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冰淇淋车悦耳的音乐响彻奥贝伦每一条主要街道时,男孩普鲁托将会回想起从父亲家跑出来后,第一次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晨昏。
那天,趴在威奇托101号窗台草坪上乘凉的姜黄猫、花斑猫和蓝色短毛猫都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摇晃尾巴,聆听着压缩机的噪音,吹气扇叶嗡嗡的声响。这座“魔法长屋”内似乎又有什么神奇的事情正在发生。
顶着一头微卷金发的普鲁托拿着足球,就像那天一样迎着丝丝凉风走到窗前,踮起脚观看。窗户掩映在一棵叶子长密了的火松树的浓荫里,屋内有好些人,其中就包括那天屋顶上的“魔术师”,没戴那顶黑帽子,身穿白衬衫和西装背心,头发比半个多月前稍长了些,末端有些小卷,就和《伟大的巫师们》系列童话书里所描绘的邻家巫师一样。屋内的男女们一阵哗然,拍着手,看着他从一个巨大柜子的推拉趟门内取出一瓶瓶加糖的火松树汁、威士忌、朗姆酒,瓶身上全都像施了魔法般飘动着丝丝白气!
最后,是一方世界上最大的钻石,不,是冰块,里面含有无数晶莹的气泡和针芒,映照着金色的阳光,将它们破碎为一颗颗彩色的星辰。
男孩睁大了眼睛,扒在窗户上,看着那块巨大的冰,它的表面在接触空气时滋滋作响,就像火烧一样,很快就像自己的脸颊一样泛起了许多细密的“汗珠”。
瑞文本不想在自家举办酒会,但冰箱试作机的诞生意味着他短期内将成为威奇托街上唯一一个能弄出冰镇酒水饮料的人,人们一一触碰那块巨大的冰,像触电一样缩回手指,毫无保留地表示出惊叹。冰块在奥贝伦是个历史名词,烈日之下的人们曾尝试过各种各样让酒水变冷的方法,包括在铁桶里加入大量的盐,将酒瓶埋进沙土深处,制造电扇,通过空气的快速流动吹凉酒水。
现在,人类有了冰箱,邦尼克文教授以内壁会结霜的特性为它起了“霜柜”的别称。它和空调一样有一个大冷凝器,像半个圆形一样在柜门旁边突起。瑞文不知道威奇托街的女士们已经给他的家起了个绰号,“猫屋”,一方面是因为多罗莉丝婆婆的宠物和长期聚集在草坪上的那群猫,另一方面,在地底大开拓年代,这个词汇还衍生出了“妓院”的意思,但绝非贬义。
事实上,邦尼克文教授提议把凉爽环境能提高特殊方面功能作为空调商业化的一大噱头,在大多数文明人都在为生育率担忧的现在,这会是一个很好的宣发亮点。
对于这一提议,瑞文紧皱着眉头拒绝了。他可一点都不想被历史铭记为“云雨之父”或“伞套大王”或“桃色产业开拓者”。
冰块被敲打成了无数晶莹的碎块,在每个晶亮的杯子内都加入一点。人们欣赏着杯中钻石般的辉光和流动的琥珀,用指尖在杯壁上凝结的雾霜间画出一个个笑脸,欢笑不止。所有熟识的邻居都收到了邀请,包括昨天刚请过自己的“贝朗夫妇”。瑞文给莫伊拉女士也送了邀请信,但没得到回应。
他用上唇碰了碰那小块在酒液中淘气浮动的冰块,仿佛某种魔幻仪式般全神贯注,那块冰悠然地在他嘴边撞来撞去,最后被他含化在了嘴里,最后一点被臼齿压出滋滋声。从那一刻起,瑞文知道自己从此养成了嚼冰的习惯,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改。
他打算制造两台冰淇淋车。有关的合作邀请已经由奥贝伦工科院提前发给了杰尔克苏打饮品店,在得到同意后立刻执行。可以想象,半个月到一个月之后,冰淇淋车和收尸队的小卡车同时行驶在各条大路上,同时叮叮咚咚地奏出欢愉和死亡的乐声。
临街的马尔托夫先生用那支他每天都练习一小时左右的萨克斯风吹奏了几首美妙的复古音乐,然后就到了人们随意点歌乃至自创乐谱的环节。瑞文从热闹中借口抽离出来,拿着一小杯冰块,揉着太阳穴上了楼,把房门一关,靠着门板坐了下来。
“敬你的,导演。”他晕晕乎乎地从房间角落里找出道格拉斯卖给他的那瓶老朗姆酒,往一整杯冰块里倒了一些,看着琥珀色酒液像瀑布一样从一块冰滑到另一块冰上。
“你说得对,事情会变好的......对他们来说。”
他摸出一包沾满盐粒的硷水结饼干下酒,等待着导演的回应。
有很多事情,似乎只有他们两个能互相理解。
血珠慢悠悠地从毛孔里钻出来,在他眼中泛起了重影:
人的幸福就像一片湖上的倒影,只有当你停止奔波的时候,才能够看见它......这句台词出自什么地方来着?
“《断背山》,李安导演的。”瑞文晃了晃杯子,醉醺醺地回答道:
“是的,这些东西总会有结束的时候。或许明天醒来,我就会意识到这是一场梦了。”
你也许永远不会醒来。
“我知道。”瑞文敷衍地回答道。
他再次发现窗子成了自己不认识的东西。整个房间都因酒精的影响而扭曲,先是现出了一层紫红色的重影,然后是一层浅蓝色的。
“真美啊。”他不由自主地赞叹着眼前的混沌。老实说,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早已让他满足。
问题是,他不可能停止追逐。在奥贝伦,当一个人满足于现状,自此停止不前的时候,魔鬼就会来收走他的灵魂,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传说。
映射到现实中,道理也是一样的。
“当我将来冲击奥斯卡的时候,嗝!你可以来当我的荣誉顾问。”
手臂上的血慢慢化了下去,没有再回答。瑞文仰起头,把酒水连同冰渣一起倒进了嘴里,起身再次加入了楼下热烈的碰杯仪式中。
洒进窗内的阳光从蜜糖色慢慢变成了柔软的威士忌海浪。捷特的手气依旧好得异常,不论是五牌、桥牌还是泰萨斯扑克——一种在新德市中部泰萨斯区流行的五牌变种玩法——都赢多输少。男士们为他们想得出的任何东西敬酒碰杯,甚至包括贪污的议员和他们尚未认识就被别人偷走的好女人。女士们谈论大丽花妇女杂志里的化妆品和新菜谱,偶尔爆发出一阵仿佛撕裂帆布般的尖锐哄笑声。
多罗莉丝婆婆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年轻人们,摇椅一晃一晃,玛丽蹲在她身边的刺绣地毯上。
“我讨厌人们在屋子里吵闹。”她对主人嘟囔道,心知对方已经不可能回答自己。
自从教皇军失踪后,乌撒教廷就陷入了相当被动的局面。与人类的密切联系是猫族们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底牌。玛丽被授予了一支小型肉球巡逻队,就是现在趴在窗户外面那群,大多由野猫队被调进城里的幸存者们组成。
“蚀日之狼”哈希斯穆正逐渐恢复祂的全部力量,也许随时都会攻进城里。玛丽曾经参加过几次巡逻,有一次,野狗差点撞进多罗莉丝太太的家里,她与之缠斗了一段时间,最后成功把它引向了麦田的方向。那天,她见识到了那位独立存在,尽管还是不完全状态。
“那天将独立存在赶跑的不是别人,就是那名侦探。”玛丽对多罗莉丝婆婆说道:
“也许,乌撒最后还是要仰仗那种拥有古怪力量的人类。”
多罗莉丝婆婆半眯着眼睛,微笑着点了点头,手中的针线在硬布上绣出了一圈古怪的图案。
有一件事,瑞文直到两个小时后才被人告知。
有人在回家拿酒的路上发现莫伊拉女士死了,孤零零地吊死在了她那栋房子窗边的房梁上,幸亏发现得早,否则窗内所有东西都会被正午的阳光烧掉。她用来自杀的是一根封签,那是一条有编号标记的绳子,用于银行运输。在被踢翻的椅子旁,散落着三册《刺客往事》。
她的遗书是一张从第三册末页上撕下来的纸,只有短短一行字:
这个世界即将变乱!变乱!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