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瑞文说话的正是他要找的另一位第二类关系人。他人高高瘦瘦,发色朱红,处于谢顶危机的边缘地带。他在休闲服外面披了一件焦黄色的医用褂子,一旁的银色医用托盘里是沾满了血的镊子、止血钳和手术刀。
无疑,那都是自己流的血。
鲍尔斯教授背着手,向逐渐警觉起来的瑞文解释情况:“这里是医科楼,我的临床工作室,你的衣物挂在门口附近,还有,请不要直勾勾地瞪着我老婆,这很不礼貌。”
瑞文眉头紧锁,慢慢把目光从矮药柜上那颗绑着红色波点蝴蝶结的骷髅头上挪开。
他的嘴似乎还和丝网有一定的同步,说话时拖着长长的尾音。侦探上下活动了一下颌骨,清了清嗓子:“请问你......您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我当时是个什么状态?”
“很糟糕,全身都是血,有几处重要脏器破裂,装置没用,只能开刀。卡尔没那么幸运,他在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死透了,头部一塌糊涂,以普通人类的力量根本没法弄成那样。”鲍尔斯教授捧起那颗头骨,当着瑞文的面亲了它的额头部分一下:
“当时,我正准备去我的学生进行一场特殊会面,卡尔突然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有个可怜人因为线虫死了。我当时就明白了过来,有人在调查这件事,因为我也接到了一模一样的电话。我告诉他我会在会面结束后去找他谈谈,当我赶到他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大约是晨昏8点多。”
幻觉。看来那一切都是“永恒”的幻觉,而我对幻觉用了真的异术,结结实实地吃下了错误施咒的副作用。
如果不是“永恒”算漏了鲍尔斯教授,我可能就真的死了。
“实话跟您说吧,我就是打电话的人。我怀疑你们正在合伙包庇您曾经的学生莫尼。您对我有恩,我不会怎么样您。老实说,现在我对您的好感更胜我的委托人。”瑞文直接说出了真心话。
“你觉得,我像那样的人吗?”鲍尔斯教授平静地问道。
“从刚才您称死者为‘可怜人’的时候就不觉得了。”
“我是反对学生用线虫搞研究的。”鲍尔斯教授说道:“那件遗产取自一种地底生物肠道内的寄生虫。要知道,生活在地底的生物,不论看起来多么无害,都至少有两种取人性命的方法。”
既然如此,有问题的恐怕就是卡梅隆那边的那个叔叔了。瑞文突然感到一阵不妙,连忙望向门口的衣帽架——果不其然,他的衣袋正在漏“水”!
那个玻璃瓶一定是在他倒下时摔裂了!
“鲍尔斯教授,您这里有营养液吗?给遗产用的那种。”瑞文不顾自己身上只有一条短裤,立刻下地,光着脚跑向门口,把奄奄一息的“女巫的嫉妒”从口袋里给捧了出来。
“很抱歉,没有。”鲍尔斯教授耸了耸肩:“我可以上别的地方帮你找,来得及吗?”
瑞文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直接把那张奄奄一息的嘴往胸口一贴——
他应该不至于会在妹妹面前赤裸上身。
一股难以形容的酥麻感自胸口蔓延至全身,就像温柔的电击,和“偏执的天国”完全不同。
然后·,他的脑海中传来了一阵又甜又酥的小声音:“哈,哈!你终于肯让我住进来了啊!我都快憋死了......我以后该怎么称呼你呢?”
......瑞文的头皮一阵发麻。
他在脑海中冷淡地回答道:“瑞文,你的宿主,你的救星。”
“救星!我喜欢这个称呼!你可以叫我,凯夏。”那声音带着很重的后鼻音,仿佛嘴巴后面还有一副完整的喉咙。
真的是个女的啊!
“请别乱在我脑子里撒娇。”瑞文在脑海中威胁道:“不然我会带你回老哈桑那里,请他再帮我装一瓶营养液,然后一刀把你剜下来扔回去,别以为我做不出来。”
和普通女性相处倒没什么,但是他非常不喜欢有性别的异物侵入自己的思维。
“唔!唔......你知道吗,你开始让我觉得值得了!”
“值得什么?”
“值得在你脑子里装可怜啊,之前那些内心柔软的硬汉就没那么有意思。不过,别自作多情,女巫凯夏永远不属于男人,只会成为男人,成为他们意识深处的娇弱女孩,让他们在枕边哭哭啼啼。怎么样,喜欢吗?”
瑞文叹出了声:“你们女巫都这德行吗?”
“我可是她们当中的佼佼者,一流高手,可惜漂亮脸蛋没了。”凯夏在他脑中咯咯笑了起来:“放心,我的救星,我平时保证安安静静的,做个乖女孩,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带我去旷野参加瓦尔普吉斯之夜,就在这个月底,我想会会我的姐妹们,告诉她们我这回找了个多棒的‘另一半’!”
瑞文是听都没听说过这玩意:“好吧。它是在晨昏还是在正午?”
“夜晚。不然怎么叫瓦尔普吉斯之‘夜’呢,嗯?”
瑞文突然来了兴致:“夜晚?那里有夜晚?”
“女巫们会用轿子把夜晚抬出来,夜晚的尸骸。”
“先生,你还好吗?你原地发呆很久了。”鲍尔斯教授伸出长满老茧的手在瑞文眼前晃晃。
“没事,我很好。”瑞文从衣帽架上扯下衣服,穿戴整齐,把凯夏遮得严严实实:“可以请您带我回艺术楼一趟吗?我记得沿途都有遮阳走道。”
“没问题。”
凯夏在瑞文不搭理的时候真的乖乖闭嘴休眠了。瑞文对女巫这一群体的了解不多。她们不常出没于奥贝伦境内,城外的旷野是她们的狂欢乐园。
她倒是没把嫉妒写在脸上。不过,瑞文同样不了解女人的嫉妒能藏多深。直觉告诉他,永远不要和一件遗产扯上暧昧关系。
倒是她口中的“夜晚的尸骸”让他很感兴趣。
在梦里,一起悬案往往由发现受害者的尸骸拉开帷幕。
西翼走廊和之前看起来没什么区别,除了那堆枯叶完全消失不见。讲台门口的鞋和衣服还在,维持原样。卡尔的办公室房门是深棕色的,对面的确挂着一幅皮克曼的画,不过,画中是一只面目狰狞的地底生物,而且也不是绿色的。
地面上有一大滩干涸的血迹和几颗零落的牙齿。
“永恒”这次以枯叶的形式体现,而且恐怕早就缠上我了,然后又先下手为强地控制了卡尔。瑞文想起了捷特踢出门的那块腐叶,思索起了三次遭遇的共通点。
第一次在麦田里。
第二次在斜阳夫人的家中。
第三次在奥贝伦大学。
毫无关联。硬要说的话......每次都多少牵扯到点植物,可这算不上什么有力的共通点。
瑞文轻轻推开房门,那面厚重的窗帘还在,光线自门口透入,可以看见房间里的各个角落里全都塞满了雕塑,包括贵族的头雕、全身像、烈日生物、上位存在的臆想形象等。
书桌上的胸像支离破碎,黄铜碎块散落一桌一地,完全辨认不出原貌。
不会真的是我的胸像吧?瑞文暗自好笑,如果真是那样,他就有肖像权可维护了。
“鲍尔斯先生,我很遗憾。卡尔的死有一部分原因要归咎到我头上。”
“不用向我道歉。”鲍尔斯教授的反应和绝大多数奥贝伦人差不多:“我是一名医科教授,只能救治活人。卡尔的尸体我已经申请做解剖教具了,必须要在两天之内用完,后天晨昏我刚好有对应课程。”
瑞文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如果“永恒”真这么无孔不入,恐怕他身边的人随时都会遭殃。
不,如果它真强得这么离谱,我现在不可能还活着。瑞文意识到,好像每次遭遇险情,自己最大的威胁都是自己本身。
而唤醒自己的永远是他人。
按照这个逻辑来想,他反而不能单独行动。如果没人阻止自己的话,能力逐渐增强的自己对自身和他人都是一颗越来越大的不定时炸弹。
问题在于“永恒”算到了哪一步?
嘶,自我威胁论总会让人越来越自相矛盾。
“喂,听我说,救星,你可不是一个人,你有我呢!”
凯夏的声音突然又在他脑海里冒了出来。
“刚才是谁说自己不属于男人的?”瑞文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在心中回应道。
“可是你的内心好吵,我都睡不好觉了。有什么心事,不妨说给住在你心口上的女孩听听?”
“唉。总之,谢了。你们女巫有办法对付一个飘忽不定,没有形体,老是制造幻觉让人发疯的‘幽灵’吗?”
“呵呵,如果真的是幽灵,我建议你出去晒晒正午的太阳。幽灵比你们人类更怕阳光。”
“不好笑......”等等。
瑞文打量了一下依旧披挂在身上的无形丝网,它没有丝毫重量,边缘无风自动。
他突然真的想出去走走了。
他对鲍尔斯教授开口道:“教授,您所担心的事情已经成了事实。我现在需要您的协助,找到莫尼,他手上有一批已经培育得相当成熟的线虫样本,我需要把它们追回来。”
“行。对我来说,活人的事情比死人的事情好处理得多,我老婆柯琳也是这么想的。”
话音刚落,一双涂着红指甲油的手就从鲍尔斯教授的大褂下探了出来,轻柔地摸了一下教授的脸庞。鲍尔斯教授在两只手背上轮流亲吻了一下。
他也在身上安了一位“女性”......
“她气色挺不错的。”瑞文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我和柯琳是在精神病院认识的。红溪精神病院,奥贝伦的最后一座精神治疗机构,二十年前就关了。她是真病人,我是为了研究生报告而偷偷潜入进去的假病人。现在大学取消了心理学系,我成了一名外科专家。”
“我以为奥贝伦向来对精神问题漠不关心。”瑞文说道。
“是关心不了。我在当年的研究报告里得出结论,烈日之下,人们根本分不清常人和疯子,疯子和我们没有丝毫区别。精神病院只是给部分人的正常行为打上了‘疯狂’的标签,然后用火麻类药物把他们和常人进一步区分开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这座城市需要疯子。”鲍尔斯教授严肃地回答道:“曾经,人们很害怕成为疯子中的正常人,所以才有了精神病院。现在,我们不再需要精神病院,因为所有人都发疯了,所有人也都因此而正常了。”
这倒一点不错,瑞文在心中暗忖。
有哪座正常的城市,背景是带血的鲜黄色?
但,经过这次意外入梦后,梦里的世界在他眼中也变得有些怪异。
“谢谢您的见解,它开导了我不少。我现在要回去看看我助手的调查情况。如果您有空的话,下个晨昏,劳烦造访一下火石街59号。”
“你是一名‘行者’?”鲍尔斯教授看着走廊尽头的隔热玻璃询问道。
“一名什么?”
“行者,能在正午外出的人,大学生们喜欢这么叫。”
“算是吧。我才刚学会‘行走’。”瑞文调侃道,转身轻快地走向了走廊尽头。他不晓得敷衍版“夜风之护”的效果会不会突然消失,于是,在即将接触到正午的白炽前,以希伯来文轻声吟诵道:
“啊!啊!以乌鸦的名义,赋予这段话语防晒的能力!”
他没有感受到错乱或扭曲,只觉得角膜有些刺痛,眼角渗出一两颗血珠。
副作用比宝琪女士教他的“蚀刻之刻”还要小。
而且,自己并不需要异语遗产抵御疯狂。
“你很开心嘛,我的救星。”凯夏在他脑中轻声低语。
瑞文微微勾起嘴角,迈出右脚,踏入了烈日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