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娃娃,你带了个客人回来?”
恋人女士颈边的男人头颅睁开眼睛,吐出一阵淳朴敦厚的声音。
洋娃娃小姐摇了摇头,眼神中流露出“是他自己非要跟过来”的无奈之色。
墨尔库林镇的街巷相当热闹,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忙碌着。铃声响起,一群孩子从镇里的学校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每个人的脑袋都呈现出不似人头的诡异形状——方形,棱形,甚至酒瓶型。
“这些人不是先天的。”见安东尼专注地看向那一边,洋娃娃小姐嘟囔了一句。
“几年前,一些生下正常孩子的镇民听说畸形秀表演很赚钱,就把他们的脑袋套在箱子或瓶子。久而久之,他们的脑袋就成了这种样子。他们当中倒真的有一些进了马戏团,就是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一个方头小孩将怪异的目光投向安东尼,将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个遍,露出相当不能理解的表情。
“为什么他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应该是那些平庸的外乡人之一吧......”
“正常人在这里被称作外乡人。”洋娃娃小姐解释道:
“外乡人平庸无为,大都只能碌碌而活,挣扎求生,镇里的学校都是这样教孩子的。”
安东尼瞥向校门的另一边,看见了几个“蛇颈人”。他们的脖子就像天鹅一样柔软,能够朝各种角度弯曲。
“新区人费劲办法将自己的身体变得特殊,他们显然也很羡慕我们这些先天特别的人。”恋人女士的女人头颅自豪地开口道:
“把钱箱放到镇务楼的前台去,然后来帮忙做点针线活儿。”
安东尼环顾四周,在气味中闻出了一片祥和。远处,两名中年男人正在用滚轮搬运一个货柜箱,一个人有三条腿,另一个则是四条腿。
这个地方和他想象的有些不一样。显然,洋娃娃小姐的恐惧并非来自虐待。
反观这里的畸形人们,他们脸上的平和喜乐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两个年轻小姑娘手牵着手从他身边经过,同样向他投以怜悯的一瞥。仔细一看,她们的腰部有一条细细的纽带,将两人的身体连接在一起,共用血液。
“这里没有正常人?”
“大部分有能力的外乡人都离开了。”恋人女士继续织起了毛衣。
“他们很难融入这个团体,这很显而易见。在这里,我们接纳一切特殊,就像那些包容的新区人一样,但外乡人似乎很难接受这点,他们认为待在这里太久会让他们变疯。”
“伪装者”不再追问,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墨尔库林镇的全部轮廓。
膝盖外翻的“驴子人”用四足在地面上爬着行走,卖力地拉着一箱箱货物。有着白色头发和红色眼珠的少女在杂货店门口唱歌,皮肤就像肥皂泡一样一碰就破。人们聚集在一起,欣赏着她的美貌,仿佛她是这座镇子上最虚幻的仙灵。
微风吹过,一片树叶掉在她的手上,被叶边划过的皮肤立刻裂了道口子,开始渗出血珠。
这些畸形人身上的气味很是让人平静,与洋娃娃小姐并不相同。然而,在凝视着这些同伴的时候,安东尼发现少女身上再度散发出了恐惧的味道,比刚才更加浓郁。
“你害怕他们?”
他开口问道。
“怎么可能呢?”洋娃娃小姐用力摇了摇头。
“我,我羡慕他们还来不及呢!”
“会长呢?”
“会长这些天都不在这,暂代他管事的是‘瘦高个’先生。他身上的特征也不是先天得来的,全靠自己的努力爬上了高位。”
洋娃娃小姐说完,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楼房。
“看,他在那呢!”
安东尼循着少女的手指,看到了房顶那头突出的一颗脑袋。
那竟是一名比三层楼房还要高的男人,这意味着他的身高超过了三米半!更加骇人的是,他的上半身比例和正常男人差不多,不超过60厘米,而占据其余身长的,是那双细得吓人的腿!
安东尼远远地打量着那人,竟感觉那个人身上散发着和洋娃娃一样的恐惧气息。他的影子越过房顶,长长地投射在地面上,竟也带有血的腥气,而且更加强烈!
“为什么你和他一样?”
“什么?我怎么可能和他一样?”洋娃娃小姐被吓了一跳。
“他是会长的副手,这座镇子里的第二把交椅,而我......我的职责只是在街上‘乞讨’,每天得到的钱平均不超过200烈洋。而且,而且有时候还会......”
只见,瘦高个先生走向另一栋双层房屋,在宽大的双开房门前费劲地蹲了下来,用钥匙开了门,一点一点地挪了进去。在进屋的一瞬间,他的脑袋出现在了二楼的窗户后。
这栋屋子的二楼没有地板,两层楼被完全打通,以适应屋主长得吓人的双腿。
“他怎么变成那样的?”安东尼又问。
“我也不太清楚他怎么能变成这样。”洋娃娃小姐含糊其辞。
“好像,是在干活的时候不小心被卷进了某台拉伸布匹的机器里,骨头断成了好几截。”
在她说这话的时候,安东尼闻到了一股危险的气味,那是从少女的手肘和腋窝下散发出来的,让人感觉相当别扭。
种种气味信标都在昭示着这座镇子存在某种问题,但他却一时嗅不出这种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
“我想在这多待两天。”
回到下城区,安东尼从窗户钻进了赫特森婆婆的房子,对赫尔克里先生说道。
“我正有此打算,我的朋友。”赫尔克里先生捧着被自己大卸八块的马丁先生的头,正准备放进赫特森婆婆新买的冰柜里去。
“这里有桩悬案,还没得到解决,这是我要留下的原因。你呢?”
“墨尔库林镇有问题。”安东尼平淡地开口道:
“但我不知道问题是什么。”
“那个女孩住的镇子?”
“伪装者”点了点头。
“我可以帮你去看看。据我所知,那镇子的管理者和友爱党之间也有些瓜葛。”
“你愿意帮我?”
“当然。这其实让我相当高兴,适当地关注外界有助你维持人性,而这将对最终的时刻产生更加积极的影响。”
“什么影响?”
“你会更加容易死去,但愿如此。”赫尔克里先生模棱两可地说,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信封。
“帮我把这封信投去邮筒里,然后守在那儿,直到一名刀疤脸邮差将邮筒打开,取出信件为止。”
安东尼沉默地接过信封,从窗口跳了出去。赫特森婆婆刚好端着两杯热茶进来。
“请别在我工作的时候开我的门,我三十年前就说过了。”
“三十年前说过的话还能管用吗?”赫特森婆婆毫不客气地把茶杯放在刚才放过人头的桌子上,捶了捶自己的腰。
“你挺中意那小伙子的吧。我很少见你对别人这么宽容。”
“宽容只是情非得已的选择。”赫尔克里先生用脚踢上冰柜门,把马丁先生的脑袋关在了黑暗中。
“赫特森太太,您年纪大了,为了您的晚年幸福着想,是时候改掉你那爱八卦的习惯了。”
“人之将死,才更应该多把一些东西往坟墓里带啊!”赫特森婆婆打趣道。
“伪装者”猫在邮筒附近的尖顶房上,闭着眼睛,安静地感知着周遭的情况。他不再需要用眼睛视物,只要深深吸入一口空气,他就连房屋内部,地面之下,乃至每个人的身体都能“看”破。
半个小时后,他的鼻子内部出现了那位疤脸邮差的气味。他又高又瘦,十指细长,身上的那身衣服是属于别人的。一道伤疤从他的额头贯穿了整张面孔,又沿着脖颈垂直爬至下腹,仿佛将他整个人齐齐劈成了两半。
疤脸邮差打开邮筒,将内部的袋子直接取出,捆成一个邮包,背在肩上,径直上了一旁的邮政卡车,飞驰而去。
见任务完成,“伪装者”不再多作停留,径直飞跃过房屋和街道,再度来到了墨尔库林镇。
一阵豌豆炖肉的香气缓缓飘入了他的鼻腔。尽管这勾不起他的半点食欲,但依旧足以牢牢吸引他的注意。
畸形人们正在镇务大楼外共进午餐,香喷喷的饭菜摆满了长桌。一位长着两双手的老妇正在为众人分发饭菜,速度飞快,每人拿到一大碗炖肉,就着面包,狼吞虎咽地吃着,好不痛快。
安东尼自屋顶上俯视着,没有看见洋娃娃小姐的身影。他注意到,上桌的人几乎全都是先天畸形,身躯越是奇形怪状,在这座镇子里的地位似乎就越高。
餐桌首席的一个男人长得就像一只大蜘蛛,手脚环绕他的身躯整整一圈,几乎要盖过他的面孔。他的对面是一个有着两个上半身的女人,顶着两张明艳动人的脸,正同时和左右的两个人交谈。
在墨尔库林镇,畸形人们似乎有着自己的一套等级制度。洋娃娃小姐的话显然不错,先天畸形者比后天的残疾人更加吃香。
“伪装者”将注意投向河边,发现几名妇女正在溪边打水,灌满各种容器。未经处理的溪水似乎是她们的日常饮用水,尽管她们应该都和洋娃娃小姐一样知晓其危害。
那个女孩在哪?
安东尼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洋娃娃小姐的身影。她正和几个女人一同待在镇子边缘的布料车间内,似乎在秘密商量着什么。
咯吱咯吱。
机床的零件缓慢转动,带出微弱的铁腥气。洋娃娃小姐正站在一台织布机床前,仅剩的一只胳膊架在滑槽之上。
“洋娃娃,你确定这个办法真的能行吗?我的意思是,你已经失去了一条......”
“但这或许是我最后能尝试的一个办法了。瘦高个先生不就成功了吗?”
洋娃娃小姐深吸一口气,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们没看到今天那个男人看我的眼神。我不想被任何人怜悯,我属于这座镇子,我想成为他们......成为有名望的人。”
安东尼跳到了织布车间的屋顶,正好听见少女们正相互打气。
“用布把我的嘴堵上,然后转动那个转轮......待会不论我怎么哭,怎么喊,都不要停。”
“继续转,快点!”
咯吱咯吱。
随着转轮的速度变快,鲜血,骨髓,眼泪和恐惧的味道一股脑儿地涌进了安东尼的鼻腔。少女的呜咽声传进了他的耳畔,低沉而凄厉,伴随着骨骼开裂的声音。
“伪装者”从屋顶缝隙中捡起一颗鸟儿衔来的石子,不声不响地投进了屋子的通风夹层。小石头骨碌碌地顺着夹缝滚动,自通风口掉了下去,不偏不倚地卡在了机床转轮的缝隙里。
咔!
伴随着一声脆响,机器卡死在了原地,任凭如何转动转轮,都没法使其移动分毫!
下一瞬间,他直接翻身跳下了屋顶,从通风口钻进屋内,抓住滑槽边缘,用力一掰,竟将金属滑槽生生掰弯!
少女们尖叫了起来,惊异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洋娃娃小姐已经疼得大哭了起来,恐惧彻底冲跑了她好不容易下定的一点决心。
安东尼也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他感觉自己现在的行为正逐渐偏离理性,越来越难以揣摩,就连他本人都无法看穿。
但此时此刻,他明白了为什么那女孩会拥有男人一般的眼神,也知道了那种恐惧气味的真正源头。
其他女孩被回荡的哭声浸染,亦纷纷开始放声哭喊。她们之中,有人缺了耳朵,有人只剩一只眼睛,有的只有三根手指。
她们都曾是四肢健全的“正常人”,每个人都做过相同的事情。只不过,她们没有一个像洋娃娃小姐一样勇敢!
她想要变得特殊,她渴望变成一个畸形人,只有甘愿牺牲自己的“正常”,才能在镇子里得到尊重!
“怎么了?”
屋外突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
“姑娘们,怎么这么吵?你们应该在专心干活儿才对。”
安东尼立刻窜上天花板,蹲到了房梁上,朝下方窥探。
挤进门内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颗肥硕的肉球!细小的肢体遍布他的全身,嵌在肥肉里,一张巨大的脸盘上有着两只豆大的小眼睛,四条并排的粗腿向四个方向弯曲,勉强支撑着这一坨足以够到天花板的庞然大物。
来者,正是畸形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