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无声而热闹的讨论

鬼,灵魂,这两种概念在奥贝伦人眼中相差甚远。

进屋后,贝塔花费了许多笔墨,差点把一支所剩无几的墨水笔写空,才把两种概念解释清楚。

这并不能怪对方孤陋寡闻,主要是因为没几个人像她一样真正见过鬼魂。

也没几个侦探涉猎过和鬼魂相关的问题。

她脸上这张面具型遗产名叫“孤独的沟通”,作用就是让她看见这些人类死后的遗留物,并和他们进行交流,放眼整个奥贝伦找不出第二件,但代价是失去和活人的交流能力。

“你的意思是,灵魂是一种介于器官和原生物之间的东西,有点类似于虚海膜水母类的水螅体。而鬼魂则是肉体死后从水螅体里分化出来的水母体聚合物?”瑞文满脸问号地放下那几张写满的纸。他从没听说过有人用生物学解释鬼魂。

也不太能接受拿人类和腔肠动物作比较。

长久以来,灵魂个体论在奥贝伦唯物学说里都是个伪命题,最离谱的一种说法认为人类只是某种异星生物造出的生物机甲,一举一动都受那一小团蛰居右腮帮后方的本体支配。这种人类机械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奉为真理。

而他自己,老实说,也见过一些类似于鬼魂的东西,在斜阳夫人的房子里,那些被献祭给“守日者的提灯”的人们都还以无形虚影的形态守护着他们的主人。

整整半个小时,瑞文坐在安乐椅上翻阅着那些临时写出来的,自己不太能理解的文字。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他生涯中最安静的一次咨询。晨昏将去的黄光在即将被舍弃的旧门厅里静静地晃动着,热风偶尔掀动一下书桌上摊开的笔记和书本,收尸人贝塔耐心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而就在瑞文的对面,一猫一鼠,一人一鬼魂,已经两两成对,开始了无声而热闹的讨论。

“阿祖,看来今天我暂时没法把你护送回祖格森林了。”玛丽看了看灰色小老鼠阿祖。

“唔......能不回去吗?我其实还挺喜欢面包屑的,之前的有点硬,现在的好多了,还有点牛奶的香气。这就是城市老鼠的生活,对吧?”阿祖的小眼睛天真地转了一圈,里面仿佛有两颗小星星。

“实话实说,你现在只能叫城郊老鼠。而且这里住的人要搬走了,过段日子,你还是安分回森林里去当你的小鼠王吧。”

“我喜欢那个人。他要搬去哪里?我能一起去吗?”

玛丽竖起了耳朵。

“你们耗子是不是都少根筋?他放过你一次不代表他还会放你第二次,人类的反复无常是出了名的,何况这家伙和邪神还有不清不楚的瓜葛。”

“邪神是什么,听起来很酷!”

玛丽用前爪挠了挠右耳,表示极度无奈。

“你这辈子不会想见到的坏东西。你真那么想跟我过去?那个人搬到了一栋很大的屋子里,大得有点空,不怎么亲切。我去只是为了照顾奶奶。”

“嗯!把我叼过去吧,我想和现在一样在他床底打洞,听着他的呼吸声入睡。”

现在的耗子癖好都这么奇怪吗?其实,不送去也是种选择。就像人类历史上曾经反复采取的军事策略一样,袜子也考虑过保留祖格一族的人质,这对日后控制它们的族群有一定积极作用,向往城市生活的未来小鼠王刚好就是个合适鼠选。

“那好吧,阿祖。你要自己想办法打洞,那边的墙比这里硬的多,食物你也要自己张罗。”

“玛丽姐姐,乌撒的猫儿们有办法让老鼠变成人类吗?”

“什么?”玛丽差点当场炸毛。

她完全没想过眼前这只小老鼠能这么变态。

贝塔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还带来了她的编外成员,活人们打死也不会想看见的第七分队第二名成员。

前收尸人曼苏尔,一名手捧头颅的鬼魂,还有一年多左右的寿命,就像膜水母的水母体一样,身上的有机成分正缓慢消散,最后会完全消失。

“这人能信得过吗?”捧在手里的头颅无声无息地开口道,语气像位没有下属的大将军。

“我又不是侦探,只有委托权,没有调查权。我们只需要给最近的大量异常死亡事件一个合规格的官方交代,让他调查他自己周边发生的事情再合适不过。说回来,你这办法想得还挺妙,把遗体烧成灰,主要的骨灰带在身上,真的能连同鬼魂一起带离原地。”

“一位经验老到的收尸人不可能不知道如何料理自己的尸体。对了,你把小骨灰盒塞哪了?”

“屁股口袋,我正坐着呢。”贝塔面无表情,面对曼苏尔头颅的惊愕,作出了无声的回应。

“有你这么对老人家的吗?”

“你哪里老了?才45岁。”

“够做你爷爷了!”曼苏尔的头吹胡子瞪眼道。

事实上,贝塔的确把这位将军似的老前辈当爷爷看。收尸队一生和死人打交道,即便是在这座冷漠的地表城市,招惹的仇恨也足够每一名收尸人死上好几回,侦探公司对此采取的唯一措施只有年年加薪,养出一支高薪敢死队,并不对人身安全作出任何保障。

今年1月,他们俩接到通报电话去狂风山煤矿坑收拾一具因吊臂操作失误丧生的工人,刚一进矿区,一把电锯迎面而来,曼苏尔的头刚好落到他手中,和贝塔四目相对。然后这名老家伙的脑袋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才连同身体一并倒下。

身首分离没什么不好的,无聊的时候,还能玩玩头颅杂耍。这是曼苏尔变成鬼魂后的原话。

翻看了好几回,瑞文终于搞明白了这名收尸人女孩的来意,当然不是因为自己曾几次以收尸队的名义打诈骗电话。

而是最近一段时间,她两次在自己出没的地方观察到大量不正常的鬼魂游荡,鬼魂在半空中扭曲结块,形态极其痛苦。

一次是在4月13号正午到晨昏1点,城市南部,当时自己正被一群野狗追逐。

另一次是在4月19号晨昏1点半,约克糖蜜公司的工厂区附近。不用多说,自己当时被“火蠊”砍坏了两只眼睛,还被对方那副恶心的口器贯穿肩膀吊在半空中。

尽管收尸队平日给人的刻板印象是默默把人运去墓场埋掉,但实际上,他们有大量的文书工作要处理,包括拨款报告、包括死亡率统计,有时还包括尸体引发的小骚动。

换句话说,这是让我自己查自己有什么问题?

除了两次自己都在遭殃之外,瑞文看不出自己有什么可能招魂惹鬼的重点。

“贝塔小姐,排除掉灵魂被吃掉之类的特殊情况,人死之后一定会留下鬼魂吗?”

贝塔拎起墨水笔用力甩了两下,确认再也写不出字后,伸手又要了一支,刷刷写下:

基本一定。一般情况下,鬼魂会跟着身体最主要的几个部分之一,不论它们跑去哪,哪怕它们成为养料,或被烧成灰也一样,直到“水母体”的生命终结,这一般是六个月到两年不等的周期,我称之为鬼魂保质期。然后,“水母体”会再次变成某人体内的“水螅体”,周而复始,理论上是守恒的。

有点类似梦境世界里的灵魂不灭或投胎转世,不过在奥贝伦成了缺乏自我感动的生物学理论。

瑞文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贝塔小姐,您的意思是,鬼魂会和尸体的重要器官挨在一起,不会乱跑对吧?”

贝塔点了点头。

“而您能看见它们并和它们对方对话?”

“千真万确。说实话,当时我还被这小妮子吓了一跳。”曼苏尔在贝塔身边无声地插嘴道,后者透过那张白皙的人皮半脸面具,看着瑞文的眼睛,再次点头。

瑞文心中慢慢冒出了一个好点子。

“贝塔小姐,严格来说,让我自己调查自己并不算一件正式委托。您看要不这样好了,我不收委托费,但是想请您也帮我个忙。帮我找一个人,确切来说,一个鬼,生前的名字叫阿加雷斯,是一名植物学教授,如果您有读学术报之类的报刊,也许会知道他。”

先前破灭的和对方沟通的希望此时又重新复燃起来。有贝塔这种收尸人在,就算是毁尸灭迹也不足以完全让死人闭嘴!

“136年”和“废地”这两条线索代表什么至今还没查到个所以然。关于136年,他能查到的唯一一件大事就是65岁的杀手之星普莱斯考退休。

还是直接问本人最实在。

新的墨水笔在纸上化开了一个大黑点。贝塔低着头,默默地和曼苏尔交谈起来:

“你看这划算吗?”

“一点都不划算。”曼苏尔冷静地分析道:

“他说的是找,不是见。会这么请求,只代表他完全不知道那具尸体在哪。相信我,就算动用全部八队成员,在全城范围内找一具尸体也不是什么易事。”

“那就拒绝。”

“我话没说完。把他的话给套完整,一并报备给收尸队。最近不是有人乱以收尸队的名义打电话招摇撞骗吗?你说过的,克劳芙太太,还有那个叫茉莉的。”

“谁来着?”

“怎么连我一个鬼魂都比你记性好?”曼苏尔的胡子翘了一下。

“阿加雷斯的侄女啊,你自己说过的。这人提到阿加雷斯我就想起来了。我感觉这小子嫌疑不小。爱惹事的人不可能只惹一两件事。就算无关,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瑞文漫不经心地撸起袖子,见贝塔若有所思地点了两下头,又加了两句:

“不仅是我,整个先锋学派都很着急,当然还有他的家人们,洛娃夫人和小女儿嘉莉。前者的悬赏启示已经挂遍了市区,各方面加起来估计......三到四万吧。”

见收尸人女孩的耳朵像猫一样动了动,他乘胜追击道:

“侦探公司并没有规定只有侦探才能接悬赏。至于我本人,有别的好处可以捞。呵,这毕竟是个讲求利益的社会。”

从自己嘴里讲出的,百分百是实话,只是有那么一点误导性而已。三四万赏金的确存在,自己也的确想要,但扳倒“永恒的永恒”显然更加重要些。

“他好像是为那帮什么先锋派办事的。你说,三四万找个鬼划算吗?”贝塔依旧低着头,和曼苏尔沟通的口吻却不由自主激动起来。

“我见的活人死人多了去了,他听起来倒不像胡说八道。三四万,如果把市区里还没收的尸体和那个阿加雷斯死去亲属的力量都聚集起来......还是可以试试的,正如他所说,鬼不会跑路。”

“三四万烈洋,你能在市区租个大房子安置我的骨灰,我们平时还能一起玩个足球,你知道的,用我的脑袋。”

贝塔迟疑了一会,然后动笔写道:

赏金都归我们?

“我说过,我有我那份报酬。我知道在城里找一具尸体绝非易事,但你们有别人没有的优势。我自然也会给你们一份满意的,足以交差的答复。这对我们双方都好。”

贝塔的脸上慢慢绽放出了都市人独有的,见钱眼开的笑容,提笔写下两个大字:

成交

“确切来说......是对我们三方,不,四方都好。”

黑色小卡车突突离开后,瑞文把身体深深窝进安乐椅,翘起二郎腿,看向早就被自己撸起的袖子,血字在上面整齐排布:

后面那个中年鬼魂在怀疑你。

“多谢提醒,导演。”

瑞文直到刚才才知道,疯导演也能看见鬼魂。

如果任由对方套话,自己以后就再也打不成诈骗电话了。因此,他决定先下手为强,用利益攻势转移对方老将的注意力。

“死”过一次后,他奇迹般地完全克服了恐血症,现在甚至还觉得有些亲切。

手臂上的血字悠闲地重组起来:

我见过这名收尸人一次。当时我让她帮我立一块墓碑。

“真的?谁?我可不知道你这么热心。”

一位快要死的人。这个人的墓碑上只要两个字。

“呵,这算什么?剧本的一部分?等等,两个字,两个字?”

血字慢慢化开,在手臂上流淌,弄脏了瑞文的袖子。瑞文叹了口气,用手帕随意地拭了拭,目光投向了依旧并排蹲着的“黑猫”和小老鼠。

虚惊一场,原来这野兽没打算吃它。

“看到了吗?他在看我!他在看我!”阿祖激动地吱吱叫起来。

“阿祖,我建议你现在就躲回洞里去,有些事情你还太小不明白。对了,需要我再提醒一遍你是公的吗?”玛丽无奈地嘟囔道,抖动着骄傲的耳朵尖。

“你......作为一只高等动物,和老鼠做朋友真的不会有损形象?”

瑞文伸了个懒腰,把目光从鼠辈身上挪开,翻了翻前些天委托捷特调查的约克公司后续情报。

“火蠊”的摸底资料出来了。这人的全名叫奥斯卡.日升,本来是一名虔诚的溶解圣母信徒,虔诚到曾每天像喂鸽子一样施舍红日广场上的广场门徒。

而且,他还有个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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