回事?为何要抓她?她穿着嫁衣,是要嫁人吗?”
“两位客官是外地的,不知道咱这的事。这女孩啊叫招娣,是镇上吴老赖家的女儿,刚满十三。这女孩命苦哟,她爹吴老赖不是个东西,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招娣她娘生下她后,实在忍受不了吴老赖,就跟野男人跑了,留下招娣这么个小姑娘。”
店小二道,“吴老赖也不管这个女儿,还是街坊邻居见她可怜,一人施舍点,好歹是活下一条命来。等招娣五岁,就开始煮饭洗衣,七岁多就到处找些散活儿,赚两个馒头钱,眼见着日子稍微好过些,这吴老赖又娶了个新女人,是个从窑子里出来的,客官您说,这后妈能有几个是好的?”
听到这里,顾沅眸光闪动。
想到前世,她撑不下去,一时服了毒,求了解脱……却留下了延儿。
那时,延儿才五岁,小小一个孩子,就没了娘亲。
也不知道裴元彻后来有没有再立皇后,不管立没立,在后宫那种烟波诡谲,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她的延儿能过得好么?
顾沅的心像是被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揪住,愧疚涌遍全身。
她实在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母亲。
她对不起她的两个孩子。
店小二那边继续讲着,“那窑姐儿对招娣是百般挑剔,打骂简直成了家常便饭,吴老赖自也不管这个女儿,由着窑姐儿打去。唉,招娣脸上几乎每隔几日就青一块肿一块的,这样当人后娘,这窑姐儿也不怕遭报应!”
顾沅看了眼街上的动静,“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店小二道,“唉,咱们吴家镇最近不太平,西边那风鸣山邪门得很,又是野狼下山咬人,又是山崩塌方的,死了四十多个人咧。府城请来的道士说,是山神发怒了,要降祸给吴家镇,得给山神进贡,平息怒火。几个村子的里正凑在一起一合计,决定献祭……道士又说,若进贡童女给山神当媳妇,效果更好……”
顾沅倒吸一口凉气,“所以,这个女孩被选中了?”
“也不是选的,是吴老赖和那窑姐儿一合计,十两银子把她给卖了。咱们秦州虽重男轻女,但这又不是灾年的,寻常人家也没必要为了十两银,就送着女儿去死啊。哪家干出这事,背后还不得被人唾沫星子淹死……就这吴老赖和这窑姐儿,一对不要脸的玩意儿凑在一起,就是可怜了招娣这个孩子,多懂事一姑娘啊……命不好,唉……”
店小二摇着头,“这要送上山了,估计……要被狼给活活吃了。”
顾沅心头大骇,再次看向路中间。
只见那女孩已经被麻绳紧紧捆住,砧板上的鱼一般,动弹不得。
因着人瘦,她那双眼睛显得格外的大。
此刻,她眼眸中满是无助和迷茫,还有无边的恐慌。
看着这样小的姑娘,顾沅蹙起眉,语气带着愤懑,“就没人管的么?”
店小二摆摆手,喟叹道,“这谁敢管,镇上的事。再说也花了银两给她爹妈,人爹妈都愿意,旁人又能说啥。”
“官府呢?官府也不管?这可是一条人命!而且本朝不是明令禁止活祭的么?”
“啊?客官你是记差了吧?朝廷有这条规定么?”店小二一脸困惑。
顾沅一怔,就见顾风也有些诧异的看向她。
她懵了一瞬,旋即恍然记起,是了,禁止活祭是裴元彻登基后才立下的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