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治民之约

从九月十九到九月二十二,端丽城的大雨下了足足四日,洁净两军的遗体,弥合战争的疮痍。

直到城外一座座墓碑打下,将死者们永久钉入另一个世界。

九月二十三的黎明,雨势走到了尾声。

端丽内城的一座小院中,洪范盘膝床榻独自入定。

龙魂树下迷雾般的生机已经满溢,可惜迟迟无法转化成修为。

静谧的白噪声中,洪范一次次回想白雷神引爆的那一瞬,描摹彼时的感受——须臾间,火行灵气的狂乱冲刷,燃烧之欢愉、毁灭之庄严全然覆盖魂魄。

他隐约觉得境界有所松动,但还差了火候。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洪范退出内视。

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骤然鲜明,磨砂的窗玻璃已然微亮。

洪范下床推窗,入眼是自屋檐滴落、珠串般剔透的雨帘。

湿气骤入,掠走屋内三分暖意。

一场秋雨一场寒。

相比三四日前,端丽大约冷了有十摄氏度。

洪范瞥了眼泛白天光,开门入院,打起筑基拳。

高速流转的炎流真气蒸干了每一滴雨。

拳过五趟,有人叩门。

此时是辰时(早上七点)。

来人面目方正、身材高壮,是中军连山营副都尉,名为逢庆,最早在龙湫镇就曾与洪范见过。

“洪少侠,还是前两日那些事……”

逢庆身着蓑衣,礼数依然周全。

“这回是西城那边的三个大户,按我们搜集到的情报肯定是有挖私窖,但他们就是不认。”

“末将一时苦手,只能来寻您了!”

他说着又一拱手,语态恭敬。

“分内事,带路吧。”

洪范回道。

他以沙流摄来檐下一顶斗笠,戴上便出门。

端丽一战,洪范立功颇多,不止于填平城壕、埋设炸药,还有几度搏杀以及最后的先登之功。

考虑到他并非百胜军隶属,无所谓升迁,最后的奖赏都落在实物。

共千两白银,两千匹布。

这笔财物不多不少,对洪范而言颇为鸡肋——当初他入淮阳国,为的首先是许龟年承诺的三倍武勋。

所以他最后一分不取,将赏格的三成抚恤给首战战死身侧的左军军侯浦坚家人,剩下七成散给终战随他冲锋的重甲士。

这让赤沙在百胜军内声名再高一筹,逢庆的恭敬也与此相关。

出了院子,后者当先领路。

小巷颇长,两侧楼高,顶上一线青天,辨不出云雨。

“降兵处理得如何了?”

洪范问道。

“快刀斩乱麻,昨日便差不多了。”

逢庆回道。

“破城后收降的天风军共千余人,城防司差不多两千,各自抽杀了一部分,剩下的大部打散并入军中,小部发往后方屯田。”

洪范点了点头,再问:“抄家呢?”

“最上头的七家除了唐家都抄了,冒雨连干两天两夜,末将方才出门的时候恰见到同僚回营。”

逢庆性格开朗,开了话匣子就自顾自往下说。

“战利还是按老规矩三分;一份算公家,一份算各部集体,一份算个人。”

两人闲聊着拐出巷子,汇入街道。

空间一开阔,便显得雨声稀疏。

相比昨日,街上往来行人渐多,除士卒外竟然已有不少步履匆匆的百姓。

这侧面说明了百胜军的军纪。

以洪范对中古时代战争的了解,这近乎于奇迹了。

“都说兵灾凶残;只从破城后秋毫无犯来看,百胜军便当得起一个‘义’字了。”

他出声赞道。

逢庆闻言却笑。

“洪少侠谬赞,末将自家人知自家事。”

他见对方望来,进一步解释道。

“单凭军纪刑罚,再森严也压不住烈战后的凶兵;能有这个样子,还得是靠这个……”

逢庆用拇指朝上一指。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此时的淮阳国还有没有神仙末将不知,但有铁掌公坐镇端丽,说句‘监听数里、瞬息即至’,可是恰如其分。”

“兵灾再凶,又哪里凶得过元磁宗师?”

他说得理所当然、不假思索。

洪范琢磨片刻,默然颔首。

两人步子轻快,沿着街道一路往北,行至条窄河前。

此河名为“贤淑泾”,与护城水系相连,这几日受填濠沙土影响贤淑不再、格外浑浊。

贤淑泾上坐着道石拱桥。

洪范走上桥心,视野渐高,能越过披着水雾的重叠黑瓦,见到二里地外的北城墙。

今日虽只是破城后的第四日,已然有许多军士披蓑冒雨修补,唯有那被白雷神炸开的口子暂未处理,整个豁开,像是牙床上缺了的门齿。

“大战得胜,大伙仍不得闲啊。”

洪范叹了一声。

“何止,比攻城时还要忙了!”

逢庆接口道。

“军务方面,后军围绕端丽城搜捕乱军,左右两军则散出多股队伍清缴周围县镇;骑兵营那边,前锋今明日应当能前抵瑶河,与王庭的游骑哨探交上手了。”

“军务之外,医治伤兵、军驿寄送,还有我们中军负责的抄查钱粮的差事,都是忙得焦头烂额。”

两人边说边聊,不多时到了城西第一处目的地。

一座挂着“常氏宅邸”匾额的大宅,规模不小但装饰不显豪奢,大约是端丽城二三等的大户。

此时常宅前已有一队士卒站岗,里头还传出争执声。

事情经过无甚可说。

豪强大族本就是百胜军主要的军需来源,其中参与城防的要抄,次一等要“捐”。

按理说大军压境,能花钱保平安已是万幸,但总有些聪明人自以为把握到段天南的“柔软性情”,藏私抗捐——常家人此刻便是如此,甚至以裘元魁入城后所发的安民告示相压。

直到洪范接手。

他只是进去走了一圈,以沙世界轻易定位了宅邸内一大二小两个地下暗窖,待随手指出之后,常家几位家主家老便汗如雨下,瘫倒在地了。

几桩琐事跑完,还未到午饭时辰,洪范又被请去转作百胜军中枢的端丽城守府,正撞见古意新坐在屋檐下端碗扒饭,其衣衫发髻半湿,长枪靠在廊柱,枪刃有新沾的血迹。

后者这两日伴随左右二军行动,负责肃清周遭,大约是刚赶回。

两人一同入内。

“治民之约”四字匾额高挂,其下,百胜军众高层正汇总数据。

“诸公,忙活三日,所获种种已有数字。”

行军司马陈彦手持文书,清了清嗓子。

“存粮方面共二十五万石,后续或还能上浮一成;金银绢布合计二百余万两白银,扣除奖惩抚恤,结余六十余万两!”

读到最后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到底是百年结余之大城!”

刚从后方赶来的常逸民嗟叹连连,脸上笑容甚至有些飘忽。

“如此收获,可该如何处置?”

他口中念叨,倒不是真的发问。

段天南面色却认真。

“古老弟,你这几日兜转所见如何?”

大汉转过身来,面容比平日越发沉静严肃。

“村舍荒乱,多有饥民;黄狗瘦可见肋。”

古意新回道。

段天南闻言有了决意。

“留下足够的军粮,就定为十万石;剩下的放给百姓。”

他回头说道。

裘元魁出言补充:“秋收刚过,一次上粮太多容易跌价……”

但他立被打断。

“不。”

段天南抬眼蔑视梁上金匾。

“不是卖,是放。”

堂下一时没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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