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鹰立如睡

马头朝向世界的西方。

半日过去,隔着两三里地的戈壁与沙丘,洪范的队伍远远缀在商队之后。

“金海分隔凉州与蛇沼,其中至少有十几绺沙盗。”

沈鸿吐了口进嘴的风沙,用头巾将面门围了几层,说道。

“自从将蛇人赶出了金海,这几年沙匪从不动挂金海三家旗帜的商队,主要朝下面的县乡动手。”

“这几个月,海上飞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他说着又把面巾往头顶扯了扯。

深秋八月的金海,阳光在白日依然热烈,晒得沈鸿光头发烫。

“都说凉州‘晨穿皮袄午穿纱’,和金海里头比,那都是温柔的。”

孙力拔出副水囊浅饮一口,对洪范说道。

视野远处,沙丘顶上己方前出斥候的身影起伏不定。

光照、干燥、强风……

这一切并未成为洪范的困扰。

在他上丹田内,沙世界真元比平日更为运转自如,仿佛入了主场。

“你看起来倒很适应。”

洪烈驱马与洪范并骑,打量他一眼,说道。

“从这里西行半日再转南,就能直达胜州腹地。”

“这两年淮阳国商税越翻越高,多亏这条路,我们这边的苁蓉、戈壁玉,还有盐湖的出产,能够一直卖到南边。”

洪范点点头,注视着逐渐被风沙掩埋的商队车辙。

借着耳闻目染,他从继承的记忆里提取出了不少信息。

虽然是边疆僻壤,但金海城西南面就有数个盐湖场,出产湖盐与芒硝——朝廷的“官山海”政策,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却是形同虚设。

凭借上述“硬通货”,凉州西面的商贸异常发达,而迟家就是依其而起的佼佼者。

又数个时辰后,天色渐晚。

黄沙中吸附的热气极快消散,诸位汉子各自在皮甲外披上厚罩衣。

酉时正(晚上六点),朱衣骑的各位抵达了第一处“绿洲”。

所谓绿洲,实际上是一眼脸盆大小的岩中泉眼。

泉眼水量堪堪足够饮马,其外有两圈稀疏的沙棘和千岁兰,展示出一些聊胜于无的绿意。

但正是漫天沙黄中的小片绿色,让众人格外肃穆。

不论人马,饮水抹脸时都小心翼翼,好似在进行庄严的宗教仪规。

“我们现在出城差不多四十里,洪范兄弟,你是第一次进来,大概不知道。”

沈鸿一手拎着灌满水的水囊,一手撕了半张饼子,在洪范身边坐下。

“数百里金沙瀚海,蛇人也好,沙盗也好,咱们也好,地盘和实力的根基,就落在这样的补给点上!”

洪范闻言点头,心中泛起“水是生命之源”之类的话语。

但在另一边坐下的洪烈却是笑道:“你还没听明白。”

“有水才能养人活命,不是这个意思吗?”

洪范疑问。

“不只是这个意思。”

洪烈用牙狠狠撕扯下一块干饼,含糊回道。

“人与马能到的地方,才能圈做地盘,谈得上控制——牛驼可以十天一喝水,一次喝数百斤,但这负重的大畜牲走得太慢,做不了事。”

“所以沙匪与我们在戈壁沙漠里还是得用马,而马最少每两日要饮水几十斤……”

听到这里,洪范顿时领悟。

沙海中的补给点就类似于加油站,决定了马队的活动范围乃至路线。

“队正的意思是,沙漠虽然无界,但所有人的走线其实都大致固定,而且有很多地方牛驼队伍能过,马队过不了?”

洪范若有所思道。

“洪范兄弟到底是聪明,就是这个意思!”

沈鸿一拍大腿,大声笑道。

“海上飞掳掠如飞也得靠马,所以你别看金海广大,实际上大伙都得按照指定路线往来。”

“而商队一旦过了马队能及的区域,沙匪们也鞭长莫及!”

“原来如此……”

洪范咽下干粮,颔首道。

“正如沈鸿说的,海上飞若想动手,只能在前三日,最大概率明日下午。”这时候,正巡视人员马匹的洪明也踱步到几人附近,接口道。

“不同的补给点能够供给的队伍规模也大不相同;比如整个金海南部,可供大军使用的只有四个大型绿洲,现在全在我们大华的控制之下。”

“当然,除了那些公开的补给点,还有各家秘而不宣的;这方面,就属迟家积累最深厚了。”

洪明说着,朝另一边的十人示意——后者是迟家的骁勇骑,此时身着薄皮甲、披着斗篷,也在啃食干粮。

见朱衣骑等人循向望去,这些汉子们也颔首致意、与有荣焉。

“海上飞有三位浑然境,每次出动至少有一人带队,配五六位贯通好手,二三十喽啰。”

洪明注意到洪范听得认真,便又开口。

“我们此行战力是他们两倍不止,所以你们不须太忧心。”

又一个时辰过去。

洪范最后一次检查了宾利的状况,转过身子,便与降落在沙漠的银河相遇。

在他眼前,夜幕张开臂膀,将万物拥入怀中。

这一晚,毛毡隔开了金海的极寒,梦充满了未知和冒险的味道。

第二日,天还只蒙蒙亮,队伍便再次启程,不久后赶上了商队的车辙。

只不过,行进方向从正西转为正北,环境也从沙漠逐渐转为戈壁。

午饭后,随着冲突的可能临近,洪范心中不免绷紧。

同样的,沈鸿不自觉摩挲横刀刀柄,孔海的罩衣批了又解、解了又披,好似胯下马儿正交替穿行在两个季节。

【他们也如此,算不得我怂……】

洪范心道,顺着马队朝前看去。

洪烈仰躺马背、枕着双手,正与空中仅有的一片孤云对视。

最前方的洪明则信马由缰,垂头打着瞌睡。

【看来时候尚早?】

洪范自问道。

不多时后,他与沈鸿等人也被带得恢复自如,欣赏起戈壁滩中的嶙峋山岩。

沉默的行路持续到申时差两刻(下午三点半)。

一枚鸣镝冲霄而起,鹰啼般的尖锐声音顺风传出里余,抵达洪范等人耳畔。

这是斥候约定好的信号。

“弟兄们,来活了!”

一声咤喝绽开。

众人循声看去,正是最前头的洪明。

“咱们跟上去!”

这胡须大汉回头须臾间环视众人一圈,目光流电,哪里还有之前的昏沉模样?

沿着商队车辙,马队以半速朝前驱驰,大约五六分钟后,抵达矮谷间的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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