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先生。”弗利夏教授抹了抹额前的汗珠。
“你认得我?我们之前见过吗?”
“伪装者”的眼中闪过一丝愕然。他随即想起,当初自己被梦魇格林达刺穿心脏,原型毕露时,先冲出卧室房门的是弗利夏教授的妻子穆莎,然后是他的两个女儿。
弗利夏教授可能并没有见过自己原本的面孔。当时自己脸上全都是血,还没完全蒸发。况且,自己的面孔毫无辨识性,就算对方曾短暂地瞥过一眼,应该也已经忘了个精光。
弗利夏教授的脸色蜡黄,比在地表时还憔悴了一些。当初他有着一张尚算健康的美丽面孔,现在却只能勉强算得一位有几分妩媚的病人了。
“不管怎么样,先生们,能帮我把车推到路边去吗?我得换个备用轮胎。”
“乐意效劳。”赫尔克里先生开门跳下了车。
“你是个学者?”
“教授。”对方强调了自己的头衔。
“从事历史文献和古迹研究方面的学术工作。”
“你是麦西坎人?”
“嗯,本来是麦西坎人,但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一家人搬到了欣帆。”
弗利夏教授显然并不喜欢这个话题。和其他地表居民一样,他相当避讳自己的地表出身,在新德市大部分地区,这意味着无声的鄙夷。
安东尼沉默地推着车尾,观察着对方的表现,最终完全确定他没认出自己。他想起对方某天在餐桌上提起了家庭的经济问题——哪怕自己的面孔真的给对方留下了一丝丝印象,几个月青黄不接的窘迫日子也早就磨灭了这些可怕的回忆。
“谢谢,先生们!”弗利夏教授拿出了自己的瘪皮夹。
“希望你们不会觉得这是冒犯。”
他抽出一张200烈洋钞票,以表谢意,顺便杜绝任何可能的恶意。
“哇!!!”
伴随着咕咚一声,小格林达的哭声在他话音刚落时从车后箱内传了出来。安东尼迅速钻回车内,把摔到地上的小姑娘重新抱回车后座上,拍了拍她的脸蛋,好让她在被关照的安心感中再度入睡。
见此,弗利夏教授在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带着孩子的人不会是坏人,就算有这种可能,他也不可能对她如此上心。
“愿意同行吗?”在判断对方没有恶意后,他主动发出了邀请。
“我看你们也要走这一边。我和家人们住在林肯岛的一栋独立公寓里,挨着旁边新建的冰淇淋工厂。”
安东尼吸入一口空气,闻到了煤炭的烟尘味和奶油的香气。两种气味不协调地混合在一起,组成了奶油冰淇淋加工流水线独有的气味。
“当然。”赫尔克里先生爽快地答应了。
“要是你刚好知道哪里能买到新鲜烟叶的话......”
“我家对街就有这样一家店,就在卖干鱼的铺子旁边。不介意的话,你们可以来我家里喝点茶。”
“太好了!那就请带个路吧。”赫尔克里先生钻回车内,发动了引擎。
安东尼回到后座上,依旧沉默不语,抱着怀中的小格林达。
弗利夏教授没有认出自己,并不代表他的家人也一样。
............
“家里的条件并不允许我们好好招待客人。”
穆莎太太拿着一只铁制的长柄壶,往缺了个角的残次品茶壶内注入热水。桌上的器具大多是从地表带下来的家当,其余的不是裂了个小口,就是少了只耳朵。这些不影响使用的小瑕疵让物品的售价降至了原本的二分之一。
“今日不似从前了,亲爱的,你应该改改你那过于热情好客的毛病。”
“大学的补贴金很快就会到手。放心,这不会让我们任何人折寿。”弗利夏教授的温和乐观一如既往。
穆莎太太没有认出安东尼,大女儿迪莉娅也没有,她坐在沙发上,一口口吃着燕麦饼干,偶尔对客人投以礼节性笑容,似乎已经在短短几个月内学会了人情世故。
但小女儿塔可儿的目光中藏着畏惧。她一直偷偷注视着安东尼的脸,双唇紧闭,不敢发声。
“唉。”穆莎太太叹了口气。
“这次还指不定你能不能回来呢。”
“冒昧一问,你似乎要踏上一场很危险的旅途?”
赫尔克里先生插嘴道。
“一点不错。这场实地勘探本来早该在几个月前开始的,但因为现有文献上记载的几处重大失误,我现在才能真正定位到那座建筑所在。”
“能让我知道那是什么建筑吗?”
“请看。”
弗利夏教授取出几张模糊的照片。
形态扭曲,张牙舞爪的黑白浓雾之中,隐隐约约耸立着一栋拥有子弹般流畅外形的建筑。
“它名叫螺旋之馆,是一座内部永远不会停止活动的建筑物,诺达利亚子爵留下的八座古迹之一。经过定位后,我判断它大概位于这里。”
他摊开一张新德市地图,用笔点向版图线条之上。
“麦西坎的西北面,和洛里达交错的地方,刚好位于边境的最边缘,人类能够涉足的极限。”
“根据半个月的周边勘探结果,这地方勉强算得上安全,再准备一两周就能正式出,问题是请不到人。本来,我计划带上我最好的一位学生,让她担任我的拍摄助手。”
“可是......”
他低下头,让鬓发垂到胸前。
“可是什么?”
“......可是就在几个月前,有个陌生男人趁我们熟睡闯进了家里。那个女孩被他割断了喉咙,她的哥哥也不知所踪,大概也被害死了。”
“......”
“伪装者”低头看向招待自己的那杯茶水,发现杯子和碟子正是自己在地表用的那一个。
显然,弗利夏一家人所受的惊吓让他们忘却了当天真正发生的事情,将眼前所见曲解成了别的东西。
除了他们的小女儿之外。她依旧不安地盯着眼前的男人,好几次想要拽母亲的衣袖,却又默默作罢。
“阿波罗!”
赫尔克里先生翻到最后一张照片,眼前突然一亮。
这张照片比其他照片更加清晰,可以看清建筑的一部分细节。那是一座漆黑的金属高塔,周围耸立着一圈圆筒形附属建筑,看起来并不像古代高楼,反而有几分现代工厂的影子。
“我这里刚好有一名摄影师。”他立刻开口道。
“在哪?”
弗利夏教授精神一振。没有摄影师愿意跟他去冒这个险,他还在为此事发愁呢!
“他就是。”赫尔克里先生一指身旁的“伪装者”。
“你是摄影师?”
“是的,而且技术非常好,我的朋友。如果你愿意在院子里腾些地方给我们晾晒烟草,并支付我们接下来一段时间的生活费用,我们很乐意协助你进行勘探!”
安东尼扭头看了看对方。他从没见过赫尔克里先生如此在乎一件事情,神情如此亢奋,眼里仿佛有暗星闪烁。
“我......”
弗利夏教授握着茶杯的双手微微颤抖着。他缓慢地抬起头,隔着茶杯热气看进安东尼的眼睛里,双目中是一位学者独有的亢奋,以及一名饱经风霜之人的感激。
“我必须得承认......你们是我这四个月以来见过的,最热心肠,最勇敢,最善良的人!”
............
“果然,出问题的食物就是杰尔克的冰淇淋!”
宝琪女士再度解除了奥利维亚身上的诅咒,并对伊萨克先生的孩子们进行了一番检查。
结果,他们都没出问题。
“杰尔克的冰淇淋,我也吃了不少,我倒是没被诅咒。”
瑞文暗自想道。
“看来,被渗透的可能只有特定的几个经营终端,或者某条特定的生产流水线。幕后的始作俑者应该也不希望事情的规模变得太大,引起过多关注。”
杰尔克几个主要的冰淇淋制造工厂位于欣帆区和洛里达区,附属加工站和运营终端数不胜数,真要排查起来无比困难。
况且,现在他没有时间担心这件事,环城拉票明天就要开始了,他必须做好万全准备,以杜绝一切意外的发生。
“你打算和我一起走?”
“至少得在各种大型活动中随行。这计划过于冒险,我不能让您出什么岔子。”
“老实说,在这没有上帝的世界中,被一颗来自人民的子弹击中似乎也不是什么坏选择。”齐格飞先生略带戏谑地说。
“上帝从来没有搭理过我们,我们必须依靠自己。”
瑞文把右手放在胸前,根据记忆行了个简易军礼。
“今天,我们都是士兵。”
“都是士兵。”
齐格飞先生微微颔首,扣上一枚金色三重皇冠胸章。地球的最后两名“士兵”在公寓门口坐着看橘子林,默默地抽完了两根万宝路薄荷烟。
环城拉票的持续时间是整个三月和四月上半,由各政党自行安排行程,包括每个选区的逗留时间,经费分配,以及大小演讲,会谈,记者会,宴会,广告投放等细则项目。
黑兹太太的丈夫在餐桌上侃侃而谈,阐述着富裕党的拉票路线。
“第一到两个星期总是用来‘巩固军心’的。为表示对支持区的尊重,富裕党与和平党必然会分别先在城北和城南进行宣传。过了这段时间,他们就要在摇摆区‘开战’了。”
大量的横幅被挂在了麦西坎的大街小巷,无数海报贴满了哪怕最不起眼的墙面。
齐格飞先生从公寓二楼看向闹街,看见了无数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黑白面孔,其中一些甚至还用画笔上了颜色。
“这种感觉糟糕透顶。”
瑞文翻了翻《城南新报》,发现“盖兹比先生”的名字就在齐格飞先生的旁边。
人民王国的《和平之歌》被略经改编,成为了和平党的宣传曲目,在收音机和电视频道中播放。第一天,瑞文伪装成了一名记者,在爱与梦想广场边缘持续跟拍,双脚几乎要被挤离地面。市民的热情远超他的想象,这有相当一部分是阿尔哈萨德老先生的功劳。
“据现场随访统计,今届选举或有望增加10%至15%的投票率。而麦西坎的胜利无疑将被和平党收入囊中......”
每在一个环节中取得优势,齐格飞先生的处境就会危险一分。
瑞文听着收音机,心中反复回响着阿尔哈萨德老先生的叮嘱。
那是一个预言?还是一句诅咒?
总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在麦西坎,齐格飞先生应该暂时是安全的,但一旦走出支持区,一切都会成为未知数。
他担心的事情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3月4日,一个小型包裹在麦西坎邮局被扣押了下来。收件地址是距离爱与梦想广场相当接近的一栋民居,上写“女儿玛丽卡收”。包裹里是一个人头大小的布娃娃,而娃娃的肚子里装着足以炸碎五个人的碱金属炸药!
警方和军方同时出手,搜遍了整栋楼房,并没有找到任何名叫玛丽卡的女性。这起动机明显,手法拙劣的未遂袭击让齐格飞先生的随行队伍里多出了24名便衣士兵,比原先的数量增加了两倍。
“还好,只是手段平常的袭击。”
瑞文从警局和军队双方接过资料和证物,仔细检查,确认没有任何异常因素。
不过,这也意味着自己没法利用仪式追踪娃娃,只能依靠警方的力量追查邮政编码。
出乎他的意料,日蚀综合公司的活儿也多了起来。
自从阿加瑟女士的造访过后,上城区侦探也开始流入公司,转介委托的业务终于正式运转了起来。
不过,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十个委托里有七个是挖齐格飞先生黑料的,还有两个是摸底其他候选人。
“也算是件好事。看委托人的身份就知道,谁是和平党的潜在敌人。”
作为日蚀综合公司的拥有者,“绯红”并没有选择任何立场,因此,委托人的立场五花八门。
在3月的第二个周末,媒体公开了第一份政治地图,张贴在各区市政厅前的大布告板上。作为今届选举的两大巨头,和平党和富裕党两大竞选热门的势力图分别以蓝色和红色标注。
南部三区全是蓝色的,这代表选票大概率归于和平党,而北部三区则是红色,这六区的结果几乎不可能改变。
欣帆区是蓝色的,而斯加维区则是红色。令人意外的是,许卡格区竟然变成了蓝色,与往届结果相反!统计学家们将其归于近日迭起的帮派火拼,激起了市民对秩序和军事化管理的向往。
最后,是四个备受瞩目的摇摆区。尽管两大政党还未开始争夺,但初步局势也有着相当的参考意义。
“学术,教育与智慧之都”在真理党的立场确立后转向了和平党,但法尼尔区和米歇根区依旧被富裕党拿了下来。不过,在数轮电视宣传,以及德曲人的集体觉醒下,法尼尔区的红蓝差距竟奇迹般地被拉到了两个百分点以内!
至于最后的福尼亚区,在地图中呈现灰色。
“又是一半一半,谁也赢不了谁。”黑兹先生在餐桌上对妻子说道:
“福尼亚区不到最后关头是决不出胜负的。各个党派各执一方,不相上下,而且电影节也快到了,在这个年度盛事的投资和宣传策略都会显著影响......”
“咳咳!不准在餐桌上谈政治,亲爱的,你要我说多少遍?”黑兹太太捂住小多罗莉斯的耳朵,把胡萝卜烤肉推给了丈夫。
“后天,齐格飞先生就要出发去法尼尔了。”
瑞文和黑兹太太隔着一栋房子,在餐桌前与家人们共进午餐。
车程上的安保由斯帕德军备公司负责,他自己打算先去探探路。
不算福尼亚在内,和平党和富裕党之间暂时平票,但这对和平党并不乐观。就算非摇摆区能一直维持现状,和平党也必须再从米歇根和法尼尔中二选其一拿下,才能确保稳赢!
“许卡格区能不能稳得住也是一个问题,两党的支持率还是太过接近了。”
“除此之外,经费又是一个问题。和平党的预算远不如富裕党,得想办法拉到更多赞助商......不知道露莎小姐能不能帮上些忙,但这么做可能会对她自己有所影响。”
星期六,齐格飞先生以远征将领般的语气和激情,在泰萨斯南部的奥斯丁大会堂内发表了南部的最后一次演讲,随后登上绿皮火车前往欣帆,在乐园湖边逗留一天,举办了一场政纲发布会,一场选民咨询会和一场午餐会。
“金,不要松懈。一有状况,我会立刻把你拉来支援。”
星期天,瑞文简单地吃下一个火腿三明治,一步穿梭到了法尼尔区。
这将会是他和比利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他看见了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
这支示威队伍由一万五千名法尼尔市民,五千名城东另外两区的市民和八千名其他十区的市民组成,异常壮观,呐喊声震耳欲聋。
在简单观看横幅和标语牌后,瑞文立刻意识到他们的抗争重点不在于参议会选举,而是二月底推出的区法修订案最后一条。
那条草案的标题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第二十五条:恢复死亡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