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谢攻向阵眼之处,苍白羽扇泛着寒光,映着他玲珑剔透的面庞,他瞧见了那一道雾色的身影,下手毫无留情。
可扇尾仅仅是触碰到婴宁的雾影,后者便化为了一汪花海。
而白谢感到腰间一紧,倒是那诡异莫测的蛇鞭趁着他晃神缠了上来,硬生生的让他从半空中直接坠落了下,砸向了彼岸深渊。
白谢视线黏着婴宁的身影,而鞭子的另一端确确实实是一只苍老的手。
他摔进池水中,周遭的曼珠沙华便猛烈的颤动了起来,将他团团围住,势必让他沉溺于此。
鼻尖香腥之气,挥之不散。
玉扇飞回他手中,却也难免沾染了香气。
手背吃痛,他瞧见了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白谢苍色的睫毛颤动,颔首直视着婴宁,而他的眼底也涌出恍若曼陀罗的肃杀。
血色花海深处传来的攻击并未停歇,一道道长鞭凌厉残暴,对方真有几分打算把他大卸八块的意思。
转瞬之间,两人已过了上百招。
周遭的腥香愈发浓郁,而眼前的长鞭似乎幻化成成千上万的血蟒,直逼得白谢没有什么退路,他每每躲避,对方都会缠了上来。
仿佛他们是一对纠缠至死的苦鸳鸯。
四周天旋地转,满目皆是蛇影。
白谢抛去脑海里冒出来的鬼想法,他轻声唤了几只冥兽,趁机打破了此时身在的迷弥阵法,周遭的香气在阵法破损的一瞬间荡然无存。
这奈何孟婆,有意思。
自当年之后,他倒是很久没碰见这么有意思的对手了。
白谢飘落于一棵络叶树的枝干上,他竟还闲着弹去肩侧的一缕落瓣:“婆婆,好招式。”
“好功力。”
婴宁步伐波澜之下,隐隐生花。
“白大人也是不错。”
两人相望,眼神一触即发。
白谢掌管半个冥界,当年不服他的饿鬼罗刹数不尽数,但这位来历不明的鬼使却在百年间打遍了冥界十一地。
唯独奈何桥和阴阎坊,他没有踏足。
白谢唇侧极薄,可眉眼阴冷至极。
冥界之人,自然都不是什么好脾气。
“白大人,还要接着玩吗。”婴宁的身形再次隐去,蛇鞭散发着魂飞魄散的浓烈死气,而她苍老的声音落在了白谢的耳朵里。
这一次,白谢难得觉得她的声音格外顺耳。
他抬起那只手腕,血痕逐渐愈合:
“说来,本使倒是有上千年没有被人打伤过了。”
“难得碰见如婆婆一般的对手。”
“既然如此,本使今日便玩个痛快。”
鬼使大人的话音刚落,而蛇影便打断了他站着的枝干,又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追上了他的身影,白谢趁机以扇为手,缠上蛇鞭,硬生生的将隐去身影的婴宁拽到了他的身旁。
“迷阵已散。”
“你还能往哪里躲呢?”他的声音阴沉,仿佛只黑渊苍鹛,瞧上了猎物便费尽心机的咬上一嘴。
白谢不知何时,幻化出一柄长刃,刃身冰冷,一如他这个人。
长刃折射出两人交错的面庞,而最终落下他眼眸的冰冷。
“婆婆,可要小心应对啊。”
“老朽。”
“乐意至极。”
婴宁不过尚且用力,长腿直侵,逼近了他的身子。
苍白薄霜的人微微讶然,竟一愣神。
.....
这奈何孟婆!
当真不知羞。
.....
婴宁瞧着那柄长刃材质特殊,任它逼近身便会感知阵阵深入骨髓的寒意,四肢难免有着滞然。
而另一方面,白谢作为冥界两使,功力确实不容小觑。
一时之间,局面竟然僵持不下。
本来停留在殿顶的几只鵸余鸟,早已经被此时殿内的战况给吓的直接狂飞了几百里远,它们边飞边感叹,这冥界之人下起手来,当真真可比他们妖界人士更加狠毒几分!
惹不得,惹不得。
鵸余鸟飞尽了。
白谢持刃潇洒,挡下一道狠招,他薄唇轻言:“婆婆,还真是不愿手下留情。”
“本使真是伤心。”
“大人若是伤心,倒不如把自己的三魂七魄交予老朽,老朽定然将大人炼制成无情无爱的傀儡小鬼。”
“让大人再无伤怀。”
婴宁的脸庞藏于兜帽的隐形,白谢瞧见不得便更加心有痒意,他躲开鬼气再次伸手,却被她直接捉住了掌心,下一瞬婴宁直接顺势翻至白谢的身后。
她以鞭稍为器,被对方躲了过去。
白谢眼尾翘起,白霜似的长发竟被婴宁扯了几根去,他蹙起了眉,消失已久的玉扇竟在此时骤然冲出池底,以迅雷不及之势冲着婴宁的腰侧。
婴宁甩鞭险险躲过,飞至殿顶的脊兽雕塑处。
长袍猎猎,妖异凛然。
她俯视着世间的一切。
白谢仰起了头,眼珠动也不动,胸口处竟涌出一种他本该臣服仰视她的荒诞感觉。
他隐隐听到了什么声音。
随后这位使者大人身体一滞,便发现了自己脚下早已缓缓浮现出了一道道密密麻麻的血色阵图。
竟....
又被她诓了进来。
白谢气息冷冽,只身在原地。
任由绯色之花从阵中残暴吞噬了他的身体,他眼皮阖上,须臾间又踏破万千残破的花瓣从阵中心缓缓走出。
雪色在绯风中飘落,而他的眼神望着殿顶。
黑渊苍鹛可没有放过猎物的习俗,即便势均力敌,他也定然会咬死猎物的脖颈,直坠永无天日的深渊。
“白大人,怎得不愿献身,老朽可都想好用什么灵器炼制大人了。”婴宁低头瞧他,只见对方畅然笑道。
“婆婆。”白谢侧头,眼神玩味。
“想要炼在下的三魂七魄,可得用三蚧鸺猡炉呢。”
“不过,恐怕是在下先拿到婆婆的灵躯了。”
他簇拥在万千的鬼气中,神色幽暗不明,清瘦的骨指捻着寒刃,而片刻后的变故随着他凌厉的声音降临妖界。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声音和漫天的水花让人慌了眼。
沉闷的池底像被放置了偌大的鼎炉,片刻就不安沸腾起来,白谢手中的长刃被他抛去落于一处水面,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长刃所指,泛起了逼人的波澜。
此时四周的宫殿也仿佛晃动了起来,纷飞的珞叶从枝干上惶然离落,天空上竟也隐隐有黑色的电光出现,让人心悸。
急速升腾的池水,一只庞然身形幽然出现。
那巨兽在水下的身影缓缓清晰,它状如龟而鸟首虺尾,颈侧两条黑蛇缠绕,从池底探出头的一瞬间,便吐了一口黑雾笼罩了整座宫殿。
宫殿之内,似失日月灯火。
漆夜之中,一双碧色兽瞳缓慢升起,危险震慑的气息笼罩着婴宁。
而骤然黑雾和池水隐去了它的大半身形,让人看不真切。即便如此,它伫立之时,也比妖界宫殿约莫高出数十丈。
半空中一道电光闪过,倒是让人瞧见了此时在另一旁的白谢。
他峻立一侧,于深渊看着她,眼尾如银钩,试图将她埋葬在河底。
巨兽的嘶吼声在得到主人的默许后穿透整座宫殿,刺耳的声响在黑暗中不停的回荡,难免引起了结界的震动。
“两位,这是打算拆了本座的宫殿...?”
九尾狐姗姗来迟,刹那间远阔天晴。
巨兽的身影悄然溃散,宫殿中的琉璃盏随着威严的步子一一亮起,九尾狐眉眼潋滟,衣襟处缠绕着四只金线饕餮,他踱步之际,恍如入画。
华美兽王袍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许是听事倦了,九尾狐神态乏累。
他的视线顺着屋檐而上。
“老朽和鬼使大人不过斗技,倒是扰了尊者。”婴宁落在了琼池侧,这距离稍稍离白谢有点远。
祁连之似乎并不介意两人在主宫闹出的乱子,他看着婴宁眼神微动,丝毫没有将白谢看进眼里:“凰棂一事,已有消息。”
“孟婆婆可别忘了本尊这个人情。”
......
孔宣一族退于隐山,千年来不愿再插手妖界事宜,仿佛成了一副岁月静好的好模样,可但凡了解他们性子的,都知道这群死孔雀最爱争强好胜,连个美貌都要比过来比过去。
千年来,妖界诸部首领却时时刻刻关注着隐山动态。
一方提防隐山反攻,一方盼望投奔孔宣一族,盼望妖界再次易主。
而近年来隐山之流显有躁动,听闻是孔宣一族得了什么神界重宝,而后便勾搭上妖界六大部落其三,似乎有将此界推倒重来的想法。
隐山行踪不定,唯有上古阵法才能寻到它的身影。
妖界主宫位处东南,依附着一处险山灵脉。上古法阵在禁地深处被强行唤醒,随着乱飞的杂草模糊了一行人的视线。
“本座就送到这里了。”九尾狐摩挲着腰间的宫铃。
“多谢尊者。”
白谢踩进阵法中,霎那间身影早已不见。
婴宁本想跟上,可她尚未踏入阵中,就只见眼前的阵法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扬眉惑然:“殿下,这是?”
九尾狐却慢悠悠踱步而来,他折腰瞧她:
“孟婆...吗?”
祁连之的声音无可奈何,却也软了起来:
“本座有一惑,尚不得解。”
“尊者可说。”婴宁声调不明,看不出有丝毫慌张。
九尾狐细指轻碰了她的兜帽,那些鬼气这一次却避开了他,他眼眸潋滟,似如当年勾人心魄的模样:
“听闻冥魔两界尚有交集,本尊不知晓轮回之事,便想问婆婆可知魔族之人肉身陨灭,魂魄去往何处?”
“魔族乃是怨念、恶灵幻化而成,并无魂魄。”
“....倘若是仙者入魔呢?”
“违背六道,天道不容。仙骨溃散,不入轮回。”她的嗓音笑的极好听,掩盖了身份。
隐山外,半山腰的灵气滔天,哪还有什么颓废荒景。可偏偏此山怪异,让人实在摸不清这浩荡灵气来源何处。
白谢一见此山,摇着羽扇感叹了好几句:
“什么鬼传闻,比咱们冥界还不靠谱。”
“灵气磅礴,倘若吾在此修行百年,飞升半神也并非无可能。”
“婆婆,如今你修为几许?”
“......”
“芳龄多大?”
......
白谢的嘴碎程度跟地狱拔舌恶鬼有的一拼,那只拔舌鬼平日最喜把各种各样的舌头往自己身上安,偏它是个话多的,又不知何时还迷上了人界戏文。
咿呀咿呀的唱,粗旷难听的声调吵得十八层地狱苦不堪言。
听闻还是白谢亲自去了拔舌地狱,教训了那恶鬼一顿,倒是让它消停了。
两人进入隐山的路程意外的轻松,一路上根本没见到什么孔宣族人,鬼使大人左瞧右瞧的虽然自在,倒也疑惑道:
“这孔宣一族的人,都是去了哪儿?”
凰棂一物,已是孔宣重宝。
此行想要得手,绝非易事。
而隐山深处,盏盏觥棂灯摇曳,人声喧闹鼎沸。上位者瞧着高竹楼下的族人接踵而至,他支起下巴,鸦青色面具下的神态瞧不清晰,只露出他一截白釉似的细颈。
恍若,一碰就碎。
上位者注意到了闯入者,他曲了身子,腰段纤细。
肆白雪的眸子眨也不眨的盯着那一道雾袍身影,她周身淡淡的死气证实着并非妖界中人,而对方身上灵魂深处的某种味道,让他心悸又不安。
所以,百无聊赖的小族长,从竹楼上跑了下去。
人潮汹涌中,白谢第九次完美躲过假意撞入自己怀中的雌孔雀,他急忙用白羽尾扇拂去身上的情涩味道,罕见没了往日的笑脸:
“这些雌孔雀,有完没完了。”
“熏死本大人了。”
隐山的大半孔宣族人皆在此处,一年春尚好,鸟禽类缔结良缘的好日子,看来在妖界也是如此。
白谢长相出挑,残霜悲悯的轮廓端着笑意,满头融雪发丝竟也比不上他一抹绛唇。
虽看着面色活不太久,但是妖界民风开放。
今朝欢,便只顾得今朝。
至于来日是死是活,管他作甚?
白谢在躲过第十四次投怀送抱后,实在受不了,便挟紧衣袍以扇遮面,挡住源源不断的清涩香气:
“本使此时当真是羡慕婆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
他急匆匆的扔下一句话,片刻都不愿留在此处:
“先行一步,稍后汇合。”
白谢的身形消失的极快,甚至还有两三位雌性妖族还没来得及挤进他身旁,她们瞧见他消散的踪迹,一跺脚竟直接追了过去。
婴宁一身装扮倒是没什么人来打扰,她径直穿过喧闹混乱的人群,直至耳旁各种欢笑声语不再,觥棂灯也只是遥遥在身后望着她的身影。
她寻得了灵气的最深处,陡峭山崖的最低处。
险峻的劈山崖远比看起来更加危险,一道猛烈鬼气投向深崖底端,也只不过在触碰到一道不明结界后黯然溃散。
看来,下面隐藏着什么东西。
而此时那位隐藏在暗处的不速之客,倒是一道轻声打破了婴宁的思索。
“你想下去?”
鸦青色的面具掩着他的神情,却掩不住涟漪的蛊惑之音:
“我可以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