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最后一个钻进车里,放下帘子前,念叨了一句,“这天色比开始又暗了些,夜里怕是又要落雪了。”
给俩孩子点了长明灯,了却一桩心事,顾沅轻松不少,听到小春这话,也掀帘看了眼窗外的天。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2]”她轻轻念道。
小春和小冬,“……?”
愣了愣,两婢老实巴交的问道,“夫人想饮酒了么?可王妈说过,有身孕不能饮酒的。””
顾沅朝她们眨了下眼,笑道,“不喝酒,我酒量不行,三杯就倒。不过这样下雪的天气,最适合吃羊肉锅子。昨日虎子不是买了铜锅回来么,今晚正好用上。嗯,热腾腾的羊肉汤配咱们院子后的新鲜菘菜,滋味应当鲜美极了。”
“好歡,有羊肉锅子吃了!”
“夫人,您真是太好了,奴婢要一直留在您身边,一辈子伺候您。”
“我也是,我也是!”
听到车里传来欢声笑语,顾风赶着车,那张一向严肃的脸庞也露出一抹笑意来。
他轻轻拍了拍马身,低声道:好伙计,咱好好赶路,回去后也给你喂顿饱的。
……
半明半暗的天色下,洁白的雪花伴随着凛冽寒风吹下。
一辆朱轮华盖马车停在街边,车帘掀开小小一角,背后是一双满是阴毒的眼眸。
不会认错的,她不会认错的。
那个女人,就是顾沅!
车上身着桃粉色锦缎长袄的年轻妇人紧捏着车窗,因着太过用力,光洁的指甲都抠下一块红漆来。
这年轻妇人不是旁人,正是被周家一顶小轿抬出长安,远远嫁到肃州为填房的周明缈。
自四个月前,在慈恩大长公主府上出了那等丑事,她的人生就被毁了,毁得一塌糊涂。
若不是周夫人拦着,周明缈怕是要被周侍郎活活打死。
后来,一向深居简出的周老夫人给了她两条路
第一,她绞了头发,去庵里当姑子,从此青灯古佛相伴一生。
第二条路,嫁去陇西。周老夫人娘家有一偏房侄子,名唤褚振方,在陇西肃州担任正六品司马,年纪三十八,前年丧妻,家中嫡子庶子都有,现下嫡长子和嫡女都到了要嫁娶的年纪,需要一个当家主母操持。
当时听到周老夫人给出的这两个选择时,周明缈气的浑身发抖,“这叫什么出路?那褚振方都三十八了,与我父亲相当的年纪,我嫁给他?等他儿子娶了媳妇进门,哪里还有我的一席之地?”
祖母只转动着手中佛珠,冷淡道,“他的条件是一般,可如今你声名狼狈,莫说长安,就是这周边几个州府,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你出的那些丑事,哪家还敢聘你当正头娘子?你能怪谁,要怪就怪你自己……”
或许觉得这话太直白伤人,她又补充道,“你也别净想差处,想点好的。你嫁去肃州,山高水远的,没人知道你在长安的这些事,你也能重新做人。再者,你嫁过去可是正头娘子,虽是填房,但也是能进他们家祖坟,享他们家香火的,总比当妾侍强。”
祖母这般想法,父亲母亲以及兄长,也都觉得这是个好出路,纷纷来劝她。
周明缈只觉得心彻底凉了。
最终,权衡利弊,她还是嫁了过来
不论怎样,她也不想将这一辈子葬送在尼姑庵里,她周明缈才不要那般蹉跎一生!
她相信只要她不放弃,总有机会再回长安的。
比如,此刻。
周明缈眯起眼眸,阴郁的视线宛若沿着树干缓缓爬行的毒蛇,盯着街对面那扇两进两出的院子,满是怨毒。
这不就是她的机会么?
虽不知顾沅为何会出现在肃州,或许是被裴元彻厌弃,或是其他什么原因,那些都不重要
现在重要的是,顾沅的肚子里有孩子。
看她方才下车时腹部微微突出的弧度,起码也得四个月以上,所以这孩子,八成是裴元彻的种。
周明缈唇边扬起一抹阴恻恻的笑。
这可真是上天都在帮她啊。
作者有话要说:[1]引用签文大全。
[2]《问刘十九》白居易
宣:天子宣室也。盖谓大室,如璧大谓之瑄也。(宣这个字最初在甲骨文发现,专指宣室,天子宣布要事的地方)
第78章
长安,皑皑白雪纷纷扬扬,碎琼乱玉。
天气愈冷,顺济帝的身体愈差。
御医虽没明说,但众人心里都清楚,老皇帝要不行了。现下不过是靠着珍贵药材吊着一条性命,至于能熬多久,全凭天命。
东宫,紫霄殿。
鎏金异兽纹铜炉里燃着百合宫香,烟气袅袅,殿内的地龙烧得暖意融融。
暗卫首领来到时,一袭宽大玄色长袍的裴元彻正手持银剪,慢条斯理的修剪着一盆西府海棠。
那粉白相间的花儿开得正好,珠缀一重重,花朵饱满,叶片翠绿,妩媚多娇。
裴元彻修剪的极为细致,左右端详着,挑出那破坏美感的枝叶,一刀剪落。
见着跪在地上的暗卫,他淡淡瞥了一眼,旋即才慢悠悠道,“何事?”
暗卫道,“回主子,今日午后周平林去了贤王府上,神态鬼祟,待了一个时辰才离开。”
贤王便是五皇子。
十日前顺济帝状态稍微好了些,见嘉贵妃侍疾辛苦,心里一感动,就给五皇子封了个贤王。
于是,五皇子就成了皇子中最早封王的那个。
经过这几月的明争暗斗,二皇子党和三皇子党早就被打得节节败退,已然成不了气候。
唯一还能蹦跶两下的五皇子党,因着封王的事,顿时又振奋了。
不少人暗自猜度着,老皇帝都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还不忘给五皇子封王,是不是表明老皇帝心里还是更属意五皇子的?没准在他驾崩前,会留诏将皇位传给五皇子呢?
抱着这样的念头,这些日子朝中又有不少官员投靠了五皇子。
周明缈的兄长,周家嫡子周平林,便是其中之一。
前世周家支持裴元彻,全因女儿嫁入了东宫。对于这一世,周平林会投靠五皇子,裴元彻半点不惊讶,反倒觉得松口气
若周家安安分分,他还得寻个由头再发落。现在好了,他们主动投靠贤王,以为是条通天大道,殊不知是往脖子上套了根索命绳。
见暗卫依旧跪在地上,裴元彻淡声道,“还有何事?”
“回禀主子,周平林离开贤王府不久,五皇子便发出一封密信,同时派了一队人马出城。属下已截获密信——”
暗卫从袖中拿出一封密信,双手呈上,“密信在此。”
裴元彻放下手中的银剪,取了块干净的帕子擦手,再接过那封密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上书:盯紧目标,勿要轻举妄动,人马不日将至。
信尾盖了个戳,是五皇子的私章。
裴元彻垂眸,居高临下的看着暗卫,“送信的探子呢?”
“已经押入密牢。”
“可问出些什么?”
“那探子一开始还嘴硬,属下便命人上了大刑,上到第三种,他就受不住了,坦白说这信是五皇子亲自交给他的,让他务必尽快送去肃州司马府,交给司马夫人周氏。”
暗卫微顿,见着裴元彻陡然阴沉的脸色,补充道,“属下又给他上了第四种刑,依旧没问出其他的,想来是当真不知道更多。”
裴元彻捏着手中的信,视线在“目标”两个字上来回徘徊。
目标是谁?
肃州,周氏……
能让五皇子如此迫不及待派人出去,看来那“目标”很重要。
蓦得,一个猜想在他心头呼之欲出。
他猛地捏紧手指,脸色沉下,眸底划过一抹危险的寒光。
“即刻派人去追贤王的队伍,问清目的后,再全杀了。”
“主子,杀了之后咱们的人是折返长安,还是……?”
“继续赶往肃州。”
冰冷的暗芒在眸中闪烁,裴元彻嗓音低哑,“暗中寻找太子妃的下落。”
暗卫心头诧异,旋即郑重应下,“是。”
“你再去周府一趟,若孤没猜错,这几日周明缈应当往周府寄了信……”
虽然按照周平林的性子,很有可能收到信就毁了,但裴元彻还是想再确认一下。
万一没有毁。
万一那信上就写着顾沅的下落。
他不愿放过半点关于她的线索,哪怕扑个空。
压低了眉眼,裴元彻沉声补充,“你全力去找便是。”
暗卫应道,“属下遵命。”
说罢,很快离开殿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天光渐渐地暗了。
李贵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见太子爷坐在案前,案上铺着纸,手中执笔,幽深的目光定定的凝视那紫檀雕蕉叶纹花六角式香几上的海棠花,仿佛想着什么。
李贵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自陛下龙体欠安,太子爷就跟上了发条的陀螺似的不停转,又要处理政务,又要应付党争,时刻防备着,同时还得盯着寻找太子妃的事。眼下又到年节,大宴小宴朝会祭祀一堆事,他安歇的时间越来越晚,起床的时间越来越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