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四爷担心老母亲被大哥气着,眼看着老太太今年体格不好,三天两头闹病,身子一日弱似一日,怎么敢放她去跟谢大爷相处。夫妻两个隔三差五变着法地哄着老人家开心,老太太倒是也真开心,可是热闹之后,听琼芝说,经常一个人坐在卧房里悄悄叹气。
李姨娘私下跟馨宜说:“我只有你一个,不知道子女多的感受,要是其中有人不成器,当娘的又不能厚此薄彼,让其他孩子被欺负了去,可要是主持了公道,是不是心里头觉得对这个不成器的有所亏欠呢?你看老太太现在是不是这种心情?”
馨宜点头:“大概就是了。”
她上辈子做保姆,伺候过一些暮年老人,多少了解他们的心情。这是做母亲的难以平衡的心结吧?馨宜也没办法开解,除非那谢大爷能成器,把日子过起来,和兄弟们冰释前嫌,才能彻底解开老太太的心结。可这是不可能的。
馨宜只能尽量地哄老太太高兴,多陪陪老人,多聊聊天,在外头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多多拿回来给老人解闷。这样做的还有谢四小姐。
老太太知道姐妹两个在外头经营买卖,闲来无事也凑趣,拿了私房钱出来要入股。难得她有兴趣,姐妹两个当即答应了,拉着老人家谈论买卖经纪,转移老人家在家事上的伤心。
可老人的身体还是一路不可逆转地坏了下去,中风时有发作,钱大夫经常出入府中看诊送药,私下里也是摇头,表示没有特别有效的办法,只能温养着。
到了这年快中秋的时候,老太太又发病,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还没恢复,很久没有登门的程照前来探病。
他照例表现得很是温和,不管是对表哥表嫂或者侄女们,还是府里的下人,都很亲切。和老太太聊天的时候更是礼貌周到。
老太太聊着聊着,支开了丫鬟们,也支开了床前侍疾的馨宜,单独问他:“前阵子我恍惚听说,你生意失利,赔了钱,出兑了好几间好地段的铺面,南边的生意也不做了,是不是真的?”
其实老太太还听说了程照烂赌的事,只是不好直接问,想慢慢儿问他,慢慢引导他走回正途。
不料程照自己说出来了。
“姑母,我很惭愧,之前鬼迷心窍,不知怎地就迷上了赌钱,还结交了一些不地道的朋友——现在觉得他们不妥,都是冲着要坑骗我来的,可当时不觉得,还引为知己,跟他们合伙做买卖,当然是被算计得很惨,多年经营都败坏了。实不相瞒,我现在手头还有两个产业,可是还背着一身债,正打算把产业变卖了还债。只是还不够还,金毓斋的老板跟我多年交情,愿意资助我一笔帮我填上亏空。宫里的生意做不成,我打算暂且离京几年,回乡去好好读一读书,试试考一届科举。若是能考中,以后打算走正途了。”
老太太很是意外,没想到他损失这么严重,更没想到他要走读书举仕的路。
以前他做生意之初,大家都劝他三思,不想让他放弃读书一途,他却执意要先挣钱做富人,后来还真的做出了名堂,身家颇丰,大家也就觉得他这样也挺好。可现在,没人劝说,他自己却要回去读书了。
老太太想了想,最终点头:“你既然做了决定,这样也好。人生在世,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你能看透,重新决定读书,我替你高兴。你聪明,有见识,想必未来可期。只是也不要有什么压力,非要考出一个多高的功名,潜心读书做学问就是了,能不能考中那也是附属,和钱财一样,功名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重要的是你这辈子要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想清楚,然后努力,到了我这个年纪没有太多遗憾,就是此生有意义了。”
“多谢姑母教诲。”程照起身,端正给老太太行礼道谢。
说起这些年老太太对他的提携,他很有感触,也认错,说自己做错了一些事。
老太太摆手:“那都无关紧要,你现在好好地活着,身体康健,无灾无病,这就是最好的。我看着你能反省上进,心里高兴。只是一点,你读书为何非要回乡,在京城也是一样读,而且京城名家众多,你若要做学问,还是在这里能找到师友吧?”
程照道:“离乡多年,有些想念。况且在京城花花世界,我担心自己没办法彻底收心,不如先回去闭关读书一阵子,再考县试、府试,然后考回京城来,那时候心境变了,想必比如今能出息一些。”
老太太见他想得明白,自然也支持他。
“那你什么时候离京呢?”是有些舍不得。
程照说:“还有些事情没收尾,最快也要三五个月光景。”
老太太就高兴了一些。她年纪大了,心境明亮,很知道自己的身体。若是安养着还好,兴许能撑个三五年,可是这两年经历了几次变故刺激,又心情郁结,她明显感觉到最近身体不行了,是那种彻底坏下去的不行。
要是程照走得急,她估计以后怕是见不到了。而要是拖上三五月再走,老太太心想,怕是这孩子还能赶上给我送终。自己照看了多年的子侄,虽然不是亲生骨肉,那感情也是不一样的,要是临终前见不着,老太太心里头定然遗憾。
“算算时候,那就快要过年了,你不如在京城里留着过完年,天气暖和一些再启程。”老人家建议。
程照笑着点头:“就按您说的办。”
辞别了老太太出来,在院子里,程照和提着食盒从小厨房过来的馨宜迎面遇见。
“我准备回老家闭门读书,京城里的生意会变卖出兑,你看有什么你愿意做的买卖,我盘给你,货源、店面、伙计、销路都是现成的。放心,我都是低价转卖,不会让你吃亏。你若是想接手哪一摊,银钱上不够的,送给你也可。老太太照应我多年,无以为报,还请你以后好好照顾她老人家。”
他从袖袋里掏了一张纸出来,上面详细列着他以前在京城的各个买卖,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递给了馨宜。
又笑着补充,“当然,不必我多嘴嘱托,你原本就很体贴地在侍奉老太太。”
馨宜纳闷,这个人,这回见面倒是说人话了,不比以前对她冷嘲热讽的时候,也没话里有话地试探她。
接过那单子扫了一眼,她又递了回去。
“多谢照舅舅,不过,我年纪还小,照看不了那么多生意,眼下手里的就足够了。要是以后我想涉足哪一行,再跟照舅舅请教不迟。”
她看看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您为什么突然好好的生意不做了,要回老家?”难道真的赌钱赔了个精光,回家躲债去了吗。
程照说:“生意盈亏到底还是不稳当,不如科举入仕稳妥。若是我三十岁之前考中进士,做上二三十年的官,老来还乡做学教书,一辈子就很不错了,强似在商场沉浮。”
馨宜心想,在官场沉浮的不稳当,恐怕比做生意还来的凶险呢。
不过她也不会对别人的抉择多做干涉,于是就说了几句祝福的吉祥话,借口要进屋给老太太送汤药,怕耽误时间久了药凉苦口,就结束了谈话。
程照看着她背影消失在门帘里头,心中微动,想起了几日前的面圣。
如果不出意外,那就是他此生最后一次面圣了。
是皇帝叫了他进宫,询问他那个海商朋友的一些事情。此时,那海商朋友已经在皇帝的支持下,将南边的海船生意霸了个十之七八,不但清理了家族内部的障碍,同行之间的明争暗斗中也稳稳占了上风。皇帝有意将海商生意全部收归朝廷接管,因此向程照侧面打听一下那人和南边的各种情况。
程照在没有出卖朋友的前提下,知无不言,表达了无限忠心。
可也恰到好处地暴露了自己难堪大任的各种短板,甚至故意做出当面跪求当皇商、从皇帝几个心腹手里抢生意的愚蠢举动,被皇帝甩了脸色。他又诚惶诚恐地道歉,表示再也不敢染指皇家生意了,还信誓旦旦要好好读书考个功名,以后在朝廷中报效皇恩,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皇帝对他的赌钱早有耳闻,这个他知道,所以一番唱念做打下来,成功达到了让皇帝厌弃的目的。屁股尿流地惶恐出宫之后,他一路走回住处去,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
终于是摆脱皇帝的“青眼”了!
上辈子不得善终,这辈子他只想低调做个富家翁,可阴错阳差不知怎地,又被皇帝盯上了,而且时间还提前。他几番运筹下来,宁愿舍弃身外之物,后半生过清贫日子,也不搅和皇帝王图霸业的浑水。大概是自暴自弃的时间比较早,皇帝还没有倚重他,所以也就很轻易地放过了他,任他自生自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