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二月十三。
午后,云天浓黑欲滴,潮气沉闷,将雨。
千余人的队伍抵达铁蛙关。
或者说是铁蛙关的遗骸。
高达二十米的关城伤痕累累,外层的条石被刀轮碾过,处处破损,暴露出还未及风化的浅白色断面。
活像一截截骨茬。
关城西段,足有近百米的墙面完全坍塌,内里的夯土基座被生生扒成了一道斜坡。
城门正上方,三层望楼倒成一团废墟,里头趴着风的呜咽。
惨状使队伍踌躇不前,于是洪范等人照例带头进入。
关内没有尸体,死寂。
少数工虫无组织地游荡,被开路的武者们随意击杀;后头跟着的平民以铁刀斩去它们带毒的口器与腺体,将剩下的部分收入箩筐。
虫吃人,人自然没有不吃回去的道理。
关后,大片土砖搭建的暗黄色营房保持着原貌,众人小心巡视了每一间屋子,见屋角多聚有风干了的白色卵壳,其上各有不规则的开口,内里空空如也。
“都是那些亚虫的卵,孵化时间大约在二十日之前了。”
习志捏了捏瘪脆的壳质,又伸手去按卵底干涸的粘液,推测道。
“没有真虫的卵吗,还是说真虫不是卵生的?”
洪范问道。
他原以为资源会被优先用在最优质的战力上。
“我早年深入荒原时见过真虫的卵,个头有牛那么大,孵化需要三十日上下,放这里肯定不行。”
习志回道。
“按照虫族的习性,它们肯定会在更接近战线处构建母巢。至于这批卵估计是因为短时间内获取了太多资源,所以孵化消耗一波。”
他随口说完这句话,而后突地沉默了好一阵。
洪范见这位老兵背过身子,用手抹了抹眼眶。
“洪公子,打仗离不开后勤,这对各族都是一样的。”
化雪城城守聂博接上话,转移开众人的注意力。
“只不过虫族与人族对后勤的理解不同——对前者来说敌人固然是危险,也同样是最集聚的资源。所以它们一般会将母巢建在距离前线一百至二百里处,留重兵把守,如此第一可与大军呼应,第二能尽量降低在资源转运上的损耗。”
“聂城守的意思是,虫族既然没有在这里建母巢,说明它们预定的‘前线’还远远要更深。”
洪范深吸口气,点点头。
“至少这说明我们之后几天的北上还不至于太危险……”
此时队伍已经全部进入关后,刚开始扎营。
虽然知道虫族没有据城驻守的概念,洪范与古意新等高级别武者还是先将整个关后区域巡视一遍。
偌大空关,照例没有任何能吃的留下。
除了五六棵格外繁茂的老树,其树冠分外丰满,深绿中透着黑。
洪范凝神分辨,见每一棵树上都缩着密密麻麻不知多少鸟雀,既不叫也不走,只投下诡异的视线。
郝天禄被看得发毛,朝树干上怒发一道掌劲;鸟群惊飞,像一盆泼向天空的污水。
“它们不吃树。”
洪范伸手按在粗粝的树干,触手阴湿冷硬。
“不是不吃树,是不吃过百年的老树。”
习志回道。
“毕竟它们的庇护者也是棵树,我没见过,但听说有方圆数百里大,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一个活物能长到数百里方圆,听起来匪夷所思。”
洪范回道。
这句话似有轻蔑,让聂博、习志等人侧目。
诸位异族神都是祖龙的弟子,哪怕各族交战不断也依然是受祭正神,从不见人用“一个活物”来形容。
但洪范已无所谓。
午后,队伍在营房区安顿下来。
相比营帐,土砖是更坚固的蜗壳,让人飘忽的心暂时有个依靠。
奔行三百余里,许多车辆到了不得不整备的时候——洪范的沙砾固化可以在半途暂时桥接断裂的车轴木料,但石质沉且脆,难以长久。
要修补就需要材料,关内仅有的合适材料就是那几棵数百年巨木。
太阳落山的时候,昏黄的斜晖像鞭子般抽打在营地的平房与下跪的人形上。
负责伐木的男丁们将斧头置在一旁,在枝叶间鸟雀的无声凝视下对着树木叩拜,心虚地请求树神赦免,仿佛这几棵幸存的东西分润了虫灾的力量。
礼还未毕,倒是刮耳的蜂鸣声先来了。
一人突兀穿越跪着的大众,以沙作锯,用不可质疑的姿态将大树砍断。
鸟群再起,脏水一般往天上泼了第二次,彻底地远去,不再回来。
树冠则轰隆瘫倒,绿叶抖擞不停,像说不出名字的东西溅出的血。
洪范散去沙流刀,一声不吭地离开。
平民们跪坐着怔忪许久,而后面色平静下来,起身炮制木头,脸耷拉着,下手格外凶狠,仿佛在剁一块猪腿。
一个时辰后,天已大黑。
酝酿了多日的暴雨终于降生。
洪范在关内靠北的一间营房里坐着,听到雷声在遥远处来回滚动,像自我轰击的火炮。
天地间有许多声音,逃不过先天武者的耳朵。
发钝的,是雨滴击打土壤;
清澈的,是雨滴打在土砖与石块;
浑浊的,是雨滴落在马车的木架;
啵的一声,是雨滴落在更多雨滴的尸堆里。
新做的石桌上,一盘烤工虫肉端正放着,被吃了一半。
亚虫的味道类似鸡肉,很嫩,有种特别的清香。
客观地说这肉不难吃,只是想到它们孵化茁壮的能量来源,洪范便觉得那香味诡异得令人不适,以至于难以吞咽。
他起身观望,视线戳穿南向的雨幕,目击毁坏的关城上溅起苍白色的水雾。
死亡没有颜色。
如果有,大约是苍白?
洪范想起四日前,那是队伍第一次有减员,之后便每日不断。
今日,赶到铁蛙关前,连病带累一共又走了三人。
胜州西生活不易,卯足劲一日赶四五十里路对普罗大众都不算难。
但要保持这个速度连日行动,伤亡就无可避免。
但死些人算什么大事呢?
赶路八个整日,洪范自觉队伍仿佛成了一辆老旧的大车,一路开一路往下掉零件。
【掉零件没什么,只要车能抵达就好。】
他心头想着,又疑惑于掉了多少零件后,车便不能再算作车。
雨还在下。
有那么多水从云崖上跳下,仿佛只为摔碎在他屋外,好让尸体的碎屑扑溅进来。
空荡的屋内,洪范端坐着,感觉心底有苔藓在生长。
他又想起段天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