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她惊诧不已,拿筷子一指,压声问:“斋菜里怎么会有肉?”

释心道:“这是素肉,初一十五民间布施的,口感像肉罢了。”

公主恍然大悟,看看,人多么善于在夹缝中寻找活着的乐趣。出家人不能吃肉,就做出类似肉的素菜来,既不破戒又成全了斋菜的多种口味,真是一举两得。

公主问:“你吃素肉吗?”

释心以为她又要往他碗里加菜,便说不吃。结果他话音才落,就见公主的筷子伸过来,把他碗里的素肉夹走了,边吃还边说:“浪费是可耻的,我来帮你一把。”

终于这举动引来了邻桌僧人的侧目,一个个都愕着两眼,开始怀疑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渊源。

释心无可奈何,同行的几日,公主和他分食的次数多不胜数,彼此都已经习惯了,但在别人眼里却很怪诞。新来的伙房大娘竟然会从释心大师碗里夹菜吃,这对于知道释心来历的众僧侣来说,无异于石破天惊的爆炸性发现。

公主终于也察觉不对劲了,当即将错就错,喋喋说:“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挑嘴,素肉怎么了,它是素菜不是肉!阿弥陀佛,别糟蹋了善男信女的一片好意……哎呀,你不吃,大娘帮你吃,看嘛,明明很好吃……”

所以这是出于长辈的勤俭持家?类似发现孩子吃不完,顺理成章清理战场?这么一想倒也说得通,不过就是释心大师这“孩子”年纪太大了点,大娘的关爱用在他身上,有种淡淡的违和感。

释心的强大,强大在内心恒定,无论引来多少侧目,他都能岿然不动。

公主呢,可是当着膳善全军发表过讲话的,三百人的小阵仗完全不打怵。

当局者光明磊落,别人就无话可说,她饭量小小,几口素菜一个饭团就吃饱了。圆觉是个好孩子,见她吃得少,探身过来问:“大娘,我的素肉你要吃吗?还有你为什么总喜欢把饭捏成饭团?”

公主忙摆摆筷子,谢绝了他的好意。她只和释心大师不见外,不是和所有人不见外。别人碗里的东西怎么能乱吃,吃了释心大师会不高兴好吗。

至于饭团,公主笑着说:“我小的时候不爱吃饭,我娘就把米饭捏成团,说吃多了会长得像饭团一样白胖白胖……”

后来这个奇怪的习惯一直保留下来,反正她也不觉得麻烦。将来有朝一日,有个人愿意无偿给她捏饭团,她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圆觉哦了声,证实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疑惑,“果然大人的话不能尽信。”

公主一怔,扭过头瞪着圆觉,“你这是什么意思?讽刺我长得黑吗?”

圆觉说没有,赶紧闷头扒饭。

释心已经吃完了,都没招呼公主“慢慢吃”,放下筷子收拾好餐盘,起身走出了饭堂。

公主也没往心里去,之前进伙房帮工,因为释心大师一直不回来而悬心。现在他人在达摩寺,公主如今是四平八稳,内心充满安全感了。

这是种很神奇的感觉,像那时候在野外风餐露宿,有他不害怕被其他镬人袭击。现在混迹于人堆里,公主自觉不是那种长袖善舞的性格,有了释心这个比她更不擅交际的人托底,她偶尔的孤独,起码有个人能理解。

反正很开心就对了,下半晌没什么要紧事,午饭过后伙房也有小沙弥打扫,她作为不收工钱的善女子,那些重体力的活儿用不着她干。让她帮着打饭,是硬给安排的事由,要不然没道理在庙里混三餐。

公主吃完了饭,愉快地到处溜达一圈消食,恰好遇见主事大和尚,忙热络地上前合什一拜,“大师父是大忙人,我有事想与大师父商量,竟一直没找到机会。”

主事两手数着菩提,笑道:“明日有法会,许多琐事需要张罗,这两日确实一刻也不得闲。施主找贫僧有何事啊?”

公主站在高大的梧桐树下,枝叶间直射的日光晃眼,她稍稍避了避,一手搭起凉棚遮挡,很真诚地说:“承蒙大师父一片善心,收留信女在寺里。这两天我给伙房帮工,诸位大小师父也都照应我,可我吃得多干得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主事很和善,虽然不明白一个黑成那样的人为什么还怕晒太阳,却也主动把避阳的地方让给了她。

“施主不必有负担,寺庙大开方便之门,别说施主是出了力的,就是那些老弱不能行动者,我们也当伸援手。”

公主点头不迭,“话虽这么说,我每天只管打饭,工作实在太轻省了。大师父知道的,我遇人不淑,闲下来就想东想西,于身体不利。所以我想,是不是能为寺里多分担一些,比如管理一下沙弥的住宿,大师们的禅房。冬天领被褥,夏天发凉席什么的,也算信女为寺里多做了一分贡献,大师父觉得怎么样?”

不能打击任何一个急于实现自我价值的人,这是主事大和尚抱定的宗旨。他想了想道:“施主若是有这个想法……恰好管理禅房的僧人要去栲栳城搞佛法交流,那贫僧暂且就不指派别人接替,先由施主代管吧!禅房平时基本没什么事,等于是挂个虚职。寺里的僧侣个个都有很强的自理能力,施主只需偶尔给他们分发些青盐之类的物品就可以了。”

公主说好好好,“都交给我,我些许认得几个字,记账不成问题。”

主事颔首,顺手交给她两把钥匙。两间库房里存放着日常用品,公主在成卷的凉席间翻找,挑了两卷最光滑,毛刺最少的往腋下一夹,便往释心的禅房去了。

提前两天入寺不是没有好处的,起码可以先探清他下榻在哪里。释心的住处和普通僧侣不一样,大概碍于他身份的缘故吧,也或者方丈对他是否能够长久出家存疑,并没有给他安排大通铺,而是在柿子林尽头,专僻了间禅房给他。

公主走在青砖铺就的小路上,小路蜿蜒很有情调。那间青瓦禅房离后山不远,处在地势稍高的位置,一段直道一段台阶。现在是初夏,如果到了深秋树叶落尽,红柿子挂满枝头的时候,应当是另一幅古拙的风景画。

公主站在台阶上四下望望,沉醉于这没有天敌的青山绿水。正身心自在的时候,眼梢瞥见释心从禅房里出来,一手拿着书,一手捻着菩提,看见她出现,分明往后退了一步。

啧,这么害怕干什么!公主堆了个笑脸,满含诗意地说:“这里景致真好,本公主忍不住畅享,将来柿子成熟的时候,我们在树下搭个桌子,抬头一口柿子,低头一口螃蟹,那日子,必定像神仙过的一样。”

没有生活常识的人,连发言都是如此五毒俱全。

释心说:“柿子和螃蟹不能一起吃,吃了会闹肚子。”

公主听了,满脸纳罕。她的身体天生能融合一些古怪的东西,以前并不知道自己有这项异能,等到了天岁,莫名其妙中了几回毒,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才想起小时候吃东西真的毫无忌讳。

“柿子和螃蟹不能一起吃,原来是真的啊。”她喃喃自语,“我那时候还以为绰绰骗我呢,因为我吃过,并没有闹肚子。”

释心倒有些怜悯她,“以后多听人劝吧,犯冲的东西少吃,吃多了对脑子不好。”

犯冲的东西吃多了,不是应该对肠胃不好吗,为什么影响的是脑子?

公主本来挺感动,以为释心大师终于想起关心她了,结果听到这里就有点不高兴,娇嗔道:“我虽然耿直了点,但我也不傻,大师借机内涵我,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释心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

山林间有风吹来,初夏的季节仿佛未到达这里,气候的转变,只有草木知道。

天气很好,半山以上日光大盛,半山以下山色浓得像墨一样。释心大师白衣翩翩,风吹过他胸前的佛珠,那木色纹理间掀起淡淡的檀香味,这样出尘的人,如果蓄上发,定会有名士般的风流蕴藉。

公主抱着欣赏的态度望着他,他大概是察觉了,整了整袖子问:“施主来我禅房,有何贵干?”

公主经他一提点才想起来,忙示意他看腋下草席,讨好地说:“我给你铺床来了。大师不知道,我虽然贵为公主,但自小的愿望是当个贤妻良母。你看我已经进了伙房,可以照顾你吃,刚才主事大师父又把管理僧侣住宿的重任交给了我,以后我还可以照顾你住。人间琐事一半由我负责,你看我们多有缘。”

公主笑得爽朗,伙房大娘又兼禅房管理员,果然技多不压身。人一旦有了底气,腰就挺得直,进他禅房看一看是职责所在。公主迈进门槛后,四下打量了一番,这禅房不大,布置得清爽简洁,东侧有打坐的蒲团,西侧是床榻,条件看上去很艰苦,但出家人讲究的就是简朴。

公主很庆幸,好在现在天暖和,铺草席比铺褥子简单多了,于是摆开阵势准备大展身手。

谁知刚想动手,草席就被他接了过去,释心说:“不必劳烦施主,贫僧自己来。”但是面对两条草席,他又有些彷徨。

公主见他迟疑,很好心地告知他:“另一条是给我自己准备的。”

从古至今大概从来没有过自备寝具的公主,明明身份高贵,却又如此卑微。公主在和释心大师打交道的过程中,渐渐找到了适合相处的方法,那就是装可怜。出家人有个共性,无条件同情弱小,总想用自己博爱的胸襟感化一切妖魔鬼怪。如今这妖魔鬼怪变得可怜又无助,释心大师是不是应该割肉喂鹰,意思一下?

“我……”公主开始酝酿情绪,“我六岁没有母亲,一个从小没有母爱的孩子,内心伤痕累累,就算锦衣玉食也无法弥补这些缺憾。没有母爱的人生是不完整的,造成我胆小怕黑,不敢一个人睡,只有在大师身边,我才能感到一丝丝的安慰。我听说大师的母亲也去得早,所以你十四岁便率领军队南征北战,其实你也缺爱,我懂。”公主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没关系,我们可以给彼此安慰,寒冷的黑夜里互相取暖。大师,何不解开你的心结,敞开你的心房?虽然你是镬人,我是飧人,也不妨碍我们和平相处,爱上对方……”

到最后竟有点害羞,其实“爱”这个字眼,说出来比做出来更需要勇气。

公主含情脉脉瞥了眼释心,谁知他表情空洞,只道:“施主不必多言,带上你的草席,回去吧。”

奇怪,他居然一点都没被感动吗?公主傻眼,“你念佛念出了铁石心肠?”

不过想想也是,哪有和尚会光明正大让女人住进自己的禅房,她本来也是碰碰运气,心里知道希望不大,因此被拒绝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堪。

一计不成,她又生了一计,“草席还是留下吧,我有空的时候过来睡个午觉也行啊。还有我这脸……”公主摘下痦子,吹了吹那根黑毛,“一天七八个时辰带妆,脸也受不了,你得容我偶尔到你这里卸个妆,等准备晚饭的时候再打扮上。”

释心很想问她凭什么,但摘下痦子那块露出了皮肤本来的颜色,对比周围黑得发亮的,这块简直像白癜风一样。

这人为达到目的,真是不择手段。释心别开了脸,“柿子林虽然鲜少有人来,施主在也万分不便。贫僧的心意已经和你说过多次了,请施主不要再难为自己了。”

公主笑眯眯的,把痦子又粘了回去,“我也说过很多次了,本公主没得选。以后不要再说这话了,我听了会不高兴,不高兴起来谁也哄不好,我脾气很大,连我自己都怕。”

释心大师果然沉默了,看来是被她镇唬住了。公主有时候很庆幸自己的身份,因为这个头衔,她所有的蛮不讲理都可以合理化。

见他不表示反对,公主就很高兴,望望禅房外的青山,舒坦地伸了个懒腰,“忙了半天都没顾上喝水,好渴……”

说着转身去够桌上的茶壶,不料那么凑巧,释心大师的手也探过来。公主知道,他是听见她的自言自语,打算给她倒水吧!

看看这手,骨相清秀,指尖洁净带着禁欲的气息,眼看要和她碰上了,微顿了下,试图折返。公主这回动作比脑子快,想都没想就握了上去,这一握,心头顿时大跳,和以前死皮赖脸的厮磨不一样,居然握出了一种情窦初开的味道。

第29章

他的手看着那么清瘦, 手背上还有蜿蜒的伤痕,可他的掌心是柔软的。掌心软的人心也柔软,没想到这个昔日杀人不眨眼的战神, 会长着这样一双温情的手。

公主下意识又紧了紧,不知他是呆住了, 还是别的缘故, 居然没有立刻挣脱。停顿的那一瞬, 就像私定了终身,公主黑黝黝的妆容很好地掩盖了两颊的红晕,脑子晕陶陶, 喝醉了酒一般。

然而也就是须臾, 释心回过神来,白着脸挣开了,转过身去合什念了声“阿弥陀佛”。

公主有点尴尬, 他的一转身和一闭眼都可以在无形中筑起一堵高墙。她穿不过去,这不是脸皮厚薄的问题, 是人性的壁垒, 她要是硬闯,恐怕会脸先着地。

“那个……”公主无措地搓了搓手, “我不是故意的,是它自己握上去的。”

他不说话, 背着身低着头,《金刚经》念得喁喁的。

这就是不愿意理她了, 公主失望地想, 释心大师再次被轻薄,一个镬人在飧人面前混成这样,一定觉得很丢脸, 很委屈吧!

得给他时间自愈,公主蹉着步子说:“我走了,你晚上记得来打饭,我给你留好吃的……不来就是心里有我,你可一定要来。”

公主带着淡淡的惆怅走出禅房,外面山风席席,林间鸟鸣啾啾,却不知为什么没有了来时的心境。公主失魂落魄地想,别不是恋爱了吧!

怎么会呢,他们之间属于交易关系,她是被迫来上国的,也是被迫纠缠这个和尚。这一路上她带着戏谑的心情,不断把脖子放在铡刀底下试探,到现在变成一摸小手就胆战心慌,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主高一脚低一脚,走得四肢不协调,从后院藏经阁经过,扫地的武僧看见了唏嘘不已,“真可怜,这大妈还有佝偻病。”

公主没理他,浑浑噩噩走进伙房,大灶上已经蒸起了新一轮的馒头,热气蓬蓬,云山雾罩,像极了公主现在的心情。

圆觉搬着蒸屉经过,看见她便“咦”了声,“大娘到哪里去了,半天没见到你。”

公主说:“心里难过,找个地方静静。”

圆觉刚入寺不久,没法熟练运用佛经劝人,忖了忖道:“大娘你是个聪明人,从那颗聪明痣上就看出来了。不要庸人自扰,缘来缘去都是命中注定,阿弥陀佛。”

公主看了圆觉一眼,“如果抛弃我的男人痛改前非,又想赢回我的芳心,你说我该怎么办?”

圆觉翻眼,“别问我,我还是个孩子。”说完便转身走了。

对啊,公主想,孩子知道什么,果然人的悲喜都不是相通的。不过公主真不是多愁善感的脾气,她疑惑了一阵子,看站在灶头上的伙房僧人挥舞着大铲子往菜桶里装菜,看了一会儿,就把之前的种种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外面敲起了暮鼓,开晚饭的时候到了,公主照旧站在长桌前挨个儿给僧人们打饭,然而直到饭菜都见了底,释心大师也没有出现。

公主举着铜勺心想,释心大师很有骨气,完全不怕她误会。她只好偏头问圆慧:“释心大师怎么没来吃饭?”

圆慧随口道:“我先前见他进了有悔殿,今晚大概不会来打饭了。”

据说有悔殿是僧人犯戒之后,静心思过的地方。公主不明白,不过就是摸了一下手,释心大师就觉得自己脏了?那初次交锋还是在床上,他岂不是得把自己的肉都片下来,以保证自己一尘不染?

男人的心思真是琢磨不透,公主郁塞地想,多大点事,竟连饭都不吃了。没办法,她只得拿帕子包了两个馒头揣上,问明白有悔殿在哪里,趁僧人们全在进餐,溜过去给他送饭。

转了好大一圈,终于在一棵巨大的古树后找到那座僻静的殿宇,遥遥看去,心头不由生怯,殿内灯火辉煌,四壁却雕满怒目金刚。殿宇正中是一座巨大的,慈眉善目的佛像,那佛垂目凝视蒲团上跪着的人,释心的背影在佛光普照下,有些伶仃的模样。

公主挨到檐下,打算进去看一看。正想抬腿,佛堂一侧走出个上了年纪的老和尚。

释心恭敬地向他合什,叫了声西堂长老。公主努力听,隐约听见他们之间的一点谈话,老和尚问:“何以心生悔恨?”

释心道:“神不得清净,心有魔障。”

老和尚数着菩提道:“心有魔障,即是心有挂碍,世间法不空,与般若有挂碍,等于眼中有沙,肉中有刺,故有凡夫生死、颠倒梦想。”

释心垂首说是,“请长老点化。”

老和尚道:“真正的清净心,是不念过往,不住肉相皮念,物来则应,过去不留,你做到了吗?”

释心沉默了下,附身说没有,“弟子六根不净,尚能见世间之恶,也动过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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