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现在怎么办?那边几位都是普通人,已经没法再走了。”
武如意面露难色。
“难道与淮阳国的人动手?”
“他们有一百多人,都披坚执锐……”
五行门一位青年迟疑道。
“百多人,若是高手不多,硬来也不难。”
宫鹏云插口道。
白嘉赐点头。
他此时修为达到浑然六脉,七脉也通了一半,正是自信爆棚的时候。
“你们还能打吗?”
洪范问五行门几人。
“我们这边我是浑然三脉,还有六位贯通,两位内视境。”
刚刚一直没说话的一位中年人说道。
“但是一路疲惫,且三人有伤。”
他露出袖口下的绷带。
“那就是不能打了。”
洪范点头。
“我们门主是天人交感的大高手,可是他还在庞县……”
之前与几人拌嘴的胖姑娘硬补了一句。
宫鹏云翻了个白眼。
“可惜,看来是借不到贵门主的威风了。”
洪范回道。
“那就想个办法逼退对面。”
“计将安出?”
武如意问。
洪范没有回话,去边上扛了块两三千斤的石头过来。
“这是要临时垒个堡垒?”
五行门青年皱眉道。
洪范不做理会,并指作剑释出沙束。
蜂鸣犀利,转瞬把坚固的巨石切出个大致形状。
五行门九人看得愣了。
“宫兄、阿赐,你们把这几块废料丢得远些。”
洪范命令道。
然后,他先在石碑上刻字,几番修饰边角后,又用沙风回旋打磨做旧。
很快,一座基台半陷在地里,两面书刻“大华凉州”、“淮阳国界”的界碑就做好了。
到这时候,五行门几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这,这莫非是沙流刀?”
那位胖姑娘挤着嗓子道。
“你,你是金海……”
“我原以为你们知道,还暗赞五行门人挺有胆气。”
回话的是宫鹏云。
“尔等当面,正是在榜天骄赤沙洪范!”
场间静了静。
洪范看众人表现,发现连那几位义军亲属,也有知道自己名字的。
正所谓天下闻名。
“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
早先吵吵的青年第一个道歉。
胖姑娘也急着补救:“我刚刚是气急了,平时……”
洪范抬手,止住她没有意义的话语:“人过来了。”
铁甲簌簌声穿林而来。
不多时,天风卫的百人队围了过来。
“淮阳国天风卫拿人,无关者退避!”
百夫长一身铁甲、拔刀在手,喝道。
“凉州缇骑在此。”
武如意上前一步,亮出腰牌。
对方明显忌惮。
“凉州缇骑也管不到我们淮阳国的事。”
百夫长盯了眼腰牌,垂下刀锋,寒声道。
“在凉州地界上,哪有淮阳国的事?”
回话的是洪范。
他指了指侧面的界碑。
百夫长看得一愣。
此处深山老林,他对地形自然谈不上熟悉,感觉上还在自家地界。
但界碑这东西如何做得了假?
追兵一时人天交战。
越界做事本就敏感,与掌武院动手也非同小可。
更何况眼前之人或许大有来头。
“某家魏奇胜,敢问可是赤沙当面?”
百夫长抱拳问道。
洪范点头。
“之前那些山崩落石,可是尊驾出手?”
他再问。
“何必寻根究底?”
洪范反问。
百夫长点头。
“几个老弱病残,本不要紧。”
“今日得见天骄,也算是不虚此行。”
“我们走。”
他朗声说完,领人返程。
危机解除了。
当铁甲的摩擦声杳不可闻的时候,八位淮阳国的偷渡客终于放下心来。
山腰上传来鸟鸣与风摩挲树叶的轻响。
年纪最大的老者略有艰难地倚着树,发出“嗬”的叹音。
洪范看出他的腿有些发抖,已无法再走了。
“我们不如休息一夜再走吧。”
他于是提议道。
“待明日出了山,找些马车就好了;今日请再忍耐下吧。”
“这好山好树的,咋能叫忍呢?”
老者抻着腿,对洪范露出畏惧、讨好兼有的笑容。
他不知道什么赤沙,只知道是很厉害的武者——君不见他刚刚扛起几千斤的石头,力气比耕牛还大。
“多好的树,多好啊,咱们那都没有了……”
老者念叨着,以贪婪而珍惜的目光看向身周郁郁葱葱的绿植。
而体力有余的人已经在行动了。
洪范好奇地凑上前去。
“官爷,是榆树哩。”
青年见他过来,说道。
他握着腰间的柴刀,正捣鼓树皮——卷起的袖子下,绷紧的小臂肌肉如同成攒的铁线,没有一点脂肪的遮掩。
这些义军亲属都不是养尊处优的人。
空地上很快堆起了拾来的干柴。
五行门的人小施手段,火便生了起来。
一位十岁左右的姑娘给洪范送来了第一张热好的面饼。
洪范接过,咬了一大口。
这饼的口味很奇怪,口感润滑且韧。
“官爷,这面里掺了榆粉。”
老者看出他奇怪,主动解释道。
“鱼粉?”
洪范有些发愣。
“是榆树的粉,能活命的好东西啊!”
老者笑着纠正。
“就是把榆树里层的嫩树皮剥下来,先剪断剪碎,然后在锅里炒干,捣成粉,混进面粉。”
他说开心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好似地脉的微缩。
另一边的青年也完成了工作。
他切下了整棵榆树两米以下、手能及处的中皮,但留下了更深处同样能吃的中间层。
“这样它还会长,后头有人见到也能吃。”
青年把柴刀插回腰间。
洪范感觉自己成了个无知之人,没资格回话。
他将榆粉面饼仔细吃完,起身离开营地。
不久后,一头新杀的野猪被带了回来。
缇骑执行任务,狩猎就食是常事。
但淮阳国过来的一行人却是少见多怪。
好似他们那边是完全不同的生态。
野猪很快被炎流功放出的高热烤熟。
众人分食,狼吞虎咽得满嘴油。
这时候,洪范才开始问话。
“风灾多,不知啥时候就来,房顶整个都给你拔走,跟拔葱似的。”
“官府一直抓人,去给服徭役,一开始是说修城,后来是修什么鱼……”
“爷爷,不是鱼,是大乘舆。”
“都想逃走,但是很难啊,往外走要是遇上丘八,直接就给押去云岚城了。”
“门里让我们护送,实际上也是让我们出去就别回来……”
淮阳国这些年状况不好,大华都知道。
但洪范不知道竟是这样不好。
日头渐偏西了。
洪范腾身云中,忍不住往南走。
数十里后,大地换了色彩。
山变得斑驳了。
许多树木倒伏着,大约是不久前被风摧垮的。
洪范降低高度一连经过三个村子,都没见到活人。
枯尸与白骨有一些。
凑近了,那些人骨上还有啃咬的痕迹,不知是人还是兽留下。
洪范步行进入第四个村子。
伟岸的力量曾在这宣泄。
大树被连根拔起,房屋垮塌一地。
有些砖土甚至抛撒在数百米外。
一棵大榆树倒毙在村口。
它有五丈高,所有柔软且富含糖分的韧皮部被尽数剥下,成了一具葬在满地死叶上的赤裸尸体。
洪范再度起飞,又往南走了百里。
这是他第一次对饥荒有了概念。
嶙峋岩石是山裸露的鳞。
毫无遮掩的泥土在大地留下巨幅的沟壑,自脚下直到天边,恍如凝固的奔流。
四野寂寂。
天与地的沉默在洪范耳边声嘶力竭。
他这才意识到饥荒首先不是人的饥荒。
人哪怕不练武,也是大自然里的强者
先荒芜的是大地与植被,再是野兽,最后死的才是人。
俯瞰太过残酷,洪范无法再飞行了。
他徒步前进,看到远处有一道烟柱,待抵达时,只发现一截快烧完的枯木。
大约曾有人在这里点火取暖。
大约曾有人在这里安居乐业。
洪范静静蹲下,看着枯木穷尽最后一点火光。
起身,再往前。
直到夜垂帘,他终于回眸。
一眼如箭望穿。
荒烟落日,万古苍茫。
昏黄世界。
竟找不到一丝活气。
洪范凝聚沙翼。
他不得不回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