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樱桃甘如蜜
◎“大人命里有一女一子”◎
四月初三殿试日, 天子亲临集英殿督考,择进士三甲。
柳柒此番不用再去监考,便偷闲去了金恩寺一趟。
金恩寺乃皇家寺院, 位于京郊以南, 与陈小果修行的五岳观隔山相望。
最近因为腹中孩子之事, 柳柒已有数日不曾安宁过, 今次来寺院,不过是求个心平气顺,得以摆脱现下的苦恼。
金恩寺建在山顶, 山麓有一条石阶直达寺庙, 足足有三千三百九十九步。
春日正好, 至山麓时,柳柒弃了马车沿石阶而上, 柳逢当即撑一把伞跟在他身后,劝说道:“三千多阶费时费力, 公子如今身体不便,恐有些吃不消, 还是乘车上山罢。”
柳柒轻撩袍角,淡声应道:“无妨。”
柳逢劝不动,只好陪着他一同上山,仔细撑着伞, 免教自家公子被太阳晒了去。
登山不易, 登上三千三百九十九阶的石阶更是不易。这条石阶除了供给寺庙的师傅练功之外, 鲜少有香客从此路经过, 主仆二人上山时除了碰见两位洒扫石阶的沙弥之外, 再未撞见任何人。
走走歇歇, 总算在一个时辰后登上了山门, 柳柒身上起了薄汗,呼吸也略有些急促,又歇息了片刻才步入寺庙。
他今日穿得特别素净,止一袭月白斜襟长袍,腰系绣鹤流苏束带,甫然瞧去,竟与寺庙的庄严莫名相融。
金恩寺香火鼎盛,每日都会有不少权贵家眷来此供香拜佛。左相柳柒人人识得,自他进庙之后便有不少人与之打招呼,他都含笑应了,待供完香之后,柳柒便应了慈济大师之邀前往慧心禅院品茗听禅。
小沙弥在禅院的了尘亭内布好了香茗与红泥炉,炉上热水滚沸,香炉烟丝袅袅,柳柒以攀膊束袖,耐心地点茶。
慈济大师抚得一手好琴,琴音通禅,每每听完他的琴都有种念头通达的意境。
了尘亭下有一口荷塘,四月虽不是荷花绽放的时节,但满池莲叶相接,也甚是悦目,偶有锦鲤跃然而出,仿佛听懂了慈济大师的琴音,无声相和。
一曲毕,柳柒业已点好了茶,他将茶盏双手奉于慈济大师,恭声说道:“大师琴技精湛,每每听琴都能受益良多。”
慈济大师接过茶淡淡一笑:“柳居士慧心通禅,与佛甚是有缘,万般修行皆为居士之造化。”
吃过茶,慈济又道,“柳居士今日至此,想是为红尘所困。”
柳柒微微抬眸,不动声色地问道:“大师何出此言?”
慈济道:“当知虚空生汝心内,开眼见明,闭眼见暗。”
柳柒微怔,默默饮了一口茶。
慈济大师这番话出自《楞严经》,七年前他来金恩寺时,慈济大师与他所讲便是此经,后来的岁月里,他每日抄写的经文也多是《楞严经》。
慈济又道:“听闻居士时常抄经静心,需知修行在于修心,尘心不除,尘不可出。柳居士困囿己心,无论听再多的禅、抄再多的经也无济于事。”
柳柒放下茶盏,起身来到扶栏处,池中锦鲤常被沙弥喂养,甫一见到人影便讨好般凑了过来。
他捻起几颗鱼食撒进荷塘,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若我犯下杀业,此生便不可再礼佛;可我不这么做……必将生不如死。”
慈济捻拨佛珠,念了句佛经:“由心生故,种种法生;由法生故,种种心生。”
柳清素来禅心明澈,可如今却蒙了尘。他低头瞧向自己的腹部,里面那个正在日渐长大的小生命便是他的杀业之源。
杀心不止,罪孽不休。
偏偏这个孩子命硬无比,任他怎样下狠手都难以根除。
素来对世间万物都生怜悯心的丞相大人,独独对自己的亲骨肉铁石心肠。
柳柒闭了闭眼,旋即转身对慈济大师揖礼辞别:“承蒙大师点拨,便不作叨扰了,改日再与大师听琴煮茶、参禅论道。”
慈济还以一礼:“柳居士慢走。”
下山时已近黄昏,彤云高悬天际,山风阵阵,捎来几许微凉。
柳柒上下山均是走的石阶,坐上马车后双腿尚且矫韧,可腰腹却略有些泛酸,他轻轻按揉了一番,旋即惫懒地倚在引枕上小眠。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马车猝然一震,顿时将他从睡梦中唤醒。他掀开车帘问道:“怎么了?”
马车已经入了城,日头西下,坊市中繁忙一片。
柳逢握紧缰绳,目光落在前方的马车上:“好像是沈少卿的马车。”
街上行人匆匆,大理寺少卿沈离的马车速度略快,这才冲撞了柳柒的马车。
下一瞬,一位身着绯色官袍、头戴长翅帽的男子自马车而下,几步走近拱手揖礼:“下官沈离见过柳相。”
“沈少卿不必多礼。”柳柒道,“少卿如此匆忙,可是有要案处理?”
沈离道:“陛下将春闱案交予下官处理,下官不敢怠慢,正要去审理罪犯纪少游。”
柳柒蹙眉:“春闱案?”
沈离应道:“那首乱诗柳相也见过。”
柳柒思索几息后面露讶色:“诗是纪少游所作?”
今年春闱大考,不少考生的文章都写得极好,柳柒对纪少游的文章颇有印象,笔酣墨饱、辞趣翩翩,全然不像是会做出那种诗的学子。
须臾,他又问:“陛下不是早在会试放榜之前就已将考生们尽数释放了吗,又是如何得知那诗是纪少游所作?而且纪少游今天本应该在集英殿廷试,怎会被关在大理寺?”
凭他的锦绣文章,定能在殿试脱颖而出。
沈离道:“皇城司的手段,柳相应当有所耳闻。”
柳柒心头一凛,当即说道:“烦请沈少卿带本官前往大理寺走一遭。”
不多时,两辆马车在大理寺府衙前停下,柳柒一身素白常服步入衙署,随同沈离前往监牢。
牢狱里暗无天日,潮气与腐臭味扑鼻而来,每间牢室仅有鸡蛋大小两个气孔,傍晚时已难见天光,仅凭几盏昏黄的油灯供明。
“冤枉啊,小人冤枉啊……”
“狗官!你们就算杀了我也休想逼我认罪!”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大人放我出去吧……”
谩骂与哀求不绝于耳,空气中依稀还有淡淡的、发腐的血腥气,几欲令人作呕。
柳柒胃部止不住地翻腾,他强忍不适往前走去,直至屏息后那股作呕的感觉才逐渐被压了下来。
他已有七年不曾踏入监牢,这里的一切陌生又熟悉。
狱卒带着柳柒和沈离一路行往监牢最里层,打开一扇栅门后又行了数十步方才停下:“柳相、沈少卿,犯人纪少游在此。”
牢室内昏暗无光,墙壁上的油灯不够亮,无法照清角落里的那道身影。
柳柒从狱卒手里接过灯盏往前探去,凝眸半晌才看清那人的模样——
一身灰色囚衣破败不堪,上面洇满了血迹;青年的四肢均被镣铐束缚,蓬头垢面、脏污不堪,嘴角皲裂残破,模样煞是狼狈。
柳柒冷声质问:“你们对他用刑了?”
沈离道:“皇城司把他送过来时便是这副模样,下官找大夫给他瞧过,虽然伤痕累累,却不致命。”
皇城司的手段便是如此,所用之刑罚极其狠毒,可每一处伤都巧妙地避开了要处,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柳柒拧眉:“他们竟敢对考生动这样的酷刑!”
沈离垂眸不语。
天子爪牙,铁血手段,纵然失手杀了犯人,陛下也极少处罚他们。
少顷,柳柒又问:“纪少游可有说什么?”
沈离道:“入大理寺已有两日了,除了那首诗,什么也没说。”
沉吟半晌,柳柒道:“待殿试结束后本官便去面见陛下,务必将此事彻查清楚。”
他将灯笼递给狱卒,转身离去。
就在此时,纪少游奄奄一息地开口:“枭雄在野可逐鹿,宵小在朝嫉心妒。雁过北关若遇雪,龙死浅滩无归途。”
柳柒顿步,回头瞧去。沈离沉声告诫道:“纪少游,柳相在此,慎言。”
纪少游蜷缩在墙角,旁若无人地念道:“萧蔷残破百花暮,帝业兴衰万骨枯。”
沈离道:“纪少游!”
“何惧纲常伦理灭,史官提笔一页书。”纪少游说罢动了动手臂,喉咙里发出浑浊的一声笑,“吾孑然一身,虽死无憾,你们要杀要剐皆可随意。”
正因为孑然一身,所以才敢如此放肆。
柳柒折回栅栏前,沉声问道:“你寒窗苦读数载,便是为了有朝一日作一首大逆不道的诗,然后慨然赴死?”
铁链哗啦响了两声,纪少游蜷紧身体,没再言语。
柳柒亦未多言,旋即离开了大理寺。
回府之际,柳逢试探道:“公子,纪少游一案事关先帝,陛下明面说了将人释放,却又暗中恩准皇城司对纪少游用刑,可见陛下对那首诗颇为在意,公子还是别干涉为好。”
柳柒道:“沈少卿乃韩御史的学生,为人刚正不阿,许是拿纪少游没办法之后适才出此下策,在闹市之中拦了我的马车。”
柳逢微诧:“公子是说,今日沈少卿是故意拦车的?”
柳柒淡淡一笑:“大理寺离兴远街有十万八千里,他去衙门办公怎会经过那处?想是等我多时了。”
殿试结束,昭元帝于武殿校阅考卷。
柳柒几次求见昭元帝均被内侍官回绝了去,道是陛下有旨,非要紧事不得求见,柳柒说明了来意,仍被拒之门外。
出宫时,正巧碰见了二殿下赵律白,赵律白遂问其来意,柳柒据实相告,赵律白闻言蹙眉:“此事你莫要管了,陛下既已撤了纪少游殿试的资格,便是认定他有罪,你若因此而触怒圣颜,恐将得不偿失。”
柳柒疑惑:“殿下也认为纪少游有罪?”
赵律白无奈道:“此事关系先帝,我们无权置喙,你若真想救那位学生,不如恳请陛下趁殿试三甲放榜之喜减轻对纪少游的责罚,免他再受牢狱之苦。”
柳柒看了看赵律白,沉吟几息,终是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臣明白了。”
近来天气晴好,早春的樱桃业已上市。
回府时,柳柒正换下官服,还未来得及穿上氅衣,便见一道人影自窗台跃入,他侧眸瞧去,冷声问道:“青天白日的,你就这么翻墙入我相府了?”
云时卿手里提着一只竹篮,揭开白色纱布,里面有半框红艳艳的山樱桃,个个都有拇指大小,煞是诱人。
“大人喜食酸物,此果酸中带甜,我知大人定然欢喜,便买了一些过来。”云时卿将竹篮放在桌上,“已经清洗过,大人尝尝?”
柳柒穿上白底蓝面的氅衣,系上束带后适才坐在桌前,捡一颗顺眼的樱桃放入口中,果肉脆软,汁水微酸,他吃着正正好。
见他接连吃了好几颗,便知是喜的,云时卿从旁而坐,不禁打趣:“大人还记得在成都时,陈小果给你我算八字之事?”
柳柒专注吃着樱桃,没有理会他,云时卿笑道:“陈小果说大人命里有一女一子,夫妻和睦。”
柳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阿妍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八字一样,焉知说的不是她?”
云时卿道:“令妹虽与大人八字相同,可大人现下的的确确怀了胎儿,男人产子,这可是闻所未闻之事,如今在大人身上应了验,足见小道长的占卜没有出错。”
“陈道长还说你有帝后的命格,你怎不拿此事做文章?”柳柒忍不住嘲道,“更何况你我不睦已久,又非夫妻,那八字做不得数。”
云时卿摇头否认:“道长说了,此八字者若为女子,则有国母之运。下官并非女子,岂能做皇后?倒是大人,与我成了亲入了洞房,那可是实打实的夫妻,若再多多相处,不就是夫妻和睦、儿女双全了吗?”
柳柒又捡了一颗樱桃,却没有吃进嘴里。
他目光翕动,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未再与他争辩。
如今山樱桃正当季,翌日晌午,云时卿又提着小半篮樱桃翻墙入府递给柳柒解馋,其间两人虽也拌了几句嘴,但柳柒总归是将樱桃吃尽了才把人赶出府。
初六这日,天下着小雨,云时卿翻墙进来时正逢几名侍卫值守巡逻,见他到来,纷纷仰头望天,全然无视了去。
云时卿顶着毛毛雨入了屋,却没在柳柒的寝室里找到他,刚迈出房门,便见柳逢捧着一套崭新的衣物往西面的厢房走去,他把人叫住,问道:“你家公子呢?”
柳逢掂了掂衣物,说道:“今儿天有些寒,公子正在浴房泡浴。”
云时卿站在檐下,点了点头:“哦。”
他又折回屋内,将樱桃仔细盖上。
正待离去时,却见柳逢急匆匆跑了过来。
云时卿眉心一拧,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柳逢手里还捧着那套衣物,面色略有些慌乱:“浴房里味道不对,想是公子他……他的蛊毒复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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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欲染菩提露
◎“滚出去!”◎
春雨甘洌, 轻打着芭蕉,其声洌洌,如水拂玉、如珠滚盘。
浴池里温泉水的硫磺气息早已被蛊香覆盖, 阖屋俱是邪媚之气。
柳柒半伏在池壁, 肘边有一碟浸了蜜的樱桃煎, 外甜内酸, 正是他当下最喜食的口味。
本该莹白如玉的肌肤被热水浸泡后逐渐浮了层薄绯色,满头乌发铺陈在水面,仿佛是墨色的丝绸, 顺滑柔润。池中热浴汤虽没过了蝴蝶骨, 可其下的腰肢却似消了气力, 韧柳般塌在水里。
——云时卿来到浴房时,入目便是此景。
他抬手拨开珠帘纱幔, 踩着细白羊绒地毡缓步迈上石阶,皂靴前行几步后, 最终在浴池边缘停驻。
听见声音后,柳柒微微抬眸, 沾了水渍的睫羽轻扇几下,只看了两眼便收回了视线。
云时卿在他身旁蹲下,水波不兴地问道:“好端端的,蛊毒怎么又复发了?”
柳柒把脸埋进臂弯, 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
云时卿的视线落在那碟樱桃蜜煎上, 随手拿了一枚咬下一口仔细品尝, 里面并无半分酒意。
几息后, 他抬起柳柒的下颌, 将余下半块樱桃煎喂了过去:“让下官伺候大人罢。”
那双凤目染了欲念, 视线凝来时, 情意远大于怒意。
柳柒绷紧唇线,终是没有张嘴咬下他递来的糕点,云时卿也没有继续刁难,将糕点扔进碟盘后跳进了浴池内,曲臂将他拦入怀中。
近月余不曾正常饮食的男子早已不复此前的健壮,身体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瘦削,浑身上下只剩几分薄肌。
热水浸湿了玄色的锦袍,云时卿对此浑不在意,他把人逼进浴池一角,细声质问道:“今日才初六,离下次蛊毒复发还有好几日,大人是如何唤醒它的?”
柳柒双手撑在他的肩头,铆足劲儿推了几下,却是未果。
云时卿也没急着去追究答案,轻轻握住这双渐渐失去力气的手,引着它们放在自己的腰间:“有劳大人替下官解开腰带。”
柳柒不禁抬眸,无声瞪了他一眼,云时卿似笑非笑,极有耐心地等候着。
蛊香愈来愈浓,柳柒的呼吸也变得益发疾热,腹中隐隐有了些许痛意,若不及时疏解,恐又要吐血。
他颤着手拉开云时卿的坠玉流苏,腰带遽然松解下来,池中热水因这番动静而不断在两人身侧震荡着,溅出了清脆泠然的声响。
解了腰带后,修长的十指又捏住衣襟,将其缓缓剥下。
柳柒指根不停地打颤,连骨头缝儿里都在发麻。替云时卿褪尽衣物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他懒懒地靠在对方的肩头,任由热息喷薄,奇香飘散。
两人紧紧相依,谁也没有出声,亦未有下一步的动作。
云时卿知他在忍,他也知道云时卿心里是何打算,彼此互相算计着,谁也不肯主动,亦不肯退步,就这般僵持在热汤里。
昆山玉碎蛊一旦被唤醒便极难压下,它闻见了足以令它欢悦的气息,如燎原之火游窜在中蛊者的体内,无比放肆地燃烧起来。
蛊毒复发,欲念已经不受控制,柳柒皱了皱眉,半晌后,他缓缓抬起双臂搂住云时卿的肩背,指腹落在那几道陈年伤疤上。
止这一个动作便叫云时卿笑了出来,他终于不再无动于衷,也不再克制,握住柳柒的腰把人推进浴池一角:“大人今日为何不拒绝我,还这般主动?”
柳柒紧咬着牙,哑声说道:“废话真多。”
云时卿拨开他的双膝缓缓凑近,指腹轻轻往后落去,耐心地捻了一捻。
柳柒低头靠上他的肩,许是痛楚,抑或是爽利,漂亮的蝴蝶骨竟在细密地发抖。
“这蛊甚是奇特,竟比脂膏还管用。”云时卿贴在他的耳侧,用呼吸说着话,“大人,你好喜欢我的手指。”
柳柒蹙紧了眉,不禁斥道:“云时卿,你是不是有病?做便做,哪来那么多废话!”
云时卿替他卷走颊边的湿发,鸦羽似的睫毛细细密密震个不停。
“柒郎总说我有病,那我便是有病。但无论我有病没病,柒郎都能得到爽利,这样不好吗?”他一边说着一边呷住柳柒的耳珠,齿关微阖,顿时叫怀中人疼得倒吸冷气。
稳了稳心神后,柳柒报复性地在他肩头咬了一口,直到尝出了血腥气方才罢休,嘴里喃喃道:“若非当初遇见的人是你,我何至于如此屈辱?”
云时卿手上动作一顿,冷笑道:“大人好歹是一朝权臣,心思为何如此单纯,以为那日在云生结海楼遇见的不是我便可得安生?你平素光风霁月高不可攀,无论是谁做这个疏解蛊毒的人,对方都必将抱着摧折劲竹的心态頑農你,你若觉得委身于我是种耻辱,焉知别人会疼你、怜惜你?”
柳柒唇线紧绷许久未说话,直到云时卿进入正题,他才拧眉深吸口气。
温泉活水正源源不断注入浴池中,窗外雨声淅沥,轻轻柔柔地拍打在芭蕉叶上,煞是缱绻。
偶有喜鹊落在檐下,啼声清脆,与琉璃风铃一阵阵相和,极为悦耳。
柳柒竭力搂住云时卿,疾热含香的呼吸尽数落在对方的颈侧。
蛊虫吃了阳气后燥意顿消,丹田里的内息不再狂肆,逐渐被欣愉所替代。
它贪婪地想得倒更多,偏偏疏解蛊毒之人今日格外冷静,全然不像是为情所动。
柳柒眼角噙着微薄水色,双臂虚虚地搭在云时卿的肩头,眸光微散,唇瓣轻启,藏在齿间的那点朱色舌尖正随着浴水的颠簸隐隐若现。
云时卿用力握住他的腰,手背青筋暴起,仿佛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
竹槽内的温泉活水源源不断注入池中,饶是两人在里面待了许久,也不见水温冷却。
云时卿温存着意,款款而动,良久后仍不见绽露本性,柳柒将那些呼之欲出的声音全部咽回腹中,不由收紧手臂,用力搂住了他。
“晚章……”动情时,柳柒绷紧身体,极细声地开了口,唤出那人的表字。
云时卿骤然停了下来。
半晌后,他握住柳柒的双肩让其与自己分开,转而捏住柳柒的下颌,只微微一抬,那张艳若海棠的脸便赫然入目。
柳柒双目含星,眼角犹挂着泪渍,似是得了爽利之后残留的证据。
云时卿眸色深沉,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柳柒仿佛还未回过神来,嘴唇微张,嗓音温润如玉:“晚章。”
云时卿神色泰然,可指腹却不自禁用了些力气。柳柒虽吃了痛,双瞳依旧涣散难聚,唇瓣开开合合,接连唤了好几声“晚章”。
一切克制与隐忍皆在此刻分崩离析,云时卿再不复方才的温吞,身随心动,依稀微带了一股子狠劲儿。
柳柒后背紧贴着池壁,双膝露在水面,时沉时浮,仿佛被巨浪吞没了又掀起,起落间皆不由己。
突如其来的爽利令柳柒瞪大了双目,理智也在逐渐恢复。
他茫然看向云时卿,正欲开口斥骂,却见那人蓦地低下头,呼吸疾近,一片温热的触感猝不及防落在唇角。
初时只轻轻触碰了一瞬,带着些许试探之意,见柳柒并未反对,云时卿便吻上了他的唇珠,轻碾慢摩,甚是温存。
怀中之人因为这个吻再次绷紧了身体,云时卿猝然吃痛,不禁蹙眉,一边吻他一边命令道:“大人,放松。”
柳柒气性上头,恼怒地咬住他的唇,云时卿淡笑一声,较劲般扣住他的后颈,反而加深了这个吻。
柳柒此刻显然不占半分优势,他越是生气,便被欺负得越狠,纵然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他也绝不发出半点讨饶的声音。
直到后背被池壁磨得发疼,他才颤声开口:“云时卿,抱我、抱我去榻上。”
云时卿附在他耳侧,轻笑道:“下官遵命。”
池水“哗啦”一声响,身体陡然失重凌空,柳柒下意识抱紧云时卿,双腿也用了些力才堪堪攀稳。
云时卿虚虚地托住他的膝弯,风轻云淡地说道:“柒郎可得仔细些,莫要松口了。”
柳柒耳根一热,断然没想到他竟能说出这等话,顿时恼羞成怒:“不知廉耻!”
云时卿笑道:“大人也不见得有多正经。”
争吵间已至软榻前,柳柒被他轻轻放在裘绒里,两人甫一分开,柳柒便迫不及待地侧身向里,还未来得及扯过狐裘盖在身上,便被云时卿抓住脚腕子拽了回来。
云时卿欺身而来,重新把自己送进了温柔乡,柳柒紧揪着裘绒毯子,手背骨线明晰狰狞,青筋也似快要挣破了皮肤,甚是瞩目。
苦痛与欢悦不过一念之间,柳柒犹如御风直入了云间,飘飘然无所依,所触所见所闻,无一是真,无一是实。
云时卿终在此刻露了本性,力道寸寸入骨,柳柒眼角不断有泪珠滚落,轻轻浅浅、吟吟哦哦的声儿断断续续从齿缝里漏出,与满屋邪香一道侵入云时卿的肺腑,教他忘我,教他沉醉。
窗外雨声时疏时狂,芭蕉嫩叶震颤不休。
天光云影渐去,暮色催得灯明。
昆山玉碎蛊吃饱了阳气后总算肯乖乖蛰伏下来,软榻上的裘绒凌乱不堪,柳柒也早已丢失了丞相的体面,凝脂般的肌肤上落满玫色。
他虚软无力地抱紧了云时卿的背,喉咙里只剩喑哑的呼气声。
如此两三个时辰,其间柳柒死了又活,早忘记自己去了多少回。
柳柒连指骨都散了架,云时卿也得了爽利,正将双手撑在他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两人还未分开,彼此的存在也清晰可查。柳柒避开他的目光,侧眸凝向虚空,淡声问道:“你还不出去?”
云时卿笑着拨开他面颊与颈侧的头发:“着什么急。”
柳柒虽筋软骨麻,却又仿佛在挽留,云时卿有所察觉,笑意渐浓,愈发放肆地调侃:“你这般不舍,我如何出得去?”
柳柒面红耳赤,却也更恼了:“滚出去!”
云时卿道:“不用大人赶客,下官自会走人,但下官临走之前还是得好生伺候大人,免得大人留下遗憾,长夜难眠。”
柳柒忍无可忍,还想再骂他,然而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已破碎不堪,连发梢都在颠抖。
他想,腹中仍无动静,便先忍着罢。
【作者有话说】
因为这章有点特殊,所以更晚了十几分钟,滑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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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赐宴琼林苑
◎“柳相酒量浅,许是吃醉了。”◎
更鼓敲响, 宵禁闭市。
两人在浴房待了足足有半日之久,柳逢不敢冒昧打扰,却也时时刻刻关注着那边的动向, 直到房门被人打开, 他才着人通知后厨, 迅速将事先备好的饭菜热一热送去公子寝室里。
浴房内的邪香已经散尽, 但是空气中却浮荡着另一股气息,暧昧旖旎,缠绵入骨。
柳柒沿游廊往寝室走去, 膝弯子不住地打颤, 云时卿跟在他身后, 好整以暇地问道:“大人,需要下官背你吗?”
微顿, 又补充道,“抱也行。”
云时卿的衣裤方才在浴池里尽数打湿, 这会儿正穿着柳柒的湖色绣竹圆领袍,腰带束身, 玉坠做饰,甚是俊逸。
柳柒纵目瞧去,语调淡漠:“你还不走?”
“大人方才在榻上时千般挽留万般不舍,现下已至宵禁, 我如何回得去?”云时卿轻皱眉, 似在诉苦, “更何况下官累了这么久, 大人就不打算管我一顿饭?”
柳柒水波不兴地道:“三个时辰而已, 你就喊累了?”
云时卿深深地看着他, 没有接话。
后厨备的饭菜不仅有柳柒爱吃的, 还有几道菜是根据云时卿的口味烹制而成。他二人少时一同在紫薇谷长大,柳逢随侍自家主子多年,自然也知道云家这位少爷的口味嗜好。
用过晚膳已近亥时,柳柒没有留客,云时卿亦未多待,调侃几句后就踩着蒙蒙细雨消失不见。
更漏缓慢流逝,柳柒静坐在窗前听着雨声。
折腾了大半日,身体虽疲惫,可他却毫无睡意。一盏茶后,他起身走出屋外,独自撑着油纸伞前往东苑。
二更的梆子已然敲响,而东苑孟大夫的房间里灯火犹明。
柳柒款步走去,轻轻叩响了房门,孟大夫披着一件氅衣打开房门,旋即拱手揖礼:“这么晚了,公子还未歇息?”
柳柒问道:“是否叨扰了孟大夫?”
孟大夫笑着请他入内:“老朽上了年纪,睡得晚,这会儿正在看闲书,公子若不嫌弃便进来吃杯淡茶罢。”
柳柒收伞步入屋内,目光所及,小方桌上果真摆着一沓旧书册。
他走近了坐下,见孟大夫正要烧水煮茶,忙制止道:“孟大夫不必麻烦,替我把把脉即可。”
孟大夫依言落座,把脉之前问道:“公子身体有何不适?”
柳柒拉开衣袖,将手腕露出来:“看看我腹中的孩子是否安在。”
孟大夫闻言一怔,旋即小心翼翼地替他诊脉,几息后如实说道:“公子,胎儿尚在。”
柳柒眉心紧了紧,没有接话。
孟大夫又道:“公子这段时间尝试过许多法子,却都无法打掉这个孩子,此事已经超出老夫的学识范畴了,须知孕身前三月最为娇气,稍有不慎便有落胎的风险。观公子脉象,此子约莫有两月了,随意吃些活血的食物就能滑胎,然而……”
话说至此,孟大夫深吸口气,“老朽这些天翻遍了所有医书,都未曾见过男子受孕的先例。老朽当初行走江湖时倒是听说过一些巫蛊之术,公子腹中之子,或许与蛊术有关。”
柳柒眉目平静,语调淡然:“西南苗疆执天教有一禁蛊,名曰‘昆山玉碎’,我遭人暗算身中此蛊,如大夫所言,此子或许与昆山玉碎蛊有莫大的关系。”
孟大夫面露惊诧,良久才讷讷开口:“邪魔外道之物甚是伤根骨,公子可有寻得解蛊之法?”
柳柒道:“尚无头绪。”
孟大夫又问:“是何人下的蛊?”
柳柒冷不防想起云时卿说过的话,若非亲近之人,断无机会给他种蛊,更何况昆山玉碎蛊为执天教禁蛊,非教主而不敢藏。
能从执天教教主手里弄到蛊虫,足见此人手段之高明。
而与他关系亲近的人……柳柒实在不知该从谁身上怀疑。
见他摇了摇头,孟大夫不禁叹息:“既是蛊虫入体受了孕,想来这个孩子与寻常胎儿颇有些不同,公子还是仔细着身体,莫要被它害了。”
柳柒沉默着应了一声,半晌后又问:“这孩子当真还在?没有任何异常?”
他执著于打掉这个孩子,除了是云时卿的孽种之外,最大的原因便在于昆山玉碎蛊。
倘若胎儿是受蛊气而出现的,那么日后对他而言必是百害无一利。
孟大夫讪讪道:“老朽不会误诊,胎儿仍在公子腹中。”
柳柒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少顷起身,与孟大夫告辞离去。
翌日殿试放榜,新科举子入宫至集英殿,昭元帝于此处拆封糊名,分五甲唱名赐第。
金殿传胪乃科考的至高荣誉,文武百官齐聚集英殿,见证新科举子被皇帝授予出身和官职,并赐袍、赐靴、赐笏。
唱名赐第毕,新科状元需率领换上官袍的举子们进行新科夸官,众人自东华门而出,沿御街打马行游行至大相国寺设立的期集所。
新科五甲游街无疑是三年一期的盛景,观者如云,拥塞四衢八街,行人摩肩擦踵、争先角逐,更甚有登至屋顶而俯瞰者。
红袍烈马,少年书生意气正当时。登科及第,寒窗十载终迎出头日。喜耶,贺耶,庶士皆艳羡耶,钟鼓鸣锣,欢动汴京城。
柳柒坐在酒楼的雅间俯瞰打马游御街的新科举子们,不自禁回想起自己当年身着状元袍游街之情景。
彼时他和云时卿被陛下钦点为双状元,红袍白马、殊荣持身,京中的王侯将相无不当街观望,就连深闺里的姑娘们也纷纷出门仰瞻。
长公主当天也出了宫,欲在两者之间择一人为夫,谁料公主的信物最后竟落在了探花郎手里,阴差阳错间与探花郎结了连理,其后夫妻一直恩爱有嘉,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柳柒饮了一杯清茶,拂散那些过往,旋即起身下楼,乘轿往大理寺行去。
正当他走出酒楼之际,云府的马车悠悠而过,朱岩瞧见了,当即唤一声“柳相”。
马车很快便停下,车内人掀开窗帘,露出一张盈盈笑脸:“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大人,大人也是来看状元郎的吗?”
“嗯。”柳柒应了一声,而后不再理睬,弯腰步入轿内,“去大理寺。”
肩舆越过马车徐徐前行,云时卿笑意不减,对朱岩吩咐道:“我们也去大理寺。”
马车的速度远非肩舆能比,但是这辆富丽堂皇极其招摇的宝马香车却慢如老龟,紧挨着相府的轿子不紧不慢往前行走。
柳柒被近在咫尺的马蹄声吵得心烦意乱,却又不便发作,就这般忍耐到了大理寺府衙。
下轿之后,他疾步往衙署内走去,见云时卿也跟了过来,忍不住问道:“你来做什么?”
云时卿道:“大人来作甚,我便来作甚。”
柳柒侧首问他:“你知道纪少游的事?”
云时卿道:“大人知道多少,我便知道多少。”
柳柒耐着性子没有同他计较,大步流星往里走去。
沈离得知他俩一起到来,虽有些诧异,但仍是沉着冷静地接见了。
几人来到大牢时,纪少游正蹲坐在昏暗的角落里,面色依稀有些苍白,不过较之上一次,他的气色已然恢复了不少,可见伤口也在愈合。
狱卒敲了敲栅栏,喝道:“纪少游,柳相和云大人以及沈少卿到此,还不起身见礼?”
柳柒对狱卒道:“你且退下罢。”
“小人领命。”狱卒悻悻然退去,转头警告了另外几间牢房的犯人,“看什么看,都老实点!”
纪少游艰难起身,拖着沉重的铁链走将过来,对柳柒深深揖礼:“学生见过柳相。”
数日的牢狱之灾令这位青年瘦脱了相,早已不复考场上的书生意气。柳柒正色道:“令尊昔年官居礼部侍郎,你出身翰墨诗书之家,谋取功名何其不易,你为何要在这样的节点写下一首大逆不道的诗?”
“那首诗对陛下来说是大逆不道,可学生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何罪之有?”纪少游道,“家父乃先帝臣子,因十五年前家父酒后质疑了先帝之死,便被当今圣上罢官流放至岭南之地,家母不堪长途跋涉,在流放途中病故,父亲到岭南后没多久也郁郁而终了。
“先帝之死,旧臣们无不心知肚明,当年有许多臣子因质疑陛下而遭到了罢黜,更甚有不少官吏被皇城司的人暗中——”
“纪少游,无证之事,休要胡言!”柳柒厉声打断纪少游的话。
纪少游苦涩一笑:“柳相的父亲柳知府便是先帝旧臣,若柳相不信,可以问一问柳知府。”
云时卿闻言冷笑:“先帝已死,你父亲业已亡故,你非但不为纪家之传承努力,反而带着一身学问来送死,你爹可真是死不瞑目——不,应该说你们父子俩都格外固执,简而言之,你们纪家满门愚忠,死不足惜。”
纪少游咬牙看着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柳柒道:“今次新科放榜,承陛下恩赦,准你七日后出狱。陛下虽革了你的功名,却没有禁止你参加考试。你若能想通,三年之后再进京谋取功名罢,反之便另寻出路。”
纪少游愤然道:“我双亲皆是因当今陛下而死,我怎会再入朝廷!”
云时卿嗤道:“入不入朝廷随你便,也没人稀罕你报效朝廷。柳相这段时间为了替你求情,不知被陛下骂了多少次,昨日金殿传胪结束,柳相又恳求陛下恕你无罪,陛下甚是恼怒,差点迁怒了柳相。你多少承点情,莫叫柳相难堪。”
纪少游诧异地看向柳柒:“柳相,您……”
柳柒道:“陛下宽宏大量,不再计较那首诗,你日后也莫冲动,凡事三思而后行。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今陛下既已是天下共主,为臣为民者,当敬之。”
说罢又看了纪少游一眼,“本官言尽于此,你且好自为之。”
两日后,昭元帝赐宴琼林苑,庆贺举子金科及第。
柳柒身为春闱大考的主考官,自是不能缺席这样的盛宴,不仅如此,礼部、翰林院等官吏也俱都在场。
今日已是四月初十,临近月中,蛰伏在柳柒体内的昆山玉碎蛊有转醒的迹象。
这样喜庆的盛宴上自是少不了佳酿美酒,酒气浮溢,足以令蛊虫躁动不安。
昭元帝虽未亲自参与琼林宴,但对新科考生们的赏赐却是一样也没落下。
琼林宴为九盏制,五盏结束便是歇宴时,人人皆可得陛下赐予的宫花。
柳柒被酒气熏得心浮气躁,其间有不少官吏和新科学子拜敬他,他虽不敢饮酒,却也要做足样子,承了众人的情意。
几个来回,蛊虫就被佳酿勾了出来,柳柒呼吸渐疾,骨头微微发麻。
云时卿正与中书令师旦在交谈,余光瞥见柳柒拧着眉,顿时分了神,不由侧目瞧了几眼。
师旦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捋须一笑:“柳相酒量浅,许是吃醉了。”
云时卿收回视线,应道:“或许吧。”
师旦又道:“大人从蜀地回来后,似乎与他走得近了些,难不成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你陪他去了一趟纳藏国,心境有了变化?”
云时卿笑道:“师中书多虑了,我与他立场不同,心境自然也不同。陪他去纳藏,不过是出于两国邦交着想,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轻易饶了我,毕竟重臣私自离京等同叛乱。”
浅酌一口,复又笑道,“下官如今只是一个虚有其名的承宣使,每日甚是得闲,故而才起了心思接近柳相,逗他一逗。”
师旦道:“云大人莫要忘了,咱们可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再过几日二殿下就要及冠了,柳党定要借此机会恳请陛下册封太子,我们需仔细应对,万不可出纰漏。”
云时卿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再抬眼时,柳柒早已离席而去。
他下意识打量四周,只来得及瞥见一抹墨蓝色的袍角,思索片刻后,他对师旦说道:“师大人,下官身体略有些不适,便先告辞了。”
【作者有话说】
云时卿:让我歇一歇。
柳柒:没用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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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莫为计中计
◎“大人一直想利用我打掉腹中的孩子,不是吗?”◎
戌时已至, 都邑灯火通明。
柳柒疾步走出琼林苑,微凉夜风拂面,稍稍压下了几分心火燥意。
琼林宴虽是陛下御赐, 但入苑的学子和官吏们皆着常服, 可随性而为。柳柒一袭墨蓝色锦袍在灯影下泛着微光, 仿若滢滢水波, 乌发半挽,冠上还别着一枝御赐的朱紫芍药。
“今日陛下赐宴,公子为何出来得这般早?”柳逢不禁疑惑, 走近后适才发现他面色潮红, 当即诧异道, “公子这是……”
柳柒屏息道:“蛊发了。”
柳逢微怔,旋即脱口而出:“可要属下去请云大人?”
柳柒摇了摇头, 径自往马车走去。
正当他弯腰抬步踩上杌凳时,手腕处蓦地一紧。
回头一瞧, 云时卿玄衣墨袍长身玉立,一双冷厉眉眼藏在灯影下, 几乎窥不见半分情绪。
“大人身体不适,不如由下官护送回府,大人意下如何?”明明是在征询,可语调却莫名轻佻。
琼林苑附近驻守着不少殿前司的侍卫, 有几人好奇地往这边看过来, 很快又收回了视线。
柳柒轻蹙着眉, 眸光中依稀可见隐忍与克制。
见他没有拒绝, 云时卿便拉着他上了自己的马车, 转而对朱岩道:“去相府。”
琼林苑位于汴京外城, 而左相府则坐落在小南门外的白鹤街, 两地相距十数里,没有半个时辰恐难抵达。
柳柒静坐在车内一角,双目微阖,身子疏懒地倚靠着引枕,胸膛起伏甚是明显。
明明滴酒未沾,可躁动期的昆山玉碎蛊遇见了酒气便不再安分,迫切渴望得到阳气的精养。
车舱空间狭小,柳柒没有刻意疏远云时卿,受蛊毒所惑,他反而不自禁地想要朝对方靠近。
许是察觉到他的犹豫,云时卿一手揽住他的腰,臂膀轻轻发力便把人勾了过来:“大人想要我便直说,何必扭捏?”
柳柒睨他一眼,似怒非怒:“你能否要点脸?”
云时卿索性耍起了无赖,牵着他的手覆在自己的面颊处:“大人摸摸看,这是不是下官的脸?”
柳柒掌心沁着薄汗,凝目看了他半晌,正待抽回手时,云时卿却细声说道:“别动。”
话毕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朵赤色海棠花插进柳柒的鬓发,“大人这般好看,竟把海棠也比下去了。”
两人离得极近,潮热的呼吸尽数落在中蛊之人的耳侧,一阵一阵地漾开,拂得他头皮发麻。
柳柒屏息敛神,竭力压住那些呼之欲出的蛊香,却在这时忽觉腰间束带一松,云时卿抽下那根绸带,握在手心里仔细把玩着。
柳柒顿时恼怒道:“云时卿,你做什么!”
车舱外坐着两位赶车的仆从,他不敢提高嗓门,只得扣住那人的手腕低声制止。
“还要好些时候才能回相府,大人不想做些什么吗?”云时卿轻而易举就摆脱了他的桎梏,旋即将蚕丝束带折至两指宽,不由分说地覆上了柳柒的双目。
理智许是被蛊虫蚕食殆尽了,柳柒竟忘了推开他,直到眼前漆黑一片才斥道:“云时卿!”
柳逢和朱岩默默驾着马车往前驶去,忙不迭听见车舱内传出这声暴怒,纷纷吓了一跳。
“下官在,”云时卿欺身凑近,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大人有何吩咐?”
柳柒浑身一僵,久久未有反应。
两人呼吸相融,蛊虫似是被引诱了,开始无尽地狂欢,丞相大人的所有怒意都在此刻消失殆尽,只余满腔期盼与渴求。
双眼已被蒙住,听觉骤然放大。
他听见一颗鲜活有力的心脏在急促跳跃,如擂鼓震鸣,砰砰砸进耳朵里。
柳柒尚未来得及分辨这是谁的心跳声,唇上蓦地一热,云时卿再次吻住了他,带着几许温情浅尝辄止。
马车行进新郑门,城内的喧嚣灌入车内,逐渐掩盖了令人耳热的氺声。
不知不觉间,这个吻变得悱恻绵缠,柳柒已然搂紧了云时卿,长袖无声滑落,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臂。
他本想逃避,想推开,可那人却强势地把他堵在角落里,让他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蛊毒四散弥漫,渐渐浸出了异香,云时卿将那些邪媚入骨、又带着丝丝甘洌的香味悉数吞咽入喉。
马车有些许颠簸,两人紧紧相贴,足以清晰地感知到彼此的变化。
直到那双手臂无力地从肩上滑落,云时卿这才放过他,指腹轻轻按着绸带下的眉骨,而后哑声开口:“柒郎。”
柳柒嘴唇发麻,似乎连张嘴说话的力气也拼不出多少了,索性没有应声,整个人无力地靠在引枕上,犹如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昆山玉碎蛊未能如愿饱食阳气,愈发狂肆地释放出奇香,誓要引得疏解蛊毒之人为之情动。
云时卿被那股子邪香勾得气血倒流,额间与颈侧的青筋乍现。
他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人,下颌线倏然绷紧。
少顷,云时卿握住柳柒的腰将他一把提起,轻轻放在自己腿上,继而捧住他的脸,又吻了上去。
柳柒罕见地没有推开他,低着头由他胡作非为,至忘情时轻启齿关,立刻被云时卿谋得机会,肆无忌惮地攻城掠池。
墨蓝色衣衫早不知在何时被褪了去,半挂在柳柒的臂弯里,绸制中单也颇为凌乱松散,挡不住半点春色。
车舱内蛊香四溢,柳柒每一寸筋骨都透着令人沉溺的味道,云时卿双手托住他的腰,唇齿逐渐变得不安分起来,时而摩过下颌,时而又去舐颈侧的细汗,媚香入喉,所偿皆是柔腻。
马儿爬上拱桥时,车身微微后倾,柳柒整个人撞进云时卿怀里,衣衫受力无声滑落,凝脂双肩赫然入目。
不过几息,马车又疾速往下坡行去,一个跌宕间,柳柒猝不及防往后倒去,幸得云时卿眼疾手快将他拉回按在引枕上。
一来一回间马车受力震动,弄出了不小的动静,朱岩和柳逢对视几眼,耳根皆浮了一层红云。
良久后,马车总算行入白鹤街,朱岩正要驾着马车走前街,却被柳逢叫住了:“调头,去后门。”
朱岩不解,正要询问时忽闻马车内传出一声极细微的闷哼,他猛然怔住,旋即醒悟般红了脸,立刻勒紧缰绳往相府后门走去。
柳柒肩上莫名被云时卿咬了一口,疼得轻哼出声,欲念顿消,怒斥道:“你疯了?”
伤口沁出的血珠都被云时卿仔细吃进嘴里了,他微微抬头,唇角还沾着一丝血迹。
正这时,马车悠悠停下,柳逢的声音从车帘外传了进来:“公子、云大人,到了。”
云时卿垂眸瞧向身下之人,见他要扯掉蒙眼的绸带,当即出手制止,并对柳逢说道:“让他们都退下。”
“是。”柳逢说罢便进入后门,将所有当值的小斯和护卫通通屏退了去。
云时卿替柳柒穿好衣物,转而将他抱在怀里跳下了马车。
后门至北苑寝室的路不算太近,好在有柳逢提前吩咐,这一路上都不见半个人影。没了腰带束身,丞相大人的衣衫松散凌乱,颈侧印着几片痕迹,煞是旖妮。
——平素何其光风霁月的一个人,现下却这般引人遐想。
他几次想摘掉蒙眼之物,但都被云时卿阻止了,直到身体沾上床褥才恼怒地开口:“云时卿,你别玩得太过分了。”
云时卿熟练地打开屉盒摸出一只脂膏,一边拧盒盖一边说道:“下官知晓大人身体抱恙,故而特意从琼林宴赶过来伺候大人,大人怎可以德报怨、数落下官的不是?”
柳柒正要出言反驳,忽觉有一股子凉意放肆侵来,将他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那些斥责的声音悉数化成万千柔情,在齿缝间咛吟流转。
这样的事已非头一回发生,偏偏每次都会让柳柒觉出几分异样与不同。
他紧拧着眉,好半晌才哑着嗓子吩咐道:“可以了……”
云时卿俯身将柳柒搂入怀里,如他所愿乘势而来。
夜色浓,灯烛香,满帐春景旖妮,人影重叠,活色生香。
以往耳鬓厮磨时,云时卿总爱说些令人又气又耻的话,可今日却异常安静,连动作也变得小心谨慎,甚是克制。
柳柒双眼被蒙住,无法看见云时卿此刻是何表情,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沉思片刻后缓缓扯下了绸带。
甫一接触灯烛,柳柒下意识闭了闭眼,待适应屋内的烛光后适才撑开眼皮。
云时卿正眸色沉沉地盯着他看,眉宇冷厉,竟不见半分欲念。
柳柒迎着他的目光与之对视片刻,旋即搂住他的脖子,借力坐了起来。
偌大的房间浸满蛊香,明明可以诱之情动,偏偏有人却清醒地置身事外。
柳柒心头一动,借着蛊毒主动吻了云时卿,一直饱受冷落的人再次尝到了温柔乡的滋味,那双冷厉的眉宇逐渐舒展,神色里似乎多了几分别样的情绪。
极力积攒的力量在这一刻迸发,毫不吝啬地奉送他给丞相大人。
床幔飘摇,柳柒的呼吸一阵赛一阵地疾,衣衫被尽数颠落,凝脂雪背上只有一双青筋暴起的手臂。
但很快,那人又停了下来,温存着意,钝刀割肉。
方才在马车时,云时卿明明千万般热情,可入了府竟像个世外僧人,丝毫不为红尘所动。
柳柒心里略有些迟疑,他紧紧抱住云时卿,细声唤道:“晚章”。
云时卿眸光翕动,指腹轻轻落下,填进那朵红梅胎记里。
这声亲密的呼唤并没有得到柳柒预期的反应,不悦道:“你今晚为何心不在焉?”
云时卿捏着他的下颌,气定神闲地笑道:“大人不惜放下身段来勾-引我,我自然要留些力气,让大人尽情发挥。”
柳柒心头一凛,面上却镇定自若:“我何时勾-引了你?”
云时卿冷笑道:“大人一直想利用我打掉腹中的孩子,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哎,没*完,下章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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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一夜风如雨
◎“这是你的孽种。”◎
屋内有一瞬的沉寂, 良久,柳柒漠然问道:“你一直都知道?”
“我又不傻,为何不知?”云时卿摁住他的腰, 让他坐得更实了些, “你要落胎我不阻拦, 可你偏偏要借我的手来杀掉孩子, 柳柒啊柳柒,你到底是有多狠毒多绝情才能做到这等地步?”
见他不语,云时卿掌心抚上他的面颊淡淡一笑, 索性摊开了说, “连猛药都杀不死的孽种, 行房事自然也无济于事,你这般做, 只会让我白白得到爽利。”
柳柒闻言眸色骤变,铆足力气去推这人, 偏偏蛊毒早已浸入了四肢百骸,教他使不出半分力气来。
云时卿把人重新推了回去, 再也不复方才的温存着意。
柳柒猝然瞪大了双目,如锻的青丝铺满枕,煞是魅惑。周身渐渐浮出一层初荷之色,呼吸和汗渍里均是浓香。
“云, ”一开口声音便残破不堪, 柳柒绷紧下颌线, 厉声斥道, “云时卿, 你给我停下来!”
云时卿的气息疾烈, 眉骨很快就处溢出了一滴热汗:“方才明明是大人嫌我不够用心, 怎么现下又开始喊停了?”
那滴热汗溅在柳柒的颈窝里,灼得他骨软筋麻,他虚弱地蜷了蜷十指,手背骨线剧烈震颤着:“你既已知晓我的意图,何必再做下去?”
云时卿道:“人间极乐之事,为何不做。”
柳柒眼尾泛红,辨不清是生气还是浸了欲念:“云时卿,你就非要折辱我不可吗!”
云时卿徐徐停下,呼吸炙热疾切:“吾非圣贤,焉有将温香软玉拒之门外之理?更何况是大人主动送来了温柔乡,哪来的折辱一说?”
柳柒怒不可遏地盯着他。
云时卿笑了笑:“大人这双眼睛太容易让人心猿意马,合该被蒙着。”他这么说了,也这么做了,重新够过那条蚕丝束带绑在柳柒的双目之上。
蛊香阵阵,融人心魂。
柳柒视线再次受阻,耳力与触感顿时变得格外林敏,他极力隐忍着不去动情,可执天教的禁蛊实在是烈,即使理智清寡,身躯却格外热情,无论云时卿如何待他,都能教他轻易得到爽利。
恍惚间,那人缓缓俯身,用干燥的唇亲吻了他,从眉梢、眼角、鼻翼,再到唇峰、下颌以及脖颈,竟无一处遗漏。
柳柒每每扭头避开,最终都会被对方强势地掐着面颊掰回来,被迫承着吻。
芍药沾了雨,海棠欲垂露。急风骤雨无休无止,柳柒忘情地抓住云时卿的臂膀,颈间热汗如瀑,指节脱力般颤个不休。
云时卿知他已至,却忽然起了恶劣的心思,一把握住他的,轻声细语地哄着:“大人莫要心急,等我一起罢。”
即将决堤的氵共口猝不及防被堵,滚滚氵共流难以疏腾,犹如困于笼中的凶兽,狂躁不休。
柳柒去掰那只如铁的手腕,然而对方竟纹丝不动,如此几次之后便泄了气,哑声斥道:“松开。”
云时卿用拇指轻摩,见他额间青筋乍现,连牙关也绷紧了,不由越发放肆起来。
柳柒始终不吭声,亦不肯说些好话讨个痛快,蒙眼的束带渐渐被泪渍渗透。
好半晌后,他再一次扣住云时卿的腕骨,指根须软,“云时卿……你放手罢。”
他好声好气地在说话,虽然算不得求人,却也足够令人动容了。
云时卿闻言果真渐渐松开了虎口,可拇指依旧按在原处,丝毫没有撤离之意。
素来高洁清雅的丞相大人再也耐不住脾性屈膝踹了他一脚,然而这点力道无异于打情骂俏,那人反而得意地笑了一声。
柳柒咬牙,嗓音颤抖:“我真恨不得一刀杀了你!”
云时卿丝毫不惧他的威胁,身体微倾,用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腹部,恶劣地问道:“大人,这是什么?”
柳柒冷声道:“这是你的孽种。”
“不对——”云时卿抓过他浸了汗的手,引导他用掌心轻覆其上,“柒郎再好好感受一下。”
柳柒屏息,掌心隔着肚皮清楚地觉察出了里面那个物什的轮廓。
他猛然怔住,旋即又羞又恼地骂道:“云时卿,你这个畜牲!”
止这一瞬,云时卿迅速移开拇指,禁锢得以解除,柳柒猝不及防地疏解了去,脑海里空白一片。
这一夜凌乱而又荒唐,昆山玉碎蛊还未等到真正复发的日子就被唤醒,得了大半宿的爽利适才让它暂时安静下来。
眼下已近三更天,柳柒连骨头缝儿都泛着麻意,实在支不起身子去早朝,便让柳逢捎了句话进宫。
云时卿赖在相府的床榻上歇了几个时辰,天方亮时,依稀从枕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邪媚的奇香,他抬臂将柳柒揽入怀中,就着昨晚的便利楔至内里。
柳柒尚迷糊着,冷不丁又遭他欺负了,竟是连骂也骂不出声儿,直至辰时三刻柳逢在院中传话,两人方才息兵罢战。
“公子,二殿下听闻您身体不适,特备了滋补之物亲临府上来探望您。”柳逢不敢高声,却也保证房中两人都能听见他的嗓音。
柳柒掐住那人的大腿,哑声警告道:“二皇子来了,你还不走?”
云时卿冷哼:“他是来抓奸的不成?”
柳柒体内的蛊毒得到疏解后气力也恢复了七八成,眼下懒得同云时卿啰嗦,遂一把将人推开,旋即命人备好热浴,待洗沐干净了方才去见赵律白。
侍婢早已在花厅里备好了热茶,赵律白浅饮几口后来到室内莲池边站定,百无聊赖逗弄着池中的游鱼。
今天是四月十一,正逢蛊发前夕。昨夜被酒气勾发的蛊毒虽已被暂时压制下去,可处于躁动期的昆山玉碎却极不安生,即便刚和云时卿荒唐完,内息依旧紊乱不堪。
为免出现不测,柳柒自行封住几处穴位,又吃了两杯冷茶适才赶去花厅。
“砚书,”赵律白甫一见他便疾步迎了过去,握住他的双臂关切道,“听闻你身体染漾,我心下担忧,便过来瞧一瞧——现在如何了?”
柳柒抬臂作揖,与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多谢殿下挂念,臣许是昨夜在琼林苑吃多了酒,将身体吃坏了,现下已有好转。”
赵律白仔细看了他几眼,旋即叹息道:“你呀,就是脾性太好,学生们递来的酒你都吃了对不对?”
柳柒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又寒暄了几句后问道:“殿下是否用了早膳?”
赵律白摇头:“不曾。”
柳柒遂命后厨备好早膳送入前厅,除了几道供他下饭的酸口酱菜之外,余下皆是照顾着二殿下的口味烹制而成。
赵律白见他只吃清淡粥食佐酱菜,以为是身体抱恙需得饮食清淡,遂没怎么在意,待用完膳漱了口才说道:“今日早朝陛下降了旨,四月十五携群臣前往大名府天鹿苑围猎。”
以往春蒐围猎都在三月进行,但是今年赶上了大考,故而昭元帝便将春蒐推至四月。
皇家围猎意义非常,如今储君未立,朝中人心动荡,昭元帝极有可能借此机会考量三位皇子殿下。
这场狩猎,恐将成为储君之争的角逐场。
思及此,柳柒放下玉著,温声说道:“殿下文韬武略,于骑射一道颇为精通,定能在春蒐拔得头筹。”
赵律白淡淡一笑:“既然砚书对我寄予如此厚望,我定全力赴之。”
柳柒道:“下个月殿下便要及冠了,此次围猎怕是不会太顺,殿下需小心为上。”
赵律白点了点头:“放心罢,我晓得。”微顿片刻,又道,“听说云大人最近与你走得近,你们——”
“殿下莫要误会,臣与他并无多少来往,私下里也保持着距离,从未越过界。”柳柒解释道。
二皇子与三皇子的立场,便是柳柒与云时卿的立场,他们若是私底下来往密切,对任何一方都不利。
“我没有怀疑你。”赵律白无奈一笑,“罢了罢了,不提他,免教你不快。听说酉南小筑的红莲已经绽放,明日休沐,正好得闲,你可愿陪我同往一观?”
这几天正是蛊发时,柳柒不便外出,遂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拒了:“臣这身子骨甚是贱陋,明日大抵不得痊愈,若是随殿下同去酉南小筑,恐会拂了殿下赏花的雅趣。”
赵律白怜他身体抱恙,便没再相劝,不多时就离去了。
柳柒送他出府,叮嘱随行护卫务必谨慎照顾殿下,待回头时,赵律白正盯着他看,眸色带着些许疑问。
柳柒被他盯得困惑不已,几息后迅速反应过来,定是颈侧的痕迹未能掩藏妥善,叫赵律白发现了去。
好在赵律白并未多心,很快便离开了。
蛊虫依然躁动,柳柒承了大半宿的欢,晨间又被云时卿折腾,浑身骨头几欲散掉。
他从前厅折去书房,焚着香抄了足足一个时辰的经文,中途实在疲惫不堪,就在书房的胡榻上浅眠了一会儿,至正午时才返回北苑。
推开房门,云时卿惫懒地坐在临窗的太师椅上翻阅书册,窗外的芭蕉树枝繁叶茂,叶片上泛着金灿灿的光,柔柔和和地投落在他的颊边。
柳柒被他欺负了一夜,心里正不得滋味,此刻见他还没有离去的念头,冷声问道:“你为何还要赖在我这里?”
云时卿合上手中的志怪话本,起身朝他走来:“柒郎体内蛊香不散,我若在此时离去,你怎么熬得过去?”
他靠得越近,柳柒就越是无法压制住躁动的心绪。
昆山玉碎极淫,他受此蛊操控,竟对云时卿的身体产生了眷念。
这种感觉令柳柒颇为不安,若蛊毒一直不解,他或许真要与此人纠缠至死,更何况他现在肚子里还怀着云时卿的孩子……
药也吃了,床也上了,偏偏这个孩子命硬如铁,用尽手段也无法根除。
柳柒下意识想要远离云时卿,可是身体却不由自主朝对方靠近。
他无比痛恨这副浸了蛊的身体,却又不得不想方设法地满足它。
末了,柳柒自暴自弃地褪去衣袍躺回榻上,一把拉过云时卿,压低了嗓音命令道:“云大人,有劳你回去之后告诉夕姑娘,让她再想法子帮我查一查近半年来都有谁接触过执天教的人,事无巨细,万不可查漏了。”
云时卿俯看着他:“你要查给你下蛊的人?”
柳柒道:“我一直在查,只是毫无头绪。”
云时卿哂笑:“连大人手里的情报都查不出来,看来此人甚是棘手啊,也不知对方出于何种目的给你下蛊。”
微顿片刻又道,“若查出是谁下的蛊,大人该如何处置那人?”
柳柒睫羽轻颤,冷声道:“杀了他。”
【作者有话说】
泰迪都没有云大人辛苦啊…
又更晚了,给大家发个红包补偿一下吧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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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路遥知马力
◎“是否让云大人过来为公子瞧一瞧?”◎
四月十五, 昭元帝携群臣前往大名府天鹿苑围猎。
柳柒体内的蛊毒不到月中便不会止歇,云时卿在相府待了足足四天,两人几乎很少离开后院, 柳逢担心他们身体受不住, 便吩咐后厨在膳食里添了些滋补之物。
今日晨间, 朱岩特意送了一套衣物来相府供他家少爷换洗, 待洗沐结束主仆二人适才从后门离开。
辰时七刻,柳柒从相府乘马车出发,至曹门处与百官汇合。
此去大名府足足有千余里, 车马浩浩荡荡, 行进速度较缓, 恐要两三日方能抵达。
暮春时节万物苍翠,气候早已转暖, 还未及正午便有了些微的暖意。柳柒打从坐上马车伊始就倚在引枕上合眼小眠了,直到半途歇息时才悠悠转醒。
柳逢将水壶递与他:“公子, 喝点水罢。”
柳柒饮几口水润了嗓,而后下马车前去圣驾前问安。
然而还未走出两步就被柳逢叫住了:“公子, 您……”
他回头问道:“怎么了?”
幸而此时没人注意这边,柳逢道一声“得罪”后当即为他提了提领口,将颈侧的痕迹遮得更严实些。
柳柒面色平静地走向御驾,早已在心里将云时卿痛骂了千百回。
此番春蒐之行除了百官群臣之外, 颇得圣宠的师贵妃也在随行之列, 柳柒问安昭元帝时, 三皇子赵律衍正在陪昭元帝下棋解闷, 师贵妃坐在其子身侧, 眉宇间尽是温馨笑意。
二皇子赵律白与五皇子赵律桓在一旁烹茶, 少顷, 赵律白将点好的茶呈给昭元帝:“陛下,请用茶。”
“先放着。”昭元帝漫不经心地应了他,旋即笑道,“衍儿,你确定要落这一子?”
赵律白奉着茶无声立在一旁,五皇子尚年幼,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茶饼,并未参与这边的棋局。
赵律衍目不转睛地分析了当下的局势,面上露出几分悔意:“父皇……”
昭元帝笑意不减:“落子无悔。”
赵律衍眼珠一转,而后从赵律白手里接过茶盏递给他:“容儿臣借二哥的花献佛,还请父皇看在这碗茶的份上让儿臣一回。”
“此茶是你二哥亲点,与你何干?”虽是这般说,昭元帝却欣然接受,含笑饮尽。
——柳柒到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二皇子赵律白虽是德仁淑惠皇后嫡出,然而皇后走得早,母族业已没落,远不如母妃建在、外戚强大的三皇子得宠。
昭元帝迟迟不立太子,除了明面上与先帝手足情深、放不下先帝遗孤这样堂皇正大的理由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二皇子身上。
立长立嫡乃是宗法祖训,二皇子贤德仁厚、文韬武略,上孝君父下怜万民,是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
偏偏昭元帝不喜欢他。
瞥见柳柒到来,赵律白笑着唤了一声“柳相”。
柳柒几步近前,躬身揖礼:“臣柳柒问陛下安、问贵妃娘娘安、问三位殿下安。”
昭元帝眉眼间的笑意愈发浓烈:“砚书棋艺精湛,你来指点指点三殿下,免叫他落了子又要反悔。”
柳柒微笑道:“师中书的棋艺闻名遐迩,三殿下得中书令教诲,臣这点微末及俩岂敢在三殿下面前献拙。”
赵律衍渐渐敛去唇角笑意,昭元帝似是没有察觉,淡定地道:“罢了罢了,这棋留着日后再下。御厨应当已经备好了膳食,砚书留下与几位殿下一同用膳罢。”
柳柒拱手道:“陛下赐宴臣感激不尽,只是臣前些日子在琼林宴贪吃了几杯酒,身体染恙至今未愈,只能食些清粥寡菜,一遇荤腥便颇为不适。为免扰了陛下、娘娘及三位殿下的雅兴,臣便不叨扰了。”
昭元帝道:“既如此,朕也不便强留,你且退下罢,途中仔细着身体,若有不适记得传唤医官及时诊治,年纪轻轻的,可别落了病根儿。”
柳柒道:“谢陛下。”
离开行帐后,柳柒揣揣不安地回到了马车里。
二殿下冠礼在即,若陛下不借此机会册立太子,那么二殿下以后的路会很难走。
赵律衍的德行虽不如二殿下,可他有母族庇佑,更何况中书令师旦权势滔天、党羽众多,愿意追随赵律衍的人不胜枚举,他日陛下如果真想立三皇子为太子,恐将回天乏术。
天下乃万民的天下,天下共主理当心系万民,显然三殿下赵律衍不会是心系万民的那个人。
柳柒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正烦忧时,腹部竟隐隐作痛,他低头瞧向平坦的小腹,不知是蛊虫作祟还是胎儿在躁动,迟疑几息后用掌心轻轻按住,那股疼痛只持续片刻便逐渐消散了。
他撩开车帘,目光四下逡巡,在不远处发现了皇城司指挥师徐靖的身影,正想去问问他祭司之事查得如何了,就见一名内侍官提着一个食盒屉子往这边走来。
内侍官对他揖礼道:“这是御厨按照柳相您的要求备的膳食,还请柳相慢用。”
柳逢接过食盒打开瞧了瞧,里面有一碗时蔬小米粥、一碟过油酱菜、一碟酸榨木瓜丝,以及一盘樱桃蜜煎,的确符合他家公子的口味。
柳柒视线落进食盒里,问道:“是你告诉御厨的?”
柳逢摇了摇头,柳柒还想问点什么,余光瞥见几丈开外的椿树上倚着一名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对方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湖泊上,侧颜轮廓格外凌锐。
柳柒顿时反应过来,放下车帘淡声道:“不饿,不吃。”
内侍官愣在当下,显得十分为难。柳逢道了句“有劳这位大人了”,那内侍官当即会意,对他揖了一礼转而离去。
柳柒的确没有半点饥饿感,他被孕症折磨了一个多月,每日只食些清粥糕点,除了被云时卿折腾的这几日,平素几乎察觉不到饥饿,更甭提馋嘴什么食物了。
当然,偏酸口的山樱桃除外。
思及此,柳柒道:“把那碟樱桃煎留下。”
一路走走停停,春蒐队伍总算在两天后抵达了皇家猎场天鹿苑。
彼时已近黄昏,红霞漫天,山麓景色旖旎秀美,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和翰林院的学士们还未迈入行宫便忍不住吟诗赋词、抒情述志。柳柒腹中揣着孩子,今次颠簸了一路,颇有些疲乏,便没有参与附庸风雅之事,在行宫官吏的带领下去了西苑的房间歇脚。
他坐在桌前,单手撑着额头,模样甚是疲惫。柳逢要了一壶开水倒与他服下,担忧道:“公子您还好吗?”
腹中的孩子无论如何也打不掉,柳柒索性不把他当回事,故而没将最信赖的孟大夫带在身旁,这会儿受了颠簸,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来,也不知是疲惫所致还是身体出了状况。
他摇摇头,轻声应道:“无碍。”
柳逢不敢轻易去找太医过来为他号脉,犹豫片刻后谨慎开口:“是否让云大人过来为公子瞧一瞧?”
柳柒心下不悦:“找他做甚,嫌我活得太久了?”
柳逢立刻认错:“属下一时口快,公子莫要在意。”
暮色至,微风渐起,山麓气温稍降,行宫略有些清凉。
柳逢从行李中取出一件湖绿色氅衣披在自家公子的身上,不多时便有内侍官来此传膳。
天鹿苑行宫分东南西北四苑,北苑为昭元帝及妃嫔的下榻之处、东苑供三位皇子栖身、西苑为三品以上重臣的住所、南苑则是四品及以下官吏的落脚之处。
柳柒隔壁住着中书令师旦,出门时正好与对方打了个照面。师旦捋须一笑:“柳相今日气色欠佳,想来是水土不服罢。书生文弱,难免娇气了些。”
柳柒微笑道:“师中书也是文官出身,何来娇气一说?”
师旦不露声色地引开话锋:“陛下传膳了,柳相请吧——”
柳柒回了一礼,没与他客气,拂袖大步离去。
今日的晚宴从简,止几道清淡小菜并两壶清酒,昭元帝下了旨,待明日众人狩得猎物再办丰盛筵席。
柳柒胃口欠佳,随意吃了几口小菜便做罢了,散席回西苑时,赵律白见他面色有异,遂关切道:“砚书,方才你在席间饮食甚少,可是菜肴不合口味?”
柳柒泰然道:“劳殿下担忧了,臣这身子骨不太争气,极容易水土不服。”
赵律白轻蹙着眉头:“当真如此?”
柳柒笑道:“臣何时骗过殿下?”
“既如此,你回去早些歇息吧。”赵律白叮嘱道,“若夜里有何不适,定要传唤太医,可别讳疾忌医。”
“臣领命。”正欲离开时,柳柒似又想起了什么,低声说道,“殿下今晚务必派人守好马厩,切莫让有心人作了手脚。”
马是明日围猎的关键,若没了宝马良驹,纵然赵律白的骑射技艺再高明,恐怕也无济于事。
赵律白面色沉凝,旋即点头:“嗯,我知道了。”
两人就此别过,柳柒缓步前往西苑,途径石亭时,竟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内侍官的带领下往东苑行去,他仔细瞧了瞧,那人正是不久前金榜题名的探花郎祝煜,如今正任职礼部司员外郎,是柳柒的一员下属。
祝探花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一袭白衣风度翩翩,眉目清冷尽显疏离,实打实的文人书生,傲骨天存。
如此人物,去皇子落脚的处所做甚?
柳柒摇摇头,很快便压下了好奇,转身回到西苑。
戌时过半,苑内灯火通明。现下时候尚早,众人似乎都没什么睡意,吏部、刑部、户部几位尚书大人以及御史台的韩锦秋韩大夫正聚在一处玩骨牌,不以财帛上赌桌,输家只需吟诗作赋即可,甚是风雅。
柳柒原本有些困乏,见此情景便有些管不住手,也与他们玩了几局,输得最多的是那几位老尚书,独他和韩御史胜券在握。
直至亥时五刻,几位老尚书疲乏困倦时方才止歇。
回到寝室后,柳柒草草洗漱了一番,正欲上床入睡时,惊觉屋内房梁上有生人的气息,他不便暴露自己会武功的事实,当即拢紧衣袍疾步往房门口走去。
就在柳柒张嘴呼救时,梁上那人已无声落在他的身后。
长剑出鞘,寒芒毕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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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密林窥秘事
◎“出了状况才好。”◎
蓦然间, 屋内灯烛被出鞘的剑刃劈灭,继而“当啷”一声,那柄长剑归鞘, 精铁打造的鞘身横在柳柒颈侧, 虽不具备杀伤力, 却也足够森寒冷锐。
“柳相不出声的话, 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身后那人声音混浊,嗓子眼里如同含了一片鲜切的瓜,似在刻意掩藏其原本的声音。
屋内黑暗无光, 柳柒的耳力顿时变得灵敏, 他听见了对方平静有力的心跳声, 仿佛行刺朝廷命官于他而言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须臾,柳柒沉声道:“敢问足下与本官有何怨仇?”
那人道:“怨仇什么的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柳相的性命。”
“既然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取本官的性命?”
“这不是柳相该知道的。”
柳柒未能探出口风, 又道:“行宫内有诸多皇城司和殿前司的高手护卫,若我此刻出声, 足下必无退路可言。”
那人轻笑一声:“柳相可以试试看,到底是那些废物先听见你的呼救,还是我的剑先割断你的喉咙。”
两人离得近,柳柒能清楚地感知到此人的内息有多深厚,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张了嘴, 而那位不速之客的反应也堪称迅捷, 在他出声之前及时捂住了他的嘴。
电光火石间, 柳柒抬手去夺那人的佩剑, 对方察觉出他的意图, 当即用手腕击中他的臂膀, 阻止他触碰自己的兵器。
柳柒指腹只来得及摸到剑鞘上的一片纹路就已与它失之交臂,暗夜中的杀手不再捂他的嘴,反而专心去接他的招式。
“没想到状元出身的丞相大人身手如此不凡,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浑浊的嗓音里尽是戏谑。
此人明面上只守不攻,然而面对柳柒的杀招时却不敢有半分懈怠。
行宫的寝室比不上相府的宽敞,两人打斗间击落了不少器物家具,苑中当值的巡卫听见声音纷纷往这边赶来,隔着房门问道:“柳相,您屋内是何动静,可有贼人闯入?”
正在交手的两人纷纷怔住,止这一瞬,柳柒趁对方分神时抬腿踢中他肘部的穴位,这人受击后虎口不受防地松开,长剑骤然滑落,被柳柒稳稳接在手里了。
他立刻拔出剑横在贼人颈侧,语调平静地对屋外的护卫道:“许是鼠类入屋寻些吃食,不碍事。”
侍卫怔了怔,旋即应道:“卑职这就告诉行宫的主事大人,让他明日派人来此仔细打扫一番。卑职等就不叨扰柳相了,柳相早些歇息罢。”话毕,屋外的巡卫们转身离去,一切复归宁静。
柳柒一手执剑,一手握住剑鞘,指腹轻摩鞘身的纹路,俨然是精心镂刻的兰花花纹。
这把剑约莫有六斤六两之重,与他那口宝刀相差了足足三斤,皆由玄铁锻造而成,且出自同一位铸造师之手。
这样精湛的冶炼工艺制成的刀剑,世上恐怕再难寻出其二。
对方知道他已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便不再装神弄鬼,反而促狭一笑:“多谢柒郎手下留情。”
柳柒忍了又忍才没有转动手腕割下这颗令人讨厌的脑袋:“太医局的医官皆在行宫里,云大人若有疾,应去寻医问药,何必来我这里发疯?”
云时卿握住他的手,轻轻拿走那柄剑,旋即收剑入鞘:“南苑的房间比不上这里舒适奢华,下官虽被贬为正四品承宣使,可过的依然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哪能受这等委屈?故而特来大人这里借宿一晚,不知大人能否行个方便?”
“不能。”柳柒冷声拒绝道,“窗户和房门,云大人自选一个离开吧。”
屋内没有半分光亮,柳柒的视线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他款步来到八仙桌前,正欲打开火折子点亮油灯,却被人一把夺了去。
云时卿毅然决然扔掉火折子:“大人当真不愿行个方便?”
柳柒压低嗓音怒斥道:“左边房间住的是中书令,右边房间是吏部尚书,你若不怕丢脸,尽管留下罢。”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咱俩睡在一起的?”云时卿笑道,“下官只想借宿,不做别的,莫非大人想与下官共枕同欢?”
柳柒懒得与这张利落的嘴皮子争辩,索性转身来到榻前,和衣躺下。
云时卿摸黑来到拔步床前,正要脱靴时遽然察觉到床上之人有所动作,他迅速直起身,果真迎来了一脚狠踹。
“大人这是做什么?”云时卿侧身避开,于黑暗中精准地抓住柳柒的脚腕子,“你每每见了我不是打便是杀,长此以往只会让腹中的孩子学了去,他日出生后怎会温柔呢?”
柳柒浑身一僵,过了好半晌才猛地抽回脚:“我断不会生下这个孩子的。”
云时卿道:“药也吃了,床也上了,可孩子依然平安无事,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天意?”柳柒自嘲一笑,“所谓的天意难道就是蛊毒加身、生不如死、饱受折辱?”
云时卿双臂环抱斜倚在床头,疏懒地道:“大人得爽利时紧紧搂着我、甚至咬着我不放,眸中也盛满了柔情,如此这般,可是话本里也描述不出的旖艳场景,何谈折辱?”
他说完这话后才觉得有些过分,便下意识看向床上,然而视野里漆黑一片,只能听见平缓而又沉重的呼吸声。
少顷,床榻上那人冷声道:“滚。”
云时卿不为所动,静默片刻后试探道:“你明日要去围猎吗?”
虽说文官持不动弓箭无需入林狩猎,但若是有官员想要试一试,圣上定会派皇城司和殿前司的侍卫贴身保护。
柳柒的骑射之术与他的刀法一样出色,只是这些年一直遵循师命隐藏锋芒,没甚机会施展拳脚罢了。
许是方才云时卿的话太过出格,柳柒侧身向里,没有搭理他。
云时卿又道,“林中多猛兽,不太安全,你就别去了。”
说罢来到窗前,打开窗叶跃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柳柒拧紧眉梢陷入了沉思——他和云时卿之间虽然因昆山玉碎蛊而有了一些不明不白的纠缠,但彼此立场分明,纵然云时卿再胡闹也绝不会在春蒐这样的场合与他扯上关系。
今晚的借宿不过是个借口,他真正的目的恐怕就是最后这句话——林中多猛兽,不太安全。
莫非……他们要对二殿下不利?
翌日晨间,昭元帝携群臣用过早膳后便前往天鹿苑围猎场。
柳柒心里一直记挂着云时卿的话,虽然他至今还没想明白云时卿为何要将此事透露给他,却不得不警惕起来,围场内本就凶险,若有人再在林中动个手脚,二殿下便是凶多吉少。
临出发前他换了身湖绿色窄袖圆领劲装,长发高束于脑后,身上书生气兑减,凭添了几分英武之姿,不由令人刮目相看。
师文渊正在替三殿下擦拭弓箭,余光瞥见远处的柳柒,打趣道:“柳相今日这身打扮,乍一瞧去竟像个练家子。”
赵律衍笑道:“待他入林子后,表哥试他一试便知是不是练家子了。”
云时卿正在拨弄石桌上的茶筅,闻及此言当即接过话说道:“师大人可是殿前司指挥使,功夫与徐靖不相上下,若师大人出手,柳柒还有活路吗?”
赵律衍侧眸看向他,戏谑道:“你心疼了?”
云时卿无奈一笑:“殿下此话从何说起?”
赵律衍转而将视线落在柳柒身上,眯了眯眼:“上元佳节时,柳相可是在金明池夜宴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他钦慕于你,京中各大书坊为此还刊印了不少话本,堪称是一段佳话呢,如此俊美无双的一个人物,你难道就毫不动心?”
云时卿否认道:“我对他没兴趣,更何况我们都是男子,何来情爱之说。”
赵律衍摇摇头,意味深长地道:“男子自有男子的妙处。”
师文渊将调好的弓箭递给一旁的内侍官,没好气地拍了拍赵律衍的肩:“如今正值紧要关头,阿衍你可得收敛点,别叫他们抓住什么把柄。”
赵律衍忍不住叫苦:“这话母妃说、舅舅说、晚章说,如今连你也挂在嘴边念叨,我耳朵的厚茧恐怕要一把宝刀才能削下来。”
三人调侃一番后便翻身上马,随护卫一道往林苑走去。
云时卿握紧缰绳,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柳柒也不知在与赵律白说什么,两人手挨手肩擦肩,举止甚是亲密。
赵律白饮了半杯淡茶,再次问道:“砚书,你当真要随我去林中狩猎?”
“殿下莫非是担心臣拖累您?”柳柒笑道,“您且放心,陛下派了皇城司的护卫随侍在臣的左右,柳逢也与臣同行,断不会出什么意外。”
赵律白欲言又止,末了只得轻叹一声:“罢了罢了,随你。”
柳柒问道:“殿下的马可有仔细检查过?”
一名侍卫拱手应道:“回柳相,昨晚卑职等一直守在马厩,没让任何人靠近,马具方才也查验了,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柳柒点头:“如此甚好。”
他脑海里时不时浮现出云时卿的那句话,心里莫名不踏实,故而恳请与赵律白同行,倘若真有什么意外,或许他还能解决一二。
朝中一应武将皆已整装待发,这厢他们也打马去了林苑,待内侍省都知清点入林人数后,昭元帝适才下令让众人前往林中。
天鹿苑坐落在姒山脚下,姒山巍峨,林中多猛兽,朝廷便在山麓修建了瞭望台和屏障,每年春蒐秋猎之前由狩猎人员入山驱逐凶兽,只留下一些杀伤力低微的野物在围场内,以供王公贵族们猎杀。
围猎场外围有不少兔鹿等温顺胆小的野物,一部分抗得动弓箭的文臣们便在此处猎些野兔,而几位皇子殿下和众位武将则直奔姒山深处,欲猎得猛兽而归。
五皇子赵律桓尚年幼,且他对狩猎并无多大的兴趣,便带着一群侍卫来到了山涧里,以戏水捕鱼为乐。赵律衍及师文渊、云时卿等人则往东面的丛林而去。
柳柒定睛凝视着三殿下离去的方向,似乎在人群里瞧见了一道略熟悉的身影,不待他深究,就听赵律白唤道:“柳相,在看什么?”
柳柒收回视线,微笑道:“数一数三殿下带了多少人。”
赵律白不禁打趣:“难道柳相善心大发,担心他们会输给我们?”
柳柒笑了笑,握紧缰绳道:“殿下莫要拿臣打趣了。”
赵律白道:“走吧,咱们去前面林子瞧一瞧,听说今日放了两头猛虎出山,也不知能否碰上运气,猎一只献给陛下。”
柳柒勒马朝他走去,压低嗓音说道:“殿下万不可掉以轻心。”
赵律白正色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随后他便策马往丛林深处行去,柳柒也勒紧缰绳紧步跟上。
林中小径幽深,纵横交错,好在有人提前开了路,才不至于太过荒芜。
身后那群武将们一路上几乎没有闲下来,猎了不少鹿、麂、狼等物。赵律白似是不能尽兴,叮嘱侍卫们保护好柳柒,旋即带着人纵马驶入往前方的密林。
柳柒骑马行了一路,腹部受到颠簸后略有些不适,柳逢见他用手按住腹部,问道:“公子可是身体抱恙?”
“无碍。”嘴上虽这般说,柳柒还是下了马,寻一处平坦地儿暂时歇脚。
侍卫们自觉守在一旁没有跟过来,柳逢将水壶递给他,蹙眉道:“公子,咱们回去吧,您如今身体特殊,若是在这里出了什么状况,属下如何向陛下交代、向老爷和夫人交代?”
柳柒饮下几口水,淡漠道:“出了状况才好。”
柳逢微怔,骤然瞪大了双目:“您是打算……借此机会打掉腹中的孩子?”
柳柒拧紧水壶盖,将水壶放回柳逢手里:“嗯。”
他到想看看,所谓的“天意”究竟是什么样的。
歇息片刻后,腹中的不适渐渐淡去,柳柒重新骑上马,从侍卫手里接过弓箭往密林走去。
姒山的确有许多猛兽,前行之际侍卫们猎杀了不少豺狼,以免它们主动发起攻击伤害丞相大人。
良久,柳柒对一众侍卫道:“你们且在此处等候,我与柳逢去周围走走。”
一名侍卫劝说道:“柳相万万不可!这林中多凶兽,还是让卑职等护卫在您左右吧。”
柳柒道:“我这贴身侍卫的功夫远在你们之上,有他保护我就足以,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本官定不会责备你们,陛下和二殿下那边也无需担心。”
“可是……”
“就这样决定罢。”
柳柒持弓策马离去,侍卫们面面相觑担忧不已,却也遵从了他的命令,没有追上来。
林内枝繁叶茂,将日光尽数隔绝在外,柳柒和柳逢不知行了多久,途中遇见了好几头凶狠的豺狼,皆被柳柒射杀殆尽。
走出密林后,前方赫然出现了一片绿油油的草坡,其间开满了各色各样的野花,甚是悦目。
柳逢不禁感叹道:“没想到这山里竟别有洞天。”
柳柒下了马,将弓箭交给柳逢:“此处不会有危险了,我去前方走走。”
柳逢道:“公子,让属下跟您一起去吧,就算您……就算您……”
柳柒回头看了看他,笑道:“此处风景如此旖妮,我岂会在这里动手?”
柳逢暗松口气,遂将佩刀解下交到他手里:“您带上它防身吧。”
柳柒握着佩刀牵着马往花丛里走去,日光洋洋洒洒地落下,仿佛在他身上渡了一层金芒。
一人一马缓步前行,岁月尤其静美。柳柒凝视着眼前的风景,心底无端涌出一股子归园田居的惬意。
倘若有朝一日功成身退,是否能如愿过上这样的生活?
他本无意参与任何党派争斗,昔年进京时双亲再三叮嘱,入仕之后锋芒莫要太甚,亦不可贪权恋势,无论何时都要明哲保身。谁承想……他为了报答二皇子的恩情,竟一步一步走到了权利顶端,成为世人口中的“权臣”。
前尘往事悠悠,脑海里止不住地涌现出回忆,柳柒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再回神时,才发现自己来到了另一处密林里。
他本想掉头往回走,却在这时忽然听见一阵细微的吟音。
——似是从一个男子嘴里发出来的。
音色里夹杂着几许痛苦,犹如受伤之后的呼救。
柳柒尚不确定这声音是否是陷阱,却也不忍就此离去,遂松开缰绳,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拨开树叶往前走去。
那声音愈来愈近,可听进耳朵里的感觉却越发不对劲,柳柒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用刀鞘拨开一丛枝叶瞧去,几丈开外的树荫下,两个男子正衣不蔽体地纠-缠在一起,上位者正是三皇子赵律衍,而另一人趴伏着,长发垂泄,堪堪遮挡了面容。
柳柒怔在当下,立时后退几步,却不慎踩在一株葛藤上,藤茎牵动枝丫,刮带出一阵细密的动静。
“谁?”赵律衍猝然回头,一并用衣物包裹住身下之人。
柳柒迅速隐入密林,目光落在那匹马上,当即拾一枚石子击中马腚,马儿受惊,嘶鸣一声后疾驰而去。
赵律衍穿上衣袍赶来时,只来得及看见一匹行远的烈马。
柳柒不确定附近是否有赵律衍的人在埋伏,当务之急需要尽快离开这儿,他屏息敛声,借着四周茂密枝叶的遮挡缓缓挪步,半盏茶后总算离开了赵律衍的视野。
“唰——”
正这时,一支冷箭从右后方射来,柳柒迅速闪避,那支箭羽擦肩而过,插进了三尺之外的泥地里。
下一瞬,一阵马蹄声疾速赶来,师文渊的声音在丛林外响起:“云兄,是何凶兽?”
一柄长剑拨开叶丛,云时卿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投来了视线。
【作者有话说】
云大人:嗨~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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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行宫思不安
◎“大人这般紧张,活像是被人抓奸在床。”◎
柳柒握紧佩刀立于繁茂丛林之中, 凤目轻抬,警惕地凝视着骑马之人。
云时卿微微倾身,用剑鞘挑起他的下颌, 含笑回应师文渊的话:“是一只怀了崽的漂亮狐狸。”
不等柳柒动怒, 他便自觉地收回剑, 掉转马头朝师文渊走去, “师大人箭术似有退步,竟让那狐狸给逃走了。”
师文渊无奈道:“狐狸而已,又不是甚珍稀猛兽, 且它已怀孕, 逃便逃, 就当是放生罢。”
云时卿笑了笑没再接话,两人策马往回走去, 片刻后,云时卿又道:“我去西面瞧瞧, 师大人要同往吗?”
师文渊摇摇头:“也不知阿衍那边如何了,我得过去看看。”
待师文渊消失在丛林后, 云时卿迅速勒马折回方才的地方,然而早已不见那位丞相大人的踪迹,他寻着草木折损的痕迹追赶过去,绕了许久才在一株樟树下发现柳柒的身影。
马儿停在柳柒身旁, 四目相交, 他二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一阵山风拂来, 云时卿才笑着问道:“大人方才看见什么了?”
柳柒面色微变, 很快又复归平静:“春蒐之日, 百官围猎, 三殿下竟在林中与人白日宣淫。”
云时卿笑意渐浓:“所以大人决定将此事奏明给陛下?”
柳柒不答反问:“莫非云大人要杀我灭口?”
云时卿轻佻地应道:“三殿下行事坦荡, 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做人间极乐之事,怎就叫‘白日宣淫’?更何况你我也曾——”
“云大人,”柳柒漠然打断他的话,“我不管三殿下的私事,我只想知道被三殿下强迫之人是谁?”
云时卿面露不解:“这种事难道不应该你情我愿的吗,大人如何看出是三殿下强迫人为之?”
柳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同他说这种话毫无意义,他是赵律衍的人,焉能做出叛主之事?
林中和风阵阵,草木芬芳,涤荡心魄。云时卿俯身,向柳柒递出手:“山中凶险莫测,大人还是别落单了,由下官护送大人回去罢。”
柳柒平静地道:“多谢云大人的美意,就不劳——”
话音未落,忽觉右臂一紧,一条鞭绳防不胜防地缠在臂膀上,继而有一只手圈住他的腰,还未等柳柒反应过来,整个人陡然凌空,竟被云时卿毫不费力地抱上了马。
“大人如今身怀六甲,此处多藤蔓,倘若不慎摔倒绊倒伤了身子可就不好了。”云时卿将他箍在怀中,旋即勒紧缰绳策马前行。
走出密林后便是一片开满野花的油绿草坡,目之所及皆是芬芳,馥郁花香浸满鼻翼。
云时卿不由放缓马速,循着阵阵花香脱口说道:“昨晚我不是告诉过你,林中多猛兽,不太安全,为何还要来凑热闹?”
柳柒垂眸不语,一双睫羽在日光下轻轻颤动。
云时卿用掌心贴上他的腹部,又问,“你就那么在意二殿下?”
柳柒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
云时卿哂道:“你食的是陛下的禄,当替陛下分忧,为何要忠于二殿下?”
柳柒反唇相讥:“那你呢?明知三皇子德不配位、明知道师旦是个佞臣,却还要与他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难道这就是‘忠’?”
覆在他腹部的手渐渐松开,身后之人罕见地沉默了。
少顷,云时卿道:“你怎知我选择的人不值得效忠?”
柳柒还想说些什么,忽见柳逢骑着马朝这边快速驶来,他手里还牵着另一匹,正是柳柒方才在林中用石子驱走的马儿。
“公子!”柳逢疾驰而来,面上仍有几分忧色,“方才属下只看见到您的马从密林里出来,还以为您出了什么意外……公子没事就好。”
柳柒从云时卿的马上跃下,转而翻身骑上自己的马,对云时卿道一声“多谢”后便离去了。
柳逢看了看云时卿,说道:“有劳云大人了。”
主仆二人沿原路返回,很快就与皇城司的护卫汇合了,柳柒面上虽水波不兴,可双眉却紧锁着,俨然是心底藏有事。
他还在谋划着如何制造时机让自己受伤,以此打掉腹中的胎儿,正这时,一名护卫匆匆打马往这边赶来:“柳相,不好了!殿下的马突然受惊,殿下他落马摔伤了腿!”
柳柒神色微变,沉声问道:“殿下现在何处?”
护卫道:“就在前方的山谷里。”
说罢带领柳柒往谷中赶去,众人赶到时,赵律白正坐在一块巨石上,左腿平放在侧,乍然瞧去并无半点受伤的痕迹。
柳柒翻身下马疾步走来,蹲在他身前问道:“殿下伤到哪里了?无缘无故的,马为何会受惊?”
赵律白笑着安慰道:“没什么大碍,你别担心。”
柳柒不信他的话,抬头看向一旁的侍卫:“殿下伤到哪儿了?”
那侍卫正是昨夜看守马厩之人,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殿、殿下左腿受了伤,卑职等不懂医术,医官未来之前,小的们不、不、不敢轻举妄动……”
柳柒又问:“马在何处?”
一名皇城司护卫牵着赵律白的马走将过来,说道:“柳相,殿下的马在此。”
赵律白握住他的手腕,温声道:“这孽畜凶猛,你别靠近,仔细被它伤到。”
“殿下放心,臣自有分寸。”话毕,柳柒起身走向那匹马,用掌心轻轻触上马儿的额头。
赵律白甚是担忧,对周围的侍卫们说道:“看好马,别让它伤了柳相。”
这匹马是从赵律白府上带来的,被调-教得非常温顺,不会轻易将主人摔落。
柳柒轻轻抚摸它的额头,它亲呢地蹭了蹭柳柒的掌心,绝非狂躁易怒的烈马所能为之。
柳柒顺着颈部缓缓抚去,至马鞍处时,那马儿竟突然嘶鸣了一声,前蹄不安地跃动,顿时将柳柒惊得退出几尺之外。
“砚书!”
“公子!”
柳逢眼疾手快接住他,赵律白当即命人将烈马牵走,柳柒制止道:“等等——把马鞍卸下来。”
立刻有人将马鞍卸下呈递过来,柳柒仔细检查一番,并未在上面发现异常,旋即再次来到马儿身旁,目光凝在方才触摸的地方,仔细瞧了许久才在那里发现一点端倪。
——此处扎了一根极其细小的针,入-体之后几乎很难发现,不留片分伤痕,亦不会有血迹渗出。赵律白若像平时那般骑行本不会触碰到这根针,然而林中谷壑繁多,马儿走下坡时致使赵律白身体前移,腿腹如果在这时用力,便会将那根针摁进马背,加剧马儿的痛楚,故此才会让赵律白摔落下马。
赵律白见他面色有异,疑惑道:“砚书,可是有何不妥?”
柳柒道:“殿下,您的马被人动了手脚,肩隆左侧往下五寸之处有一根银针,已尽数没入马儿体内。”
防了又防,防不胜防。
柳柒看向跪在地上的侍卫,沉声道:“殿下的马一直由你照看,你昨晚也守在马厩,为何让人有了可乘之机?”
那侍卫伏地叩首,涕泗横流:“小人不知,小人一直守在马厩,从未有过半分懈怠之处,小人所言句句属实,还请柳相明察!”
正这时,数十名殿前司禁卫军打马而来,随行的还有几名太医局的医官,他们迅速为赵律白号脉问诊,断定其为左腿腿骨骨裂。
柳柒闻言一怔,却也来不及思虑其他事,当即对禁卫吩咐道:“用担架将殿下抬回去,务必小心照拂,万不可有磕碰。”
二皇子爱马受惊之事惊动了圣上,返回行宫后,昭元帝立刻派人前来探望,一并将带出宫的所有滋补之物都送了过来。
柳柒的目光落在那堆可有可无的药材上,神色略有些沉凝:“覃大人,二殿下腿骨骨裂,此事颇为严重,陛下可有说什么?”
内侍省都都知覃涪回答道:“陛下让老奴稍几句话,让二殿下安心在此修养,待陛下忙过手头的事之后再来探望。”
见赵律白和柳柒都沉默在当下,覃涪审时度势请辞离去:“二殿下、柳相,老奴还要回去向陛下复命,便不叨扰了。”
柳柒心平气和地道:“本官有事奏请陛下,正好随覃大人一道前往。”
覃涪面色微变。
柳柒见状,不由问道:“覃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没、没有。”覃涪立刻躬身退让至一旁,“柳相请——”
柳柒前往行宫北苑向昭元帝问安,还未步入内殿便听见了一阵其乐融融的笑声。
“衍儿英勇,竟能猎得猛虎而归,果真有为父当年的风范。”
“父皇之神勇,儿臣望尘莫及,今日不过是侥幸罢了。”
“虎父无犬子,若非陛下教导有方,臣妾的衍儿何至于如此优秀?”
柳柒在石阶上停顿下来,覃涪也听见了殿内的动静,当即扯开嗓子说道:“陛下,柳相觐见——”
殿内笑声戛然而止,几息后有内侍官出来通报:“柳相里面请。”
柳柒随内侍官一道入内,对围坐在紫檀木小方桌前的几人揖礼:“臣柳柒见过陛下、见过贵妃娘娘、见过三皇子殿下。”
昭元帝命人给他看座点茶,笑道:“柳相来此有何要事?”
柳柒道:“二殿下狩猎之时不慎落马摔伤,左腿腿骨骨裂,正修养在东苑里。”
昭元帝平静地道:“朕知道,朕晚点就去看他。”
柳柒又道:“臣在二殿下的马身上发现了一枚银针,许是那枚银针刺入体内刺激了马,才会令它受惊失控摔了殿下。”
昭元帝闻言蹙眉,语调颇为不悦:“马身上怎会有银针?是哪个不长眼的粗心奴才所为!”
柳柒道:“臣不敢妄言,还请陛下做主,替二殿下查清此事。”
昭元帝沉声道:“柳相放心,朕定会给老二一个交代。”
得了皇帝金口玉言的承诺,柳柒心下稍安,便不再久留,起身请辞离去。
刚迈下石阶,见赵律衍紧步跟了上来,柳柒疑惑道:“三殿下不在此处陪陛下煮茶了吗?”
赵律衍道:“二哥受了伤,我这个做弟弟的还未去探望,于心有愧。”
柳柒微笑道:“两位殿下兄友弟恭,陛下定然欣慰。”
赵律衍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加快步伐往东苑行去。
眼下已近黄昏,天际彤云密布,行宫上下一片忙碌,皆在为今晚的盛宴作准备。
此番众臣工围猎捕杀了不少禽类兽类,赵律白即使受了伤,其射猎的野物也足以令人咂舌。昭元帝下令,命随行的御厨将部分野物烹制出来,入夜后用以招待众位臣子。
柳柒是个外臣,赵律衍去探望二皇子时他不便在场,遂折回西苑洗沐更衣,除去满身尘汗。
暮色渐近,侍从入屋掌灯。柳柒倚在浴桶内,双目微阖,疲态尽显,屏风外的烛影徐徐渗透而入,捎来几抹昏黄清浅的光亮。
今日在林中奔波了许久,甚是疲惫,此刻热浴浸身,虽不及相府内的温泉活水来得舒畅,却也足以疏缓周身的不适。
柳柒喉间干涩,便唤柳逢送了一盏热茶进来,饮尽后方觉舒畅。
他将茶盏递回,叮嘱道:“我浅眠片刻,暂不需要你伺候,且去外面走走罢。”
柳逢接过茶盏道:“属下领命。”
柳柒困乏难当,在柳逢合上房门之时就已沉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依稀有轻微的水声漾开,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有一人正立在浴桶外,玄色窄袖挽至肘间,露出一截精壮坚实、青筋虬结的手臂,上面挂满了水珠,仿佛刚从热汤里捞出。
柳柒睡意顿消,借着微薄的烛光抬眼。
云时卿一边擦拭手臂水渍一边说道:“水已凉,大人快些出浴罢,受了寒可不好。”
柳柒心头不悦,语调淡漠:“你当真是想来就来想走便走,可有把我这个丞相放在眼里?”
“大人休恼,下官方才本想去东苑探望二殿下,谁知走着走着便迷了路,竟鬼使神差来到了这里。”云时卿俯身,双肘搭在浴桶边缘,促狭一笑,“今日下官在林中捕猎时遇见了一只怀着孕的漂亮狐狸,许是那狐狸成了精,这才把下官引到此处。”
柳柒掬一抔水浇到他脸上,冷声道:“滚出去。”
云时卿用指腹揩掉面上的水珠,眉眼微弯:“水凉了,下官伺候大人出浴更衣。”
柳柒侧眸看向一旁,无视他的存在。
云时卿顾念着桶中的水已转凉,便不再与他逗趣,当即往屏风外走去,“既如此,下官去外面等候大人。”
确认他不会进来后,柳柒适才离开浴桶,擦净水渍穿好衣物走将出来,一袭杏色圆领阔袖锦袍,腰间束着玉坠子佩带,甚是俊美风流。
两人四目相接,柳柒淡声问道:“你找我又有何事?”
云时卿道:“我——”
“公子,”柳逢的声音自屋外传来,打断了云时卿的话,“徐指挥使求见。”
柳柒眸光翕动:“请徐大人入屋吃一杯热茶。”
说罢才意识到屋内还有一位不速之客,遂拉着他的手把人拽到窗棂旁:“徐大人可是陛下的心腹,你赶紧走吧,莫要让他发现了。”
云时卿揶揄道:“大人这般紧张,活像是被人抓奸在床。”
柳柒怒道:“你走不走?”
门外脚步声渐近,云时卿打开窗叶纵身一跃,眨眼便消失不见。
徐靖推门而入,见柳柒发梢残存有水气,说道:“卑职来得不巧,叨扰柳相了。”
“徐大人多虑了。”柳柒淡淡一笑,旋即来到八仙桌前坐定,“柳逢,看茶。”
徐靖道:“不必了,卑职来此是为了告知柳相,执天教前任青龙祭司的身份已经查实。”
柳柒问道:“是谁?”
徐靖笑道:“这位大人十五年前自断经脉废除毕生武学之后离开了执天教,又花了两年时间才寻得名医重续经脉,待身体休整妥善后便更名换姓参加了当年的解试,三年后入京大考,自此入仕,高官俸禄享之不尽。”
柳柒沉吟几息后说道:“此人与我是同届考生?”
徐靖点点头,不再卖关子了,开门见山道:“御史大夫韩锦秋便是柳相要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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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白狐定情物
◎“这狐狸可是照着大人的模样缝制的,大人当真不要?”◎
御史大夫韩瑾秋, 字承安,江陵府人士,时年三十七岁, 进士二甲第八名出身。
此人在朝中鲜少结交朋友, 也从不参与任何党政之争, 他与柳柒除了政务上的往来之外, 私底下几乎很少有过联系。
对于他的这重身份,柳柒倍感意外,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毕竟入仕为官者, 无论初心如何, 最终都难逃洪流洗濯。
功、名、利、禄,总得谋一个才是, 偏偏韩瑾秋无所求,和这些都不沾边。
待徐靖离去后, 云时卿又推开窗叶翻身入内:“看不出来啊,韩御史年轻时竟然有这么一段不为人知的传奇。”
柳柒坐在八仙桌前静默不语, 云时卿问道,“你打算何时去找韩瑾秋?”
柳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此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云时卿道:“当然有关系,大人如今肚子里还怀着下官的孩子,身为孩子的生父, 下官自然有权知道他的去留。”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柳柒心情难得愉悦, 便笑了笑:“行宫内人多眼杂, 待回到汴京后再寻个机会面见韩御史, 只要除了这恶蛊与孽种, 你我之间就再无任何关系了。”
云时卿轻掀眼帘, 嘴角挂着一抹凉薄的笑:“是吗?”
柳柒淡漠道:“怎就不是?”
云时卿兀自饮了半盏茶,旋即起身来到窗前,踏入微薄夜色消失不见。
夜宴时,百官齐聚,昭元帝特意命人将受伤的二皇子抬去前殿享受晚膳。
今日宴席上的食物均是众臣工白日里射猎所获,经御厨精心烹制,便成了一道道可口的佳肴美味。
柳柒现今仍不能闻见油腻荤腥气,面对满桌的生肉熟肉,胃部阵阵痉挛,搅得他难受不已。
赵律白离他近,转头时见他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不禁担忧道:“砚书,你脸色不太好,可是身体抱恙?”
柳柒强忍恶心勉力一笑:“臣不及殿下英武,今日在林中待得太久,微感疲乏。”
赵律白道:“无碍就好,用过晚膳你就回房歇着吧。”
柳柒颔首道:“臣领命。”
赵律白对身后的宫婢吩咐道:“柳相爱吃炙鹿肉,替柳相布菜。”
柳柒胃部一紧,却又不得不拿起竹箸将宫婢夹来的炙烤鹿肉一片片吃进肚子里,荤腥入喉,腹部翻江倒海,柳柒屏息压下不适,忍了又忍才没有让自己在席间呕吐出来。
二皇子负伤之事早已传开,此刻借着宴席之便,诸多朝臣相继执杯前来问候,酒气弥漫开来,令柳柒的内息逐渐不稳。
满桌菜肴连半片菜叶都找不见,在吃完第五块鹿肉后,柳柒实难再忍,便以如厕为借口离了席。
天鹿苑行宫有着“小江南”的别称,亭台楼榭、山环水旋,甚得雅趣。
这个季节正值牡丹盛放,苑内的牡丹丛颜色各异,却都同时竟放,艳冠群芳。
柳柒疾步穿过花丛来到一处僻静角落剧烈地呕吐起来,本该是人间美味的炙鹿肉如今竟成了他的噩梦,连闻上一闻就足够难受好一阵子了,更何况将它们悉数吃进肚子里。
鹿肉的色泽与气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柳柒吐了又吐,腹部几近痉挛。
正这时,一只温暖有力的手轻轻触上他的后背,他警惕地回过头,见来者是云时卿,不由吐得更厉害了。
云时卿一边替他抚背顺气一边说道:“晚宴上全是肉食,我就知道你会不舒服。”
柳柒吐完之后嗓子又疼又涩,语调略有些沙哑:“那我是不是应该夸云大人‘未卜先知’啊?”
云时卿谅他此刻不适,便不与他拌嘴,递出一方手绢给他擦拭嘴角的秽物,而后走向不远处的莲池处,折一片荷叶卷成漏斗状,接了半斛清泉水供他漱口。
柳柒坐在石凳上漱了口,缓和良久才逐渐恢复过来。
云时卿不自禁将目光移向他的腹部,腰带之下平坦一片,丝毫不见有怀孕的痕迹。
少顷,柳柒起身欲返回夜宴场地,却在迈步之际被身旁的男子扣住了手腕:“宴席上非酒即肉,你闻着会不舒服的,不如就在这里避一避。”
柳柒挣脱手腕,淡声道:“二殿下还在席间,如今殿下受了伤,恐有诸多不便,我得去看一看。”
云时卿冷哼道:“他受伤了与你何干?你去了又能做什么?”
柳柒道:“至少我不会放任他被人欺负、被人算计。”
云时卿眸光翕动,旋即失笑:“柳砚书,你对他可真够忠心的。”
柳柒不置可否,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绢子,沉吟几息后说道:“有劳云大人方才对我的照顾,这条手帕待我洗净后再还给你。”
云时卿静静地看向荷塘,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不多时,柳柒返回宴席上,赵律白有伤在身不宜饮酒,但还是小酌了两杯,微醺时两颊浮着一层酒意。
春蒐盛宴,飞觥献斝,群臣尽欢。正这时,坐在上首的昭元帝忽然开口:“今次围猎,众臣工收获颇丰,无论多寡,均予以嘉奖。”
殿中众人齐声道:“谢陛下隆恩——”
坐在右前首的师旦笑盈盈地道:“天鹿苑猛兽繁多,三殿下今日猎了一头猛虎,如此神物英姿,着实令臣等大开眼界。”
国子祭酒卢仪道:“三殿下年仅十八,竟不想有如此神力,微臣钦佩不已。”
云时卿气定神闲地道:“殿下一箭射中那大虫的眉心,令其当场毙命,如此精准的箭法,臣倒是少见。”
有人咂摸出他话里的意思,不禁好奇:“莫非除了三殿下之外,云大人还见过能使出这等箭法的人?”
云时卿淡淡一笑:“一位少时相熟的故人罢了。”
还有人想细探究竟,却见左前首的丞相大人缓缓起身,对昭元帝拱手道:“启禀陛下,二皇子殿下的爱马今日受惊发狂,致使二殿下落马摔伤,陛下傍晚时命人去查了个中缘由,臣现下斗胆一问,不知此事是否已有眉目?”
昭元帝笑道:“柳相放心,朕既然答应要给律白一个交代,焉能食言?”
夜宴结束,昭元帝命人将赵律白送回东苑,并陪他下了几盘棋后适才离去。
他们父子二人难得这样独处,柳柒没去打扰,径自返回西苑。
二更已至,西苑各个房间的灯烛相继熄灭,柳逢持一盏油灯来到内室,见他家公子正握着一卷书册在灯下闲阅,不由说道:“公子,您该歇息了。”
柳柒道:“还不困。”
柳逢还想再劝,余光忽见窗外有人影闪过,他立刻握紧佩刀来到窗前,沉声道:“谁?”
“我。”
柳逢听出了来人的声音,当即回头看向自家公子,见他不为所动,便做主打开了窗叶:“云大人,您怎么来了?”
云时卿一手端着热腾腾的素面,一手撑在窗沿上,娴熟利落地翻窗而入:“你家公子晚间被迫吃了几片鹿肉,连隔夜饭都吐出来了,我担心他饿死,于是煮了碗面条送过来。”
柳逢眸光翕动,继而捂住肚子说道:“属下许是吃坏了肚子,疼痛难忍,云大人、公子,您二位先聊着,属下去去就来。”
说罢疾风似的溜了出去。
云时卿将面碗放在柳柒肘边,温温吞吞地在另一侧落座:“吃吧,没有下毒,也没有偷偷往里面撒锅底灰。”
柳柒此刻的确有些饥饿,懒得和他斗嘴,遂端过面碗开始享用。
这碗面极素,只添了少许清油,佐几片时令蔬叶,味道出奇地不错。
云时卿拿过他手边的书籍百无聊赖翻阅起来,依然是烂俗的志怪话本,譬如狐妖、花妖、蛇妖、兔子妖初涉红尘爱上清俊懵懂却又心地善良的书生。
“大人的口味还真是十年如一日,难道就看不腻吗?”云时卿兴致缺缺地合上书本,如此问道。
柳柒喝了两口面汤,淡声道:“我看什么书那是我的事,何时轮到你来置喙?”
云时卿附合道:“是是是,下官管不着大人的喜好,下官不该多嘴。”
柳柒放下面碗,擦净嘴角汤渍后默默看了他一眼,云时卿知他在赶客,却故意曲解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是否要下官留下来侍寝?”
柳柒水波不兴地道:“多谢云大人煮的面,天色已晚,云大人早些回去罢。”
云时卿笑了笑,忽然将话锋引开:“大人如何看待二殿下落马之事?”
柳柒道:“此事不需要我如何看待,只需要陛下看在眼里即可。”
云时卿道:“人人都说三殿下与陛下年轻的时候极为相似,连陛下也颇为赞同,今日大人也看见了,陛下对三殿下猎虎之事甚是欣赏,无论旁人再怎么努力,也难以获得陛下的认可。”
柳柒抬眸,淡淡一笑:“三殿下的确幸运,上有母亲和舅舅庇护,下有云大人这样的能人扶持,若是再无能些,便说不过去了。”
云时卿也笑了笑:“这话你对我说没用,三殿下有能力与否非你我所能评定,既便他是个废物,可陛下乐意把他当掌中宝疼着宠着,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就只能顺从圣意。”
柳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当初老师传授你我诗书大义时,可不曾这样教过。”
云时卿问道:“敢问丞相大人,你所谓的‘诗书大义’是怎样的?是三纲五常八德十义,还是绝境求生隐忍苟活?”
柳柒垂眸不语。
云时卿又道,“我当年选择三殿下不过是为了活命而已,大人觉得我的做法是错误的吗?”
那双浓密的睫羽轻轻颤动,柳柒依然默不作声。
云时卿勾了勾唇,起身整理衣袍:“既然大人不需要下官侍寝,下官便不打扰了。”
待云时卿离去后,柳柒又去院中的石亭静坐了片刻,直到露气来袭,他才在柳逢的劝说下回房入睡。
翌日,昭元帝携群臣入林围猎,赵律白腿骨受伤不宜走动,只能留在行宫内修养,柳柒自然也留了下来,陪他下下棋、练练书法,以此来消乏解闷。
正午时分,赵律白正欲午睡小眠,却听得底下人向他汇报,道是陛下派皇城司查探银针刺马一事已经有了结果,赵律白当即把人叫到东苑问了个清楚,那皇城司的侍卫道:“小人也只是听徐大人提了一嘴,殿下您的马夫昨夜不堪受刑,已全部招供,道是他看守马厩那晚的确有人找他喝酒赌钱,他只松懈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被人作了手脚。”
柳柒问道:“是何人来赌的钱喝的酒?”
侍卫结结巴巴地道:“据说……据说是……是三殿下的人。”
这个答案似乎在预料之中,柳柒和赵律白异常平静,谁也没有绽露出半点诧异之色。
傍晚,昭元帝狩猎回宫,洗沐更衣出来时,见赵律白正坐在殿中,他愣了愣,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赵律白在侍从的搀扶下艰难起身,对他拱手道:“听闻陛下狩猎归来,儿臣特来向您问安。”
昭元帝道:“朕领了你这份孝心,只是你如今有伤在身,还是莫要随意走动,快回去修养罢。”
赵律白不为所动,说道:“陛下,听说儿臣的马受惊之事已经查明,不知陛下该如何定夺?”
“你听谁说的?”
“皇城司的人。”
昭元帝侧眸看向他,良久后沉声说道:“此事疑点重重,还有许多不明之处,等回京后再让沈离彻查。”
赵律白眼眶微微泛红,嗓音略微哽咽:“明明已经水落石出了,陛下为何不肯承认?”
昭元帝眯了眯眼:“你让朕承认什么?”
赵律白道:“承认是三弟加害了儿臣。”
昭元帝下颌紧绷,呼吸甚是急促,就这么怒视着他,竟一句话也没说。
赵律白哑声道,“您说过要给儿臣一个交代的,父皇……”
他已有许多年不曾喊出这个称谓了,甫一出口,昭元帝眸色微变,诧异难掩。
良久,昭元帝深吸一口气,对殿内的内侍官道:“送二殿下回去。”
赵律白怒然推开内侍官,嘴里似是在央求:“父皇,您偏心了这么久,就不能疼儿臣一回吗?”
昭元帝闭了闭眼,重复方才的话:“送二殿下回去,谁敢抗旨,立斩不饶!”
内侍官们不敢违抗圣令,小心翼翼地扛着赵律白走出大殿,赵律白顾及着自身的颜面。也顾及着这些内侍官的生死,终是没有嘶吼出声,忍着泪被人抬了回去。
此番春蒐收获良多,三皇子赵律衍表现突出,昭元帝原本打算赏他珠宝五百颗、锦缎三百匹、黄金千两,然而三皇子暗中派人给二皇子的马作手脚一事终是没能包住,很快便在臣工之间传开了。
三皇子如此德行与做派自然要遭受朝臣的非议,众口难调、众怒难犯,昭元帝只能改赏为罚,罚俸半载,并禁足一月。
四月廿日,春蒐队伍启程回京。
出发前下起了毛毛雨,路面湿滑,马车行进困难,速度大减,回到汴京时已是三日之后了。
颠簸了好几天,柳柒疲惫不堪,腹部隐隐发紧,他立刻将孟大夫唤来探了探脉,孟大夫给出的结果与从前无异,腹中的胎儿依旧平安无恙。
无奈之下,他只能书一封拜帖送至韩府,邀韩瑾秋明日酉时前往云生结海楼一叙。
入夜后,相府护卫照例巡视府宅,途经后院时又见云大人翻墙进府了,早已熟读过《宿敌丞相惹风月》、《恨海情天录》以及《绝艳郎君孽缘传》的护卫们对此见怪不怪,甚至毕恭毕敬地向云时卿揖了一礼。
云时卿没有搭理他们,径自往柳柒的卧房走去。
柳柒见到这人,不悦道:“你又来做什么?”
云时卿问道:“你准备何时与韩瑾秋见面?”
柳柒微微抬眸,不答反问:“你也要见韩御史?”
云时卿道:“蛊虫之事虽然与我无关,可你腹中的孩子却和我有莫大的干系。你们见面时捎上我即可,免得我再下拜帖。”
“明日酉时,云生结海楼。”话毕,柳柒开始下逐客令,“云大人的目的已经达到,可以离开了。”
云时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柳柒蹙眉:“云大人还有何事?”
云时卿的目光落在他的腹部,直到对方转过身时,云时卿才悠悠收回视线,旋即从袖口里摸出一个毛绒绒的物什塞进柳柒手里。
柳柒垂眸瞧了一眼,是一只巴掌大小的白狐制品,这狐狸乃是由真正的狐狸皮毛裁剪缝制而成,身体里面软软乎乎,约莫是填充了棉絮,肚子鼓鼓囊囊,仿佛怀了小狐狸崽儿。
柳柒冷不丁想起几日前云时卿在林中说的那句“是一只怀了崽的漂亮狐狸”,顿时将手中的物什扔了回去:“拿着你的狐狸赶紧离开,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云时卿笑道:“这狐狸可是下官照着大人的模样缝制的,大人当真不要?”
柳柒淡漠地道:“滚。”
云时卿掂了掂小白狐,而后翻过窗沿消失不见。
下一瞬,那只小白狐“嗖”地一声透窗而入,不偏不倚,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柳柒的床头。
柳柒呼吸一紧,抓住那只狐狸毫不留情地扔出窗外了。
正当他关窗之际,小狐狸再次被扔进屋内,在大理石地面上滚几下,露出了胖乎乎、圆滚滚的肚皮。
柳柒闭了闭眼,静默几息后拾起那只狐狸,而后打开拔步床的屉盒,将它放入盒中紧紧锁上。
眼不见心不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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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生死自相依
◎“此蛊是否会让男子受孕?”◎
朝中几位元老大臣原本打算趁春蒐结束便向昭元帝晋言侧立太子之事, 然而如今二皇子负伤在身、三皇子被禁足于府内、五皇子年幼不谙世事只知玩乐,如此境况,实难让他们开口, 只能暂时将侧立储君之事压在心底。
退了早朝后, 柳柒乘轿前往礼部衙门, 将围猎期间耽搁下来的公务一一呈阅。
天气日渐转暖, 晨光洋洋洒洒落在桌案上,给书册镀上了一抔金芒。
柳柒的孕症尚未消失,晨间依旧只能吃一碗素粥果腹, 现下刚翻了几本公文, 还未来得及批改落章便觉困乏难挡, 接连掩嘴打了好几个呵欠,眸中也漾出了些许水雾。
小吏见他精神欠佳, 当即烧一壶沸水,依照他的喜好点一碗新春的峨眉雪芽送了过来:“柳相, 您吃杯热茶罢。”
柳柒接过茶漫饮而尽,还想再吃一杯时, 礼部头司员外郎祝煜持一本账册走将进来,对他拱手揖礼道:“下官见过柳相。”
柳柒抬眸,温声道:“祝大人。”
祝煜进前几步,将账册放在桌案上:“此乃今春大考所用书册纸笔等出纳账目, 并龙图、天章两阁御书古籍修补增改之账目, 余下之丧葬赠赙、官吏调任所需服冠、表书、册命等均在其内, 请柳相过目。”
柳柒垂眸瞧了一眼账册, 问道:“今日怎是你来汇报此事, 李郎中呢?”
礼部有四司, 礼部司为头司, 其主官为郎中,副官为员外郎。祝探花是陛下钦命的礼部司员外郎,刚任职几日,对诸多流程都极不熟悉,如今主官李年李郎中竟将这些重要之事都交予他来处理,柳柒觉得未免有些不妥。
祝煜道:“这些账目是李郎中前几日亲自核对完成的,只是李郎中今日因病告假,且今天是最后校审之日,特命下官将账册交给柳相校审落章。”
柳柒翻开账册仔细查阅,核验完毕适才落章:“可以了。”
祝煜躬身从他手里接过账册,柳柒目光下移,无意间瞥见他腕骨处有一圈淤青,不由关切道:“祝大人的手怎么了?”
祝煜一怔,旋即拿了账册后退几步,袖口微微滑落,堪堪遮挡住那片淤青。
“前两日不慎摔伤了手腕,用过药,已有所好转,有劳柳相记挂了。”祝煜一双眉眼格外清冷,与人说话时无波无澜,略有些疏离之意。
柳柒冷不丁回想起在天鹿苑时,祝探花曾只身去了东苑。
东苑是三位皇子的住所,那天晚上他去见了谁?
“无碍便好。”沉吟片刻后,柳柒微笑道,“你刚入仕,可能会有诸多不便之处,若是碰到了什么难处,可来找我解惑。”
祝煜抬头看向他,俊秀的面容上依然不带半分情绪。少顷,祝煜拱手道:“多谢柳相厚爱。”
柳柒道:“你的文章极好,前景无限,莫要入了歧路。”
这话已是明晃晃在点醒他了,祝煜眸光翕动,睫羽轻轻震颤着,好半晌才出声:“学生谨记柳相的教诲。”
待祝煜离去后,柳柒的睡意已然全无,又吃了一杯热茶后继续忙碌,至午时方才结束。
午间日光渐烈,催人欲睡。他离开衙门乘轿回府,决意在府中休憩一会儿,待酉时便前往云生结海楼会见韩御史。
然而轿舆刚行至长安街时,一队皇城司禁卫纵马而来,惊扰得街上行人纷纷避让,更甚有摊肆被马蹄摧毁,人人都敢怒不敢言。
京城禁军三衙司,唯皇城司最得陛下青睐,其铁血手腕令人生畏,在京中难免飞扬跋扈、目中无人。
轿舆缓缓行进,轿夫们忙不迭被突然冲过来的铁骑吓了一跳,急于避让时脚步不稳,竟将昏昏欲睡的柳柒震至醒来。
柳逢立刻稳住众人,在禁卫冲过来之际持刀挡在轿前,厉声斥道:“丞相大人在此,休得冲撞!”
为首那人当即勒紧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前蹄腾空飞跃,与柳逢几乎是擦身而过。
勒马之人正是皇城司使欧阳瑜,柳逢淡定自如地立在原地,待马儿安静下来后适才拱手揖礼:“欧阳大人。”
欧阳瑜认出他是柳柒的贴身侍卫,当即下马来到轿前,对轿中之人行礼:“下官欧阳瑜见过柳相。”
轿夫立刻掀开轿帘,柳柒紫袍金带端坐在轿中,温声道:“欧阳大人不必拘礼。大人闹市纵马,许是有要紧事罢。”
欧阳瑜道:“陛下降旨,命下官前往岑府捉拿岑将军,惊扰了柳相,是下官之过。”
“左金吾卫上将军岑默?”柳柒面色微变,问道,“岑将军所犯何事?”
欧阳瑜道:“下官不知。”
柳柒没再多问,吩咐轿夫放下轿帘起程,待丞相的肩舆离去后,欧阳瑜适才翻身上马,扬鞭绝尘而去。
回到府上后,柳柒立刻命柳逢去查一查左金吾卫上将军岑默的事。左金吾卫执掌宫中、京城巡警,是皇城禁军之一,无疑是天子亲信,也不知他犯了何罪,竟劳烦皇城司使欧阳瑜亲自出面捉拿。
半个时辰后,柳逢急匆匆赶回:“公子,岑将军已经被关押至皇城司大牢里,狱卒尚未对他用刑,岑府家眷目前全被禁足在府中,不允许任何人入府探望。”
柳柒蹙眉:“可有探听到岑将军因何入狱?”
柳逢摇头:“还没定罪,无人知晓岑将军犯了什么事。”
岑默之事定然不简单,然而事关禁军,柳柒不便插手,只能等下次朝会时旁敲侧击问一问。
用过午膳后,他回到寝室焚香饮茶,不多会儿就倚在胡榻上入眠了,醒来时已是申时三刻,匆忙更衣之后便前往云生结海楼赴约。
四月下旬正逢石榴花开,云生结海楼里的石榴花竞相绽放,绯红如火,极其热烈。
眼下距离酉时还有小半个时辰,柳柒来得早,便在园中的石榴树下品茶赏花,三尺之外的池塘里游着几只颜色艳丽的锦鲤,被和风拂下的石榴花打着旋儿坠入池中,很快便引来了锦鲤的啃食。
柳柒的视线落在池中,直到鱼儿啃完了石榴花,他才含笑收回目光,垂眼时竟发现自己的茶杯中不知何时也盛了一朵花,与碧色的茶汤相融,别有一番风味。
他正打算将那朵花捻出来,忽见云时卿穿过月洞门朝这边走来,顿时压下兴致,端坐在石桌前静静凝视着来人。
云时卿撩袍在另一侧坐定:“大人何时来的,怎不派人知会下官一声?”
柳柒道:“我今日只约了韩御史,没打算通知你。”
云时卿够过那杯盛有石榴花的茶盏,轻笑了一声:“看来大人是铁了心不再与下官有纠缠了。”
柳柒侧首看向池塘,淡声道:“你知道就好。”
云时卿将杯中的石榴花捻出,湿淋淋的花瓣在那只布有薄茧的手里瑟缩着,莫名惹人怜惜。
他掂了掂掌心里的花朵,旋即毫不手软地碾碎,嫣红的花汁染透掌纹,沿着手部线条一滴一滴地溅落在石桌上。
柳柒移来视线,盯着那滩绯红的花汁看了几息。
云时卿用食指沾了石榴花汁,在桌面上随心所欲地作画。
他的手指纤长,握剑时遒劲有力、杀伐毕现,作画时则绵柔温吞、难掩情意,无论山川湖海还是花鸟虫鱼,都能跃然纸上,活灵活现。
须臾,石桌上绽放出了一朵如火如荼的石榴花,与方才碾碎的那朵如出一辙,甚至更为娇妍。
云时卿凝视着这朵花,揶揄道:“花凋零后,还能以另一种方式再绽放出来。”
言下之意,即使没有了昆山玉碎蛊,他们之间的纠缠仍会继续。
——只要同朝为官、只要立场不一,纠缠就会无休无止,绵延至死。
正这时,酒楼的侍者引着御史大夫韩瑾秋穿过月洞门步入竹苑,柳柒当即起身朝他走去,眉宇间笑意乍现:“韩大人。”
韩瑾秋看了看石桌前那人,而后拱手道:“柳相。”
柳柒带着他来到雅室内,云时卿仍坐在石桌前,没有要跟过来的意思。
侍者们迅速送来茶点小食,旋即依照柳柒的意思去准备菜肴美酒。
待雅室清净下来后,韩瑾秋这才开口:“下官今日承柳相盛邀,倍感荣幸。”
柳柒微笑道:“本官与韩御史一同入仕,缘分不浅。”
韩瑾秋摇了摇头:“只可惜下官的才华与能力都不及大人。”
柳柒无奈道:“我也不与韩大人绕圈子打官腔了,今日邀韩大人来此,实为有事相求。”
韩瑾秋不禁失笑:“柳相倒是勾起了下官的好奇心。”
柳柒道:“西南苗疆有一个教派,名唤‘执天教’,听说执天教里有位用蛊奇才,叫君岚,原为教内祭司,后来自废武功脱离了执天教,并改名换姓入了朝廷为官。”
正在饮茶的韩瑾秋闻言一怔,握盏的手指不由收紧。
柳柒又道,“听说这位祭司在执天教时呕心沥血研制出了一种奇蛊,此蛊颇为淫-邪,遇酒生香,可诱之情动,中蛊者每月都会复发,需行床笫之欢方可暂缓蛊毒。”
韩瑾秋倏地抬眸,面露讶色:“你是怎么知道的?”
柳柒淡淡一笑:“曾听人提及过。”
韩瑾秋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他,几息后说道:“这蛊确实很毒,既便是研制出此蛊的君岚也大为震撼。”
柳柒问道:“可有解蛊之法?”
韩瑾秋缓缓摇头:“没有。”
柳柒神色陡变:“为何?”
事已至此,韩瑾秋也不再藏着掖着,遂开门见山道:“昆山玉碎蛊是我从古籍残页里习得的,配方不全,制出来的蛊甚是毒煞,无药可控,唯有它自行破体而出方可得解。”
柳柒颦蹙眉梢:“破体而出?”
韩瑾秋点头应道:“嗯。”
柳柒不解:“如何破体而出?何时破体而出?”
韩瑾秋道:“蛊虫靠吸食阳气方可寄生,只要它吸食了足够的阳气,就会剖开中蛊者的腹部,从此离开宿体。”
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可字字句句都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寒与恐惧。
柳柒下颌紧绷,过了好半晌才再次开口:“此蛊是否会让男子受孕?”
韩瑾秋的神色再次变得诧异,却不得不如实回答:“会,不过受孕的可能十分渺茫,可忽略不计。”
见柳柒面色苍白,韩瑾秋已猜测得八-九不离十了,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沉吟几息后又道,“男子若因此蛊受孕,腹中胎儿便与父体生死与共——父生子生、父亡子亡,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法子打落孩子。待瓜熟蒂落时,蛊虫自会剖开腹部,与胎儿一同破体而出,从此不再受昆山玉碎蛊的滋扰,只是破体时要遭些罪罢了。”
柳柒脑海内空白一片,眼前一阵阵地模糊,仿佛置身于乾坤之外,无所入其目、无所入其耳、无所入其心、无所入其脑。
——本以为寻到制蛊之人便能得解,竟不想……
此蛊无解。
不仅没得解,他甚至还要与腹中的孩子同生共死,直到十月胎熟,一切才能尘埃落定。
雅室内寂静如斯,唯有檀香漫漫,更漏迢迢。
柳柒艰涩地闭上双目,良久后哑声说道:“今日之事,还请韩大人替我保密。”
“柳相放心,韩某定会守口如瓶。”韩瑾秋面上似有几分歉疚,很快又道,“这等江湖之物怎会涉入朝堂?是何人给柳相种的蛊?”
柳柒摇头:“我至今还没查出来是谁要害我。”
韩瑾秋道:“自我离教后,昆山玉碎蛊便成了执天教的禁蛊,除教主之外无人可以获取。可是……他从不干涉朝廷之事,甚至连中原也不曾踏足,为何会让此蛊流入朝堂之上?”
柳柒面上仍不见半分血色,语调却甚是平静:“韩大人所言的‘他’想必就是执天教的教主沐扶霜,可否请大人帮我一个忙,肯请沐教主告知我是何人从他手里得到了此蛊。”
韩瑾秋眼底闪过一抹难色,须臾后应道:“下官量力而为。”
蛊虫之事没日没夜地困扰着柳柒,此刻得了一个堪比噩耗的消息,他自是无心留在此处与韩瑾秋饮茶用膳,待他离去后,韩瑾秋静坐片刻也离开了竹苑的雅室。
正当他迈出房门时,云时卿抬手拦住了他的去路:“韩御史,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有交代?”
“你在门外偷听?”韩瑾秋武功尽失,五感远不如以前灵敏,故而未能察觉到竟有人在外偷听。
他看了看云时卿,思及方才入园时见到的那一幕,不由诧异道,“莫非你和柳相——”
云时卿倚在板壁上,冷声打断他的话:“昆山玉碎蛊当真会在孩子出生时就会离体吗?”
韩瑾秋道:“是的。”
云时卿又问:“此蛊既然被执天教列为禁蛊,定然不同凡响,除了可以让男子怀孕之外,难道就没有其他于身体有损之处?”
韩瑾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良久才淡声开口:“蛊虫吸食心髓,或致孩子出生后早夭,或致中蛊者心肺受损,寿数大减。”
【作者有话说】
文案改回去了,没有写好引起了歧义,非常抱歉(滑跪)
感谢在2024-01-23 23:46:31~2024-01-24 23:51: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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