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阿宁,怎么了?”
“之前那条鲛人呢?”婴宁看到早就空无一人的灵岩,而潮湿的痕迹证实着刚才确实有东西躺在这里。
白谢倒是不在意,他彻底忘了是那个化为邪物的鲛人打开的神域:
“小小鲛人,无法自行离开神域。”
“估摸是死了,魂飞魄散?”他说道。
神域未破,鲛人定然未死。
神域浓雾到尽,雪白建筑幽然伫立,仅有一盏的神明长明灯已燃至尾端,灼了微小火星。
虚弱的鲛人挣扎的匍匐在神殿的阶梯上,祂的信徒仿佛仅他一人。
青褚感知到了自己的生命在飞速流逝,他已经不愿再用玄水疗育,撑着残破污秽的身子,他爬到到了神殿正殿门口。
他忽觉得不能让神君看见自己这般粗陋不堪模样,急忙用水清洗了布满伤痕的鱼尾,可上面缠绕的怨气却无法清除。
青褚眼球猩红,粗暴的想要驱散肮脏的怨气。
却,徒劳无功。
他放弃了,就如同放弃自己的生命。
成神之途,太难,他撑不下去了。
但他还是小心翼翼的迈入神殿,殿内冰冷肃寒的神像无脸无貌,因他记不起上神的容貌,千万年来每每想勾勒脸庞,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他忍着疼痛,缓慢走到神像下。
长明灯一暗一亮,仿佛有人注视。
殿外,响起脚步声。
青褚无力的倚在神像底座,意识模糊的看见了神殿前的身影,长袍微动,耳侧的曼珠沙华开得艳丽旖旎。
她背后的螭龙,腾空而立。
白谢看见了神像底座下的鲛人,“还真的在这里。”
他闯入神殿,转了一圈,最终身子停在神像面前,瞧见了无脸神像:“你这小妖,信奉的这是哪位神君?”
“怎么还没有脸。”
青褚挤出一句话:“要你管。”
白谢少时性格狂妄,见这妖族这般跟自己说话,嘲笑道:“这般小的神殿,本大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人界都没你这般寒酸。”
白谢的嘴,太过恶毒。
那青褚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竟然扬手数百条凶悍粗壮的水蟒攻向白谢,那水蟒打不散咬不退,气得白谢纠缠不过,干脆一道龙爪,差点把神殿毁了。
青褚护下神像,满目恼怒,将舌尖的髓珠吐了出来。
“上古犼珠?”白谢见到髓珠,惊讶道。
犼乃是上古凶兽,传闻是麒麟一族祖先,曾被二神关押,魂魄分散逃离,而肉体便化为了一枚髓珠。
上古犼珠,极水之物。
髓珠一出现,青褚的外形便逐渐暴涨至神殿之高,
而他的头发又化为了黑虫,狰狞獠牙,身躯腥臭,恐怕比起地狱十八层恶鬼也不为过。
两人过招极快,极狠。
眨眼间,神殿之中皆是碎裂、崩塌的柱子,而神像摇摇欲坠,仿佛要跌下凡尘。
或许是青褚强攻之末,又或是白谢在玄水中恢复了身体,这一轮的斗法以螭龙压倒性的胜利即将结尾。
白谢用爪子掐着青褚的脖颈,龙目嘲讽:“犼珠可不是小妖该拿的东西。”
青褚扑腾着鱼尾,惹恼了白谢,他便将这条肮脏的鲛人扔向了本就岌岌可危的长柱上,瞧见对方吐出大片的鲜血。
轰隆——
长柱倒塌,砸向了无脸神像。
“不——!”
鲛人遍体鳞伤,却硬撑着最后一息扑向了神像。
以身护神,却落得头破血流的下场。
青褚抱着倒塌的神像,惊慌失措的看向神像的头部,却看到一道法力替他护下神的头颅。
神像无损,他才大喘口气。
他给了婴宁一个感谢的眼神,随后小心翼翼的托起神像,将它放置在神殿中央。
神殿满目疮痍,唯有它完好如初。
白谢也不愿对神像无礼,他用龙爪轻轻碰了碰伏在半空上的上古犼珠,一段千万年前灵力和记忆涌入神殿中。
千万年前。
鲛人尚且年幼,他在逃窜仇敌的捕食时,恰巧撞见了正在妖界闲暇玩乐,喝得醉生梦死的神君。
她替他驱赶仇敌,又逗得他满脸羞红。
可当神君离开妖界时,他恋恋不舍的拍打着小鱼尾,哭得伤心极了,可神君却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脑袋:
“世间无不散的宴席。”
他想随她而去,可实在觉得难以启齿,便低下倔强的问了她:
“妖族之人...”
“如何成神?”
神君托着下巴,少了往日的戏谑:“妖族虽说可与神族契约,但却没了自在。”
“若想成神的话,那就努力修炼吧。”
“如何修炼?”
“入世间苦楚,修身修性修魄。”神君是这般说的。
妖界逍遥自在,所以他打算寻一个世间炼狱的去处,而当小鲛人认识到死去是世间苦楚之时,他便来到了诡域。
这里,每天都有太多人死去。
一开始他袖手旁观,但后来不知道为何那些失了肉体的魂魄开始在他的身旁聚集。
再过了很久,似乎没人死去了。
但那些飘荡生魂逐渐转化成怨灵、恶灵,他知晓人界生魄倘若转化为怨灵,便再也无法入轮回。
他不忍心。
小鲛人便小心翼翼的收集生魄,自身妖力不足,便使用了神君给他的髓珠,他日日夜夜的收集、保护着那些生魄,尽量不让它们被邪祟之气污染。
他持一寸善念,守了一颗本心。
可惜——
实在太久。
久到那些生魄在他身旁、在他体内,开始逐渐化为怨灵、恶灵,青褚也没有等到能把它们引入轮回之人。
漫长的孤寂时光,那些怨气也侵蚀了他。
即使他一次又一次的回到神君设下的域界,用玄水无数次的清洗自己,却也没有办法再恢复被怨气侵蚀的鱼尾,更驱散不了浑身腥臭的恶气。
他早已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凭借着一股执念收集生魄,然后把它们小心翼翼的保护在体内。
纤细光洁的躯干浮现污秽,漂亮鱼尾也残破不堪。
他已经,不识得自己了。
青褚匍匐在神座之下,仰头望着遥不可及的神像脸庞,身躯中的怨气和生魄早就折磨得他没了当年偏执:“世间...”
“果然没有不散的宴席。”
“可神君大人。”
“青褚似乎悟错了。”
错了。
世间最苦楚之事,似乎并非死亡。
他此时才发觉,追寻一个千万年未曾再相见的人,更苦。
鲛人的力量在失去,泪珠砸在神殿冰冷的地面上,他哭得极伤心,一如当年他得知神君要离去的时候。
“修炼到此。”
“不知可否前往神界。”
“倘若不行,也罢了。”
鲛人的视线逐渐模糊。
他实在没有力气了,没有力气修炼,没有力气再去尝新一轮的苦楚。
崩塌声响起,鲛人最后睁开了眼睛,看一看他的神君:
“青褚...”
“便在此祝神君。”
“万古千秋,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