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单上的东西搞齐了吗?”
瑞文脱下外套,越过衣帽架顺手扔向沙发靠背,然后他意识到多罗莉丝太太在起居室里,忙拉下衬衣袖子,遮住伤痕累累的双臂。
面包碗浓汤的香味让他几乎没法维持理性思考。
“齐了。”金抹了把汗,同样也刚回来没多久,指了指小几上的一堆瓶瓶罐罐。
“磨碎的银粉、一捆新鲜黑藤。鸟类羽毛我没买,在帮风魔鸟理毛的时候顺了点回来。”
“你们互相帮对方理毛?”瑞文皱了皱眉头,这只鸟宝宝最近染上了不少真正的鸟类习性。
“对啊,用嘴。书上说这是信任的体现。如果它们让人碰脖子下方和腹部的羽毛,说明已经真正搞好了关系。”
“随你怎么样吧。”瑞文习惯性地露出了对女士用笑容,然后立刻收了起来,刻意避开餐厅边上卡梅隆的目光。
“瑞文先生,太太有些担心您。她说她知道这种感觉,长久下去可能把身体搞坏。”金瞄了眼多罗莉丝太太,后者眯起了左眼,低头继续用小勺子把焦脆的半麦蒜香圆面包挖空,做成面包碗。
呵,如果我还活着,她担心得一点没错。瑞文差点这么脱口而出。
“金,明天从‘南部市场’给多罗莉丝太太的猫弄点不要的鱼回来,让她打打牙祭。”
“这话您几乎每天都说一遍。”金不解地挠了挠头,看了看窝在毯子上舔毛的某只“黑猫”。
“玛丽都要吃撑了。”
“是吗?”看来自己是时候换个转移话题的借口了。
瑞文带着材料回到了自己的卧房,把门反锁,照例打开电视看了看,依旧没有新的信号。他不知道这是自己今天第几回叹气,仿佛一口气叹得越长,越是能证明自己还在呼吸。
他解开衬衫扣子,打开收音机,试图用舒缓音乐缓解痛感,对着反光的电视屏幕,拿出弧刃弯刀和参考书,用刀尖在自己的胸口慢慢地刻画起了符文。浴室里有镜子,但会搞得满地是血。
鲜血一条条顺着皮肤滑下,或沉积在腰带边缘,或在肚脐处凝成一大颗。他特别留意着血液的颜色、浓度、凝固的速度,是否与常人存在差异,近乎偏执地将它们和经验比较着,生怕有哪怕一点不一样的地方。
他虽然以尸体自嘲,却也无比希望自己还是个人,能与那些活在影子世界的药瘾者区分开来。
合上眼睛前,他用上个月从道格拉斯那里买来的那瓶散发劣质焦糖味的朗姆酒安慰了一下自己,送着花瓣咽了下去。
不久后,他降落在了一座光秃秃的山丘上。这就是威奇托101号所对应的地点,距离远处那一大片山脉还很远,但视角抬高了至少100米。
抬头远眺过去,那片山脉果然是实体,自己能够清晰看见每一块山石和每一道沟壑,没有树木,最高的那座山峰尖端没在云端,模糊不清,似乎覆盖着一层颜色迥异的石衣,仔细看去,似乎还能看见一道道雄伟的拱门、石柱、旋转而上,在半途中断的阶梯......
一座塔。爱丽丝的梦中有一座通天巨塔!
从山丘低头看去,整座梦者之屋涵盖的面积竟然抵得上半个奥贝伦!当然是以自己为比例测量。那条河流弯弯曲曲地贯穿全境,将其呈东西两半分开。自己原来所在的地方在南部东半,东部是森林,北部是湖泊,西面是一片广阔的平原。
这名小姑娘也太会做梦了。最后把躯体落在了梦里,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瑞文的目光不经意地投向了小爱丽丝遗体所在的地方——她的身形和小山丘差不多大,下一秒,又猛然挪开了。
睡在草从中的,赫然成了一名赤条条的金发少女。
嘶,那个女巫......
比骷髅要强些,瑞文在心中安慰自己。把传送进梦者之屋的银粉、黑藤和羽毛拿了出来。
三种材料在下位魔学语法中各代表了一种仪式词语:重构、消灭和旅行。
其中,前两种的性质相对立,所组合成的语法是“重构已消灭的事物,让其过程可逆”,再加上羽毛的作用,所能达成的效果是“摧毁目标,让其在旅行的终点重构”
换句话说,就是性质比较另类的传送仪式。
这种仪式在现有文献中相对简单便宜,但用在实物上有相当风险,尤其是人体,被传送到目标地点的东西有很大概率重构不回来,十次里只能成功一到两次。
不过,用于非实体的风险几乎为零。
瑞文用短刀把材料一一弄碎,和骨粉拌匀。画在山丘上的这一套符文比其他那几个要复杂一些,他打算把威奇托街101号所对应的坐标设置为主锚点,对应四个从属坐标,激活传送的仪式是标记主人的一点血,外加指定传送坐标的口令。
口令是什么,由他自己决定。
准备完毕后,他深吸一口气,大跨一步,站到了地面绘制好的符文中央,用短刀划开手掌,随着血珠滴下,低声用英语喊道:
“对角巷!”
是的,对角巷。
放在奥贝伦,这就是一句谁都听不懂的咒语。
其他三个地方的口令也分别对应了梦境世界的其他电影。
下一秒,他的感知全盘溃散,然后被再度塑形,在高草地上一阵踉跄。
出现在眼前的,是自己的纸皮安乐椅。
仪式相当成功!
《下位魔学基础篇》末尾的一堆应用语法大都不太中用,进阶篇的材料需求又相当苛刻,可以说全是烧钱办事的玩意。事实上,如果把这一大袋骨粉全都按照书里的指示换成黄琥珀粉末,没个两三万烈洋说不过去。
这也是在钱比命重要的奥贝伦,绝大多数下位魔学被完全边缘化的原因。
剩下的几个地点之后慢慢再试。自己现在要赶紧醒来,免得浪费时间清理卧室,免得身体因失血再次陷入麻烦。
刚一睁眼,他就听见了楼下卡梅隆的声音。
“瑞文,威奇托33号的莫伊拉女士来做客了。”
莫伊拉,自己12号也就是大前天才跟她出去过。自从社交革命之后,所有这些男女约会都成了再正常不过的社交舒压活动。瑞文感觉自己就像只爪子陷进绵羊毛里的乌鸦,越挣扎缠得越紧。
他烦躁地抓起床上的短刀一扔,笃地钉在了门板上,颓然往床上一倒,楼下立刻传来了女性尖锐的惊叫:
“噢,上面怎么了?”
尊敬的女士,如果我朝天开两枪的话,您会不会当场晕过去?瑞文心想道。
算了,我自找的。
他自嘲地朝天花板笑了两声,抓紧施展了“愈合之触”,穿好衣服,开门下楼,露出了标准的对女士专用笑容,眼角微垂,略带些无力的微笑。
“瑞文先生,有人说过你身上有种特殊的魔力吗?”
餐桌上,身穿深色格子裙和缩口靴的银行职员莫伊拉女士用小指勾着卷发发梢,用那双绵羊般温和的眼睛,越过瑞文的肩膀观赏着深棕装饰性壁柜。她的右手小指上有颗不小的黑痣,平时用一枚银尾戒遮住。
“请问是哪种类型的?”瑞文吃着烤脆的半麦面包边,聆听餐具叮咚,装作心不在焉,毫不掩饰疲态。
“让人开心的魔力。每次我看见你,和你看电影的时候,所有的不快都会烟消云散。只是,我有些不明白,星期四那部《矿山悲歌》的结尾我都看哭了,你怎么还在笑?”
可能是因为那部的主角恰好也出现在了上星期那部151年的喜剧默片里,瑞文心想道,咽下沾满奶油芦笋汤汁的松软面包,从导演嘴里偷了句话:
“人生只会给您放您可以承受的音乐。深谙这点,任何事情都不会让您难过。”
话虽如此,在自己与人类擦边而过的这两个月,有太多的音符同样擦着自己能够承受的边缘掠过。
最贴近临界点的恰恰是这两个多星期的各种拜访约会,他常常为此将自己弄得身心俱疲。
当一个人对生命的恐惧完全不包含死亡,人生的烦恼就开始千奇百怪起来。
“你一定经历过很多大风大浪,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这么说。”莫伊拉女士轻声笑道。
“换个角度来说,如果把我这辈子造过的孽加在一起,恐怕够我一天换着好几个花样死几回了。”这话真的不能再真。
“但我还活着。所以,并不难承受。”
“那,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可以一起去死吗?”莫伊拉女士突然睁大眼睛问道。
这是什么新兴的社交辞令吗?瑞文随即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绵羊的眼神突然成了山羊的眼神,透着一丝丝阴冷的死亡气息。餐桌上其他人都转过了头来。
但他内心依旧毫无感觉,感受不到哪里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