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女士们的晨昏

晨昏6点,红日市区火花街,火鸟会所。

时隔半个多月,琳.斜阳和菲.光辉两名年轻的异咒爱好者终于再次相约,在火鸟会所订了包间。

“想来点什么喝的吗?”菲把好姐妹的轮椅推到了一边,紧挨着千鸟纹墙纸上新的挂画。新的棋牌桌已经整齐地排在了一边。

“我在酒水单上看见了粉色柠檬水。不太酸,不太甜......”

“只是太,粉红了。”菲笑嘻嘻地接上了都市人众所皆知的粉红柠檬水广告词,把自己的粉色提包放在了琳的轮椅上,紧挨着她的。

“瑞文先生今天不来吗?”

“他啊......”琳用绑着蕾丝手带的双手支着下巴,扁起嘴巴。她平时不爱穿蕾丝或塔夫绸之类的鲜亮衣裙,但这件是菲隔着电话帮她挑的,脚上那双绿松石色亮面中跟鞋也是。假肢对走路没什么太大的帮助,但菲极力建议她装,免得让女孩的一柜子鞋吃灰。

“我想他已经远远超过我们了。”

“什么?这才多久?上回见面他还只是个菜鸟啊?”菲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她还隐约记得,上回那个人才刚刚选择派系,连阿卜杜拉语法的基础都没有,异语遗产也没到货。

难道是因为那位不知名的上位存在再次启示了他?想到这里,菲默默地又把小包给拿了起来,从一叠用细绳捆起来的纸张中抽出了瑞文先生写给她看的两句无派别异咒。

父亲好像说过,亲领上位存在启示的人既幸运又不幸。幸运的是,他们可能引领神秘潮流,在某方领域成为先驱者,他们的不幸同样也在于此。

她的姨妈云妮.光辉在饲养观赏鱼类之前,总会往自己的新鱼缸里投入几条闯缸鱼,以测试净化水的水质,为微生物群提供有机物,那些鱼儿非常容易死,因为缸内的水质体系还没有完善。

对于那些人来说,也是一个道理。

“他救了我一命。如果没有他,我也许就不会在这里了。”琳慢慢地用手指揉着腮部,嘴边弯起一点笑意。

“啊,可怜的凯恩。”菲故意开玩笑道,对面立刻轻拍桌子抗议。

“说真的,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决定了自己的派别,甚至可能已经掌握了两到三道无害的异咒。这才半个月,如果按照这种发展速度,不出半年他就可以直接考取执教资格证,到奥贝伦大学担任客座讲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凯恩毕业后花了足足两年时间考证。”菲点了两杯柠檬水,还顺便加了一份炼乳蛋糕,一份肉桂饼和一份牛肉卷。会所的吃食较酒水均价昂贵,平均溢价百分之50左右,但是她昨天忙到忘了吃饭,现在饿得简直能吞下一整头牛。

“当然,他也可以加入相应派系的集会,风派系的我不太清楚......‘无主之翼’和‘登山会’应该是最主流的选择吧。”

两者的古灵精怪程度都相当浓厚,特别是“登山会”,真的以攀登狂风山为主要集会项目。在研究异咒之余,成员们会相互交流野外生存知识、野炊、甚至在外捕猎风魔鸟或钓鱼。

比起派系集会,“登山会”更像一群都市人放松心情的业余爱好交流会,死亡率偏高的那种。据说每回登山都会失踪一两个人。

“我觉得他不需要加入集会。只要他想的话,他以后随时都能创办一个集会。”琳嘴上说着,心里却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些天的遭遇告诉好姐妹。

以菲那种一开头就要问到底的脾性,只要透露一点,那就全都藏不住了。如果告诉她以后再说,她甚至会在正午打电话过来。

而一旦全部说完,就不可避免地要牵扯到没有结果的那些部分,包括她至今不知该怎么处理的,那四起曾经发生的命案。

想到这里,她干脆直接转移了话题:

“对了,谢谢你上次教我的‘交媾之叹’。托福,我已经能够不时出门走一走了,只是必须穿拖地裙,不然会把小孩吓哭。”

“嗯。这在《尤邦抄本》里算记载得比较靠后面的异咒。你也知道,现存的绝大部分古籍都按照这种直观的排版,越复杂越危险的异咒,记录得越靠后。”

菲故意省略了一点,《尤邦抄本》里靠后的异咒名字全都非常奇怪。一开始还只是修饰或隐喻的字眼,到了最后两三章,所有名称都带着明显的不雅乃至亵渎意味。

“交媾之叹”的作用是跨物种的生命交融,以及在某种程度上赋予施术者“母亲”的概念,在一定程度上,已经算是亵渎生命。

“今天我又抄了一种新的过来。不过,我不确定你短期内能不能掌握这么多。”

菲在那一小捆纸片中翻找了一下,抽出一张边缘泛黑的,交到了琳的手上,伸手拿过粉红色的热柠檬水,双手捧着喝了起来。

过了一会,又把肉桂饼泡进杯中,咬了一大口,透过玻璃杯钻石般的粉红切面观察琳的反应,眼神慢慢从新奇变为惊愕,变为难为情。

“这,这......”

她憋住了笑,憋得有点辛苦。

最后,还是忍不住哈哈笑了出声。

“菲!我终于知道你父亲为什么不让你碰这本书了。”琳红着脸,把纸片往桌上一盖。

“不要的话就算了,噗呲!”菲用右手背掩住了嘴,还是忍不住噗呲一声,两名大女孩用嬉笑掩饰尴尬,笑了足足一分多钟才停下来。

“我还有东西要给你。本来我想传真一份的,但是莎拉坚持要用粉色的墨水,还有百合熏香过的信纸。她说学校里每个同学都用不同颜色的墨水和不同的熏香代表自己,这是她们的‘图腾’,我都不知道她从哪学到这个词的。”

她从那捆东西里抽出了一个粉色的小信封递给琳,上面用有些歪歪扭扭的奥贝伦斜体写着“琳.斜阳”。

“噢,我都忘了你妹妹的生日是23号!今年是她亲自写的?我记得去年你还抱怨写得手酸。”

“她都快16岁了,还要姐姐代写?我愿意帮她寄信和递交募捐文件就很不错了。”菲撇了撇嘴。

“募捐?我要准备多少钱?”琳拍了拍自己的裙袋。只有在和姐妹独处的时候她才能问得这么直接。

“性质上更接近慈善拍卖,光辉家族的仓库里有很多不要的东西能往外丢。如果你喜欢哪件东西的话,就随便叫个价,到时候我拍下来送你。不用担心破费,她请的绝大部分都是同学,虽然大都有家底,但是小孩叫价太高会有人非议,而且,有云妮姨妈看着呢。”

云妮姨妈就在安德鲁私立学校任教。

“眨眼间,莎拉也长大了啊。她还请了谁。”

“除了尤娜,那个尤娜之外,还有崔西,蜜拉......噢,还有嘉莉。”

“嘉莉?”

“一年级的。阿加雷斯的女儿。我还以为她不会来,她父亲前不久失踪了,没想到她振作得那么快。”

琳默默地点了点头。这件事她其实知道,可怜的女孩。

两名大女孩拿着勺子,一人一勺吃着炼乳蛋糕,商量着待会的安排,要不要一起去逛街,一起去看新电影,一起去挑送给莎拉的生日礼物。

从窗外刮进来的一阵热风将那张写着异咒的小纸片在桌上翻了个面,它的左上角有一行黑色的烈日文字:

“繁衍之吻”

............

晨昏10点,野玫瑰庄园。

“玛利亚,你看见我的那副扑克牌了吗?”

尤娜.晨曦身穿内衣和白色南瓜裤,光着脚,踮着脚尖,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搜索着。地板上散落着她的课本和行李箱,还有几件学校制服和几双中筒袜,全是她上课用的东西。

白猫玛利亚在封住的窗台上懒洋洋地卧着,左右晃动着蓬松的白尾巴。

事实上,以动物独有的直觉,她的确感觉到房间里有种不讨喜的诡异气息突然消失了,现在尤娜的闺房里充斥着新鲜的玫瑰香和被单晒过太阳的独有气息,非常舒服。

遍寻不果的尤娜扁起嘴,有些郁闷地窝到了床上,打开收音机。玛利亚喵了一声,跳上床,窝在了小主人身边。

五分钟后,笑容就重新在尤娜脸上绽放。她从不会因失落一件玩具伤心太久。

生物课的云妮老师曾经说过一句话,让她差点以为那节上的是文学课:“一个人一辈子能掉的眼泪有限。多留一些给生物,少一些给死物。”

那是她在12岁时听到的。当时,她还天真地想过,要把多少滴眼泪留给爸爸,多少滴眼泪留给妈妈,多少滴眼泪留给朋友,多少滴眼泪留给自己的小白猫。

那一年,有群来自一个叫做莫贡达的小村庄的陌生人从野玫瑰庄园一带经过。他们身穿黑袍,胡须浓密,信奉最强壮的斗鸡和最丰满的女人,为奥贝伦市区引入了金属搭扣牛皮筒靴和动物皮草一类的大开拓复古风潮,还带来了一场堪称灾难的黑点病瘟疫。

那一年,她把许多许多滴眼泪洒在了妈妈的床边。

不知怎地,她突然有种大着胆子,只穿内衣和南瓜裤,光脚在走廊里跑一跑的冲动。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想这么做。她害怕被别人看到,但是又渴望被有些人看到。

而她会扑上去,给第一个看见的人一个大大的拥抱,不论那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熟人还是陌生人。

这名疯姑娘脑中充斥着不切实际的幻想,靠坐在门板上,咯咯地笑出了声。

叩-叩-叩,叩叩

尤娜的双眼里瞬间满布繁星,三长两短,是邦克叔叔和她约定的暗号!

“邦克叔叔,你上哪去了?”她立刻转过身,跪着趴在门前,用右耳贴住门板,轻声询问道。

“你安全了,小蓝天使。”邦克叔叔的声音显得格外疲惫。

“这是什么意思?”尤娜歪着脑袋,眨巴着眼睛。

邦克叔叔的意思是,我之前并不安全?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门外的邦克欲言又止。洛克菲尔承诺过,不会在这段时间做出任何干涉,只要他本人不作出任何逾越之举。

“嘿,让我再给你讲一个暗巷的故事吧!一个你没听过的。”

“真的?”

“真的。从前,有个小男孩名叫汤姆,他只有一只胳膊,一只眼睛,住在一条只有一个灯泡的小巷里......”

门那边的尤娜鼓起了腮帮。为什么邦克叔叔讲的每一个故事开头都一样,只有男孩的名字,和身体残缺的部分各不相同。

一时间,她也搞不懂这些故事究竟是不是编的。

收音机里的凯撒.热浪以一贯高亢富穿透力的嗓门叫着:

“我忠实的听众朋友们,现在为您播送的是我们的广告时间。今天,凯撒为您带来女孩们的最爱——维姬粉红柠檬水。不太酸,不太甜......”

............

艳阳街23号。

“......只是太,粉红了!限时字谜家庭包装,现于各大百货超市有售......”收音机里播放着毫无意义的广告。

从烈日医院再度归来的瑞文苦恼地站在洗手池前,用刮胡刀片割着后颈上越来越多的黑色羽毛。

“偏执的天国”翅膀断了之后,就一直想把自己变成一只真正的大黑鸟。

脑海中突然传来了某个女孩啜泣的声音。

“呜......呜呜......”

显然,那是凯夏的声音。瑞文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话先说在前头,我不会安慰女孩。”

“我知道啊,所以我只是在逗你。”脑海中的凯夏立刻恢复了正常。

镜中的瑞文皱起眉头,缓缓举起边缘带血的刮胡刀片,在胸口上凌空划了一下作为警告,那点血是刚才他不小心割深了些留下的,不止一次,现在他的颈部留下了数条浅浅的伤痕。

然后,他在脑海中询问道:“你们这些神通广大的女巫有没有去除精神污染的方法。我想你肯定能看得到,我的脑子里一团糟。”

对于凯夏的回答,他不抱什么希望。他最大的希望在宝琪女士那,如果连她都没办法,自己以后可能就要专门去日降街那家挂着止咳糖浆招牌的杂货店,购买一种能让人直接昏死过去的微毒药丸帮助入睡,以避开合眼后那些要命的绿色光景。长久如此,他可能会患上严重的肝病,甚至在某天突然暴毙。

“一般来说,没有。”

瑞文对着镜子耸了耸肩,一咬牙,把一根粗大的羽毛连着毛管一并拔了下来。

“但是,刚好瓦尔普吉斯之夜快到了,所以我会说,不是没有希望。”

“你还打算让我带你去参加那个?”瑞文苦笑道。

自己可是无时无刻不被某位曾经诱导大巫自焚,把凯夏等上百名女巫变成人体器官的疯导演监视着,也许就连上厕所都不例外。

“我已经只剩下一张嘴了,还能比这更糟吗?”

“技术上来说,能。你曾经只剩半张嘴。”瑞文平静地说道。

昨天,“女巫的嫉妒”曾被无皮者格雷戈里的节肢直接分成了两半,后来被自己用“愈合之触”一并复原了。

至少这名女巫看起来没被“永恒的永恒”影响,变成什么邪恶的北方坏女巫,虽然也不确定她本身是不是。

瑞文把刮胡刀往水池里一扔,扭开水龙头冲洗,就这么放着不管,回到了书桌前,翻开那本被写得乱糟糟的笔记本。

里面有他至今搜集到的所有案件线索、神秘学心得和行程安排。

如今,因为“永恒的永恒”的精神污染,有些安排必须推迟,比如针对金的实践异咒训练——他让小伙子先把理论啃完再植入那件“傻子的幸福”,能节省几天记忆就是几天。

又比如对梦境世界的第三次主动探索,自己担心污染会蔓延到那边去。他可不想在那边看见绿色的妹妹,绿色的书房,还有绿色的自己。

相应地,他想把物色长屋,寻找更大的居所这件事直接提上日程,主要是因为月内完成的空调样本机,装上了就不好拆卸,他想直接装到新家去。

如果金的餐馆近期还没法做起来,自己不介意帮他先垫一下那份房租,这种事情很好变通。那小伙子帮了自己很多,理应拥有自己的一间卧室,一张写字台,当然还有沙发上一个专属的位置。

瑞文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了窗边排着的一溜陶土花盆,突然停在了中间那个上。

略微发干的土壤中,不知何时钻出了一根小小的绿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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