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落念,瑞文就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自己也就算了,祂又能有什么想不开的地方,难道是厌倦于永远当一台回应人类诉求的神奇愿望机,或者嫌地上的人随便侵犯自己的肖像权?
自己最初的异咒就来自祂的直接启示,真想让我死的话,那时直接让我被独立存在哈希斯穆吃掉不就好了?
“阿特拉克先生,您还好吗?”见祂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麦姬眨着眼睛询问道。
她当然希望祂能够放弃去死的念头,却又不敢出口劝说。她甚至能感觉到路边的事物正在微微扭曲着,水洼泛起颤栗般的涟漪,而那显然不是热浪的影响。
瑞文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垂下眼角,表情完全恢复了正常。
让一具“尸体”去死,是多么荒诞的行为。
“我没事,好得很。你选好你的舞伴了吗?贾斯帕之前说过,那些年轻男士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在毕业舞会前被一位美丽动人的姑娘挑中,他很幸运,在那时认识了茉莉。”
根据自己的推论,麦姬一定是通过某种方式接触到了祂,这也能解释她为什么会认出自己的脸。自己从没在任何地方留下过照片,而单凭第三方的描述不可能如此精准地定位一个人的相貌。
反过来想,这几次见面中,她表现出的尊敬和畏缩也都有了依据。瑞文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稍稍有些失落。恐怕,自己在她的心目中并非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或指引者,而是一名不可违抗的强大存在,她的家庭宗教背景能很好地催生这种认知。
同时,另外一个问题被推到了他眼前。
该不该向她坦白,自己和祂是不同的存在?
他并不介意麦姬对自己的看法,最主要的问题是坦白必然伴随着许多解释,而那有可能牵扯到自己更深层次的秘密,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他甚至可能需要告诉对方,她的哥哥已经死了,死在自己手上。
相反,如果自己继续维持“祂”的身份,或许能通过对方的服从直接指示她规避许多危险,或从她口中得到更多信息。长远而言,保持误会对双方都有好处。这是一个几乎无法被揭穿的谎言,除非祂亲自表态。
只是,这样他就只能在对方面前扮演,扮演一个刚被自我所否认的身份。这对他来说绝非难事,也不会带来丝毫愧疚感。
唯一的遗憾是,他没法再去确认,某些很小很美的瞬间究竟是出自迎合,还是发自内心。
麦姬的内心同样在犹豫着。
“当初,让你杀死我的,是‘我’吗?”当阿特拉克先生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有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会不会不只有一个祂?
不少教义中都从不同角度里提及过,神明存在一体两面,一体三面,乃至一体多面。也许,世界上有两个祂,一位像圣母一样高高在上,劝人奉献向美,而另一位则行走在人间,散布蛊惑。
就像天使和魔鬼一样。
不,自己怎么能这么想?
她同时尊敬而害怕着阿特拉克先生,这份害怕主要来自母亲,来自异信者的身份,后者进一步增加了她的负罪感。
她同时害怕着毕业舞会,因为母亲从不允许自己与任何男性交往,那是不洁之举,与圣母所心悦的奉献相违背。但,被圣母所忌讳的却是被祂所允许的,祂就仿佛过于耀眼的光芒下一片温和的阴影,鼓励她喘一口气,做一些错误的事情,而她无法以此反驳母亲的意思。
她一定是有了不洁的念头!她一定是遭受了魔鬼的蛊惑!她将遭受诅咒和惩罚!母亲会这样高喊着,撕扯她自己的头发,扯下一大把一大把,用额头撞向精致的墙纸。
而事后,母亲会紧紧抱着自己,说她爱我胜过一切。
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嗯……我……”麦姬的头又耷拉了下去。不知怎地,每到这时候,她就想摸摸那些柔软的羽毛,它们让她感到安心。
“没关系,你还有一两个月。如果你不敢和家人或老师沟通,我也可以帮忙。我恰好在女性着装方面有些研究。”
大部分都是从某位女装男士那里掌握的心得,应该还算到位,瑞文心想道。在那之前,他还真不知道钢圈胸罩有那么多种类,女士们又会以什么口吻在社交场合提到它们,有些类似梦境世界里蕾丝内衣和豹纹内衣在象征意义上的区别。
留意到麦姬的眼神,他有意俯下身来,让她摸了摸自己脖子上刚长回原样的黑色羽毛“围脖”。在自己作出决定前,他觉得让一切先维持原样。
“呵呵……”在往回走的路上,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杀死一具“尸体”,呵呵。
“你都听见了吧?”他低头看向手臂,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敢说,刚才你肯定介入调剂了,对吧?这是操控了脑部哪个区域的血流?我很清楚我自己的脾性,绝不可能这么快冷静下来。”
“我得感谢你。曾经的我不可能有直面这些的勇气。现在,老实说,我是什么又如何呢?哪怕我是女的,我是我老妈,我是我老爸,我是个变性人,我是我自己的孩子,我是个恐怖分子,我是由这一群人组合而成的还魂尸……噢,如果你想知道,这是《前目的地》的剧情,导演是斯派瑞兄弟,我很喜欢的一部电影。当然,是在梦里。”
一口气把话发泄般吐光,瑞文稍微说岔了气,咳了一会,对自己干笑了两声:
“你说的很对,我们都只是在扮演某个角色。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们正在扮演些什么,应该演出些什么戏码,是吗?”
“嘿,只要我走在所谓的命运轨迹上,就能规避错误的结果,是吗?”
“是吗?”
呜!呜!
他沉默了一段时间,站在红皮火车飞驰的轨道边上,等待着回应,热浪扬起了尘土和他的衣摆。
天空在他的眼里不再是带血丝的明黄,也不是蜜糖或威士忌的色彩。他说不出那种颜色,有种老旧胶卷的感觉。
血珠终于从他的毛孔中缓缓渗了出来,挂在他的手臂上:
诺达利亚旅馆。来见我,我在上层走道等你。
诺达利亚,为什么是那里?自己对那地方可没什么好印象。
瑞文看向手上的腕表,已经临近正午。多罗莉丝婆婆的超大号面包馅饼正在威奇托101号的烤炉里膨胀,变成金黄色,散发着喷香,金应该刚到,一家人正在等待自己回去。
片刻之后,他叹了口气,对着那行化开的血字点了点头,转身朝在车站停下的末班车赶去。
…………
特里平斯环巷上方。
暗巷的地表是一大片违章聚居地,宛如一座破铜烂铁堆积而成的畸形大屋,屋顶一片叠着一片。邦克住过这里的许多间屋子,它们总是频繁地更换着主人,不论是统治者还是下位者,留下他们,或它们的许多故事。
在曲折的巷道中,能看见奥贝伦迄今印刷过的每一版女郎画报,它们总是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脸部和胸部大都已经和墙壁完全融为一体,不知被多少人当作幻想对象发泄过。
“叔叔,已经不早了……很快就要到正午了吧?”
尤娜缩在副驾驶座上,就像装在玻璃罐内的观赏鱼被投入了浑浊的河水,好奇而不安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目光掠过许多双眼睛,死人的眼睛嵌在活人的眼眶里。
“我们只会在外围绕一圈。”邦克低声说道。
“看看你周围。看看这没有阳光能照进去的地方。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三十多年,也许说生存更加恰当些。”
一名双眼死去的少妇从其中一扇门后出来,倒出一大盆未经净化过的水,它们在阳沟里汇聚成鲜红的小溪。门外晾晒着一大排衣物,分属于数量众多的男性,滴落的水珠,一颗颗,也全都是故事。
这是一座由故事组成的破败城寨,活人踏着死人的故事行走在小巷中。红娜的故事与这里大多数少妇相似,她曾经和两位男士共同居住在城郊的一栋房子里,有一天,正午的阳光透过忘记关上的阁楼窗户照在了屋内的木地板上,烧毁了一切。后来她就来了这里,将给予两个男人的情感和欢愉切成碎末,喂鱼般播撒给每一位渴求慰藉的男性。
主要是,她发现不论怎么切都切不完,她的爱意实在太过庞大,身体则太过美好。
“黑日”也曾是她的信徒之一。她所需要的奉献并不多,1000烈洋即可。
尤娜眨着眼睛,看着那晾晒在废铁之城间的成百上千串衣物,大都是一排男性的破旧衣裳,簇拥,依偎着一件可怜兮兮的女式内衣。
她趴在车窗玻璃上,轻磕着牙齿。过于阴暗迷乱的细节吸引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寻找一些熟悉的东西,比如邦克叔叔在故事里经常提到过的那台口香糖贩卖机。
阴暗中,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她差点以为是自己咬崩了自己的臼齿。
下一秒,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直直撞上了车窗,慢慢滑下,将鲜血涂满了玻璃。
死去的眼睛在看着她。
在与蓝天使对视的那一瞬间,那双仿佛从来都没有活过的眼睛,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