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屠户连说带比划,“就在前面……”

话还没说完,身后响起呼喝声:“什么人!”

还好谢邀的手下够灵敏,没等那个兵卒大声喊起来,果断敲晕了他。

夹道又窄又长,大家摸着黑走,简直要走到地老天荒似的。

终于前面有亮光了,进门一看,护国天王寺内负责看守的人早就跑了,连供台上的香炉和铜烛签也一并带走了,寺内一片狼藉,只留一盏灯笼吊在铁钩上,在晚风里摇摆着,吱扭作响。

鸦雀无声,不太正常啊,难道连飧人也跑了吗?

谢邀摘下灯笼,顺着屠户的指引向前探路,穿过前殿,后面被改造成了一个个羊圈般大小的隔间。隔间当然没有门,只有粗壮的木栅横亘着,木栅后露出一双双悬望的眼睛,但在发现谢邀是镬人后,一瞬都惊恐地缩进了角落里。

谢邀唉了一声,“我虽然是镬人,但我是好人啊……”

公主在院子里奔走,让她们不要害怕,然后接过谢邀手里的灯笼照亮自己的脸,“你们看看我是谁!我是膳善公主尉烟雨,我来救你们了!”

起先大家是不相信的,毕竟能来天岁的,谁不是顶着公主的名头。可是再看她的脸,就算很少有人见过公主真容,起码公主的美名都听过。能长成那样,造不了假,众人犹豫了一阵,小心翼翼上前,扒着栅栏打量她。慢慢有人呜咽起来,“殿下……是殿下……我见过她……”

一时哭声四起,但很快就被谢小堡主和手下们用嘘声镇压了。

“没到哭的时候,怕哭声引不来镬军啊?”

谢邀一面说,一面招呼手下打开栅栏,能拽开的就拽开,拽不开拿脚蹬,费了一番工夫,总算把这些被关押的女子都救了出来。

点点人头,共有十一人,个个皮肤细腻,长相上佳。当初膳善自欺欺人式的给她们按上了各种高贵的身份,指望她们来到上国后,至少愉快地开启爱妾生涯,谁知最后竟像进了屠宰场一样,每天提心吊胆着,怕皇亲国戚们哪天一高兴,自己就被点名加菜了。

十一个姑娘围上来,向公主哭诉:“殿下,我们原本有十六人,现在只剩我们几个了……”一面指向一个小圆脸,“贵妃生了儿子要办大宴,如果殿下不来救我们,下一个就轮到她了。”

圆脸的姑娘大哭,“我妈给我算过命,说我命大。”

也有人战栗着提醒大家,“外面不是打起来了吗,新帝若是登基,我们谁也逃不了。”

新帝很可怕,庆功的大宴耗材巨万,不管是谁登极,肯定又是新一轮的杀戮。

有鱼押着弯刀,挨在门边查看,夹道里仍旧静悄悄的,便挥了挥手,“殿下,趁镬军还没顾得上这里,咱们快走吧。”

于是谢邀一干人等先去开道,也不知是不是谢邀的嘴开过光,在他嘀咕完“这也太顺利了”之后,便迎来了攻城的大军。

无数的火把,无数披着铁甲手持长矛的人,在他们迈出夹道的同时,锋利的长矛怼到了他们鼻尖。

看看阵仗,现在反抗好像没什么用了,谢邀只得举起双手打商量,“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们是友军。”

“友军?”带兵的将领骑着马,马踏小碎步,在阵前来回走动。镬人将领作战时,兜鍪上有铁制的眼罩,他抬起眼罩眯起眼,这才看清了谢邀的脸,哦了声道,“还真是熟人呢!谢小堡主,你不在王府喝喜酒,跑到这里凑什么热闹?”

谢邀定眼一看,这人居然是达摩寺前临阵倒戈的那位将军。从云阳到上京,一路上也算有过交集,还好还好……至少不会被他们一刀砍了,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他赔起了笑脸,“樊将军,让他们把矛放下吧,别误伤了友军。我不是来凑热闹的,是来为楚王殿下分忧的。”边说边胡乱往后指了指,“这御膳房好黑啊,偷偷扣押了那么多膳善送来和亲的姑娘。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谁也不应该被吃,你说对吧?所以我决意救出她们,为楚王殿下立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好名声……那个……前面的大战谁赢了?”

樊将军笑了笑,笑容里有自得的味道。他们是平定了前朝,重新折返打扫战场的一支,谁赢谁输,还用得着说吗。

樊将军乜眼扫视了谢邀两眼,“你一个镬人,好心来救飧人于水火?别不是想混水摸鱼,捞点好处吧!”

镬军哈哈大笑起来,“与其让你占便宜,不如我们自己快活快活。”

是啊,为楚王出身入死,如今大获全胜,弄几个飧人犒劳三军,应当不是多难的事。公主怕的就是这个,这时候的萧随,恐怕正在含元殿和太后他们清算以前的旧账,手下这些人都是他的得力战将,就算真的瓜分了那些飧人,萧随新帝登基,总不会因这种小事大杀功臣吧!

飧人们知道大事不妙了,纷纷呜咽起来。公主咬咬牙,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扬声道:“樊将军,这些都是我膳善的子民,你们要是想动手,先问问本公主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公主拔刀的时候被裙带牵住了刀把子,即便拔得不那么顺畅,也丝毫不影响她举刀时的威风凛凛。

众人眼巴巴看着公主傲然站在队伍前列,这种护卫本国小民的勇气,倒比扜泥城里的国主更有担当。

对面的樊将军一看是她,哪里敢造次,忙从马背上翻身下来,躬身长揖道:“殿下怎么会在这里?下臣一时失言了,还请殿下恕罪。”

要是论怕,区区一个飧人公主,当然不能对任何人造成威胁,但她一直和楚王在一起,这次又举办了婚礼,即便两个人各自从婚宴上脱身出来,也不能否认他们险些结成夫妻。

楚王对这位公主,和对其他人大不相同,有没有情不敢妄加揣测,但必须宁可信其有。公主手里的刀可能杀不了别人,不过要是刀锋朝向自己,那问题就大了,谁也吃罪不起。

公主朝明义门上看了一眼,“还请樊将军通融,放我们离开。”

樊将军很为难,愁眉道:“外面兵荒马乱,殿下现在出内城反倒有危险,不如留在这里,等楚王殿下处理完前朝的事,再来安排这些飧……这些姑娘们的下场。”

下场?这是什么鬼词?众人面面相觑,发现武将大部分是粗人,没什么文化,很多时候一不小心,就暴露了内心的想法。

公主说不,“请樊将军放我们走,楚王殿下要是怪罪,我自己去领罪,绝不连累樊将军。”

樊将军很少和女人打交道,尤其是上司的女人,他实在拿捏不好应该拿什么语气来跟她沟通。于是无措地搓着手道:“殿下,您打算去哪儿啊?带着这么多飧人,就像带着个金库走在大街上一样,会很危险的。”

公主想了想道:“我们回王府。”

樊将军无害地交叉起十指放在腹前,和声说:“王府的宾客里,恐怕有一半是镬人,您确定要带她们回王府吗?不说别人,就说这谢小堡主,他也是镬人,谁知道他半路上会不会见色起意、见利忘义、以一己之力坑害你们所有人。”

谢邀听完,气得大叫起来,“你不要挑拨离间好吗,我和我姐妹的感情那么深,怎么会坑害她!再说我们谢家堡有钱有势,想要飧人,用得着本少爷出来拐骗吗?骗人很费脑子的,钱能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花那个力气!”

实在是说得有理有据,连公主都要忍不住为他鼓掌了,“所以樊将军还是放我们走吧,我可以找个安全的地方安顿她们。”

比如说眠楼,那座楼外人是不能上去的,萧随这一反,是要改朝换代了,前来参加婚宴的宾客担心自己的前程都来不及,哪个还有心思琢磨飧人是该红烧还是清蒸!

可惜这樊将军是个杠头,他说不让走就不让走。抬手一挥,身后的兵士分散开来,将这夹城团团围住,然后他说:“殿下,本来发现你们偷窃国家财产,应该将你们就地正法才对。可您是楚王殿下最亲近的人,下臣等不敢造次。请殿下少待,下臣这就派人请示楚王殿下,是去是留,请楚王殿下定夺。”

这个就有点尴尬了,等于他在前方厮杀,自己在后方捡漏。公主其实不大愿意把这件事捅到萧随面前,就算以后肯定会穿帮,也不要现在被拿个现形。

“樊将军,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商量一下……”

结果还没等她说完,重玄门上就有人接了口,“商量什么?”

众人惶惶然望过去,萧随一身银甲,率众从宫门上走了出来。

前朝的羽林军刚被剿灭,就有消息传到他这里,说公主殿下从王府潜了出来,现在人在夹城,据说救出了所有被关押的飧人,正和樊将军对峙,要求将飧人都带出内城。

他没办法,处置了一半的事物只好暂缓,先来解决她这个棘手的麻烦。

甫一出宫门,就见公主雄赳赳气昂昂,举着弯刀正威胁樊镇。他叹了口气,过去接下她手里的刀,回身吩咐:“将这些人都安置在拾翠殿,派人好生看管,不许镬军接近半步。”

身后的将领得令,把这些飧人全都引进了凌霄门。

接下来就该处置她了,他蹙眉道:“殿下,你好大的胆子啊。”

夜色深浓,雾气回旋,他的眉眼也匿进了薄雾里。

公主手里空空,尴尬地摸了摸后脖子,“你不是没在王府吗,我也跟出来看看。”

他点了点头,“那么你要忙的事,现在忙完了吗?”

公主心道忙了一半而已,人还是没能带出内城,如今充满了白忙一场的惆怅。

萧随见她不答,抬头望了望天顶朦胧的小月,自言自语着:“不知吉时过了没有……”

公主没顾得上咂摸他细腻的心思,兀自讨好地说:“你接下去会很忙吧?我们留在这里,会给你添麻烦的。你看,这上国以后就是你说了算了,我以前做下那么多的孽,还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和我一般见识。”说完没心没肺地龇牙笑了笑,“我现在就想知道,殿下以前的承诺还算不算数?我已经把人都召集好了,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能不能让我尽快带她们回家?”

第56章

他怔住了, 今晚一鼓作气攻破了重玄门,拿下了含元殿,本来以为她会替他高兴的, 却没想到,她的第一个请求, 竟然还是要回家。

他知道她想家, 离开膳善已经整整一年了, 在天岁经历的种种都让她失望。她没有想过等他回去拜堂,其实攻下内城对他而言不费吹灰之力,若是她愿意等, 这里快速解决完了, 照样不耽误行大礼。

结果她有她的计划,他并不是完全不知情,但是她坚持要去做, 那么他也乐于成全。只是她对过往种种似乎很觉得抱歉,她来纠缠他, 想尽办法引诱他, 现在回想起来都是错的吗?

“当初你是奉命行事,所有一切都不是你自愿, 是吗?”

公主十分羞愧,遥想当初扰人清修, 对人家无所不用其极,他是脾气好, 才容忍她到今天。眼下天岁皇帝倒台了, 所有黑锅当然由皇帝来背,公主点头不迭,“想我堂堂一国公主, 本来做不出那种死皮赖脸的事来,还不是因为他们施压嘛。我为了保命,为了荣华富贵,当然得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

她眨着一双狡黠的大眼睛,那眸子黑白分明,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是真诚的。

他心里有很多疑问,离开上京之后,他们的每一次接触都是实实在在的,还有赶往鸠摩寺的途中,点滴的积累,难道也是受制于人吗?这位公主殿下真是天真又无情,明知他不能触犯戒律的情况下,花样百出引诱他;在他夺得皇权,能够随意支配这个国家的时候,她却不想当他的皇后,只想回家了。

“我答应过你,不再让膳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不相信我吗?”

公主哪敢说不信,忙道:“我当然相信,所以我来救这些子民,知道你不会怪罪我。只是你的计划要是早告诉我多好,可你既然不肯透露,那我自己当然要做打算。”说完畅快地朝四处望望,笑道,“好了,尘埃落定,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嫉恨你了,看来还俗还是大有好处的。”

萧随沉默下来,兵变的成功只让他欢喜了片刻,感情上的事不能妥善解决,这不顺遂就一直挂在心上。

“你愿不愿意留下?”他说,“留在我身边,不要回膳善去了。”

公主心头蹦哒了一下,有些忸怩地说:“我是膳善人,就算镬人再也不猎杀我了,我在天岁也无亲无故啊……”

她话里是留了一线的,等他说愿意做她的亲人。

萧随也不负她所望,颔首道:“有我,我可以做你的亲人。”

要来了……是不是要来了?大庭广众之下表白好像满有诚意的,如果他现在说喜欢她,离不开她,那公主可以考虑留下。

结果等了又等,他除了愿意做她的亲人,就没有其他了。

所以和直男沟通就是累,公主满怀着希望说:“我要是留在天岁,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那你呢?这个唯一对你来说,会不会很难?”

跳过了谈婚论嫁这步,直接商讨起以后的婚姻生活,公主觉得还是很有必要的。

就像她之前担心的,天岁的门阀基本以镬人居多,后宫里做不到一个镬人也没有。就算他能够力排众议让她当正妻,小妾天天眼巴巴流着哈喇子,那也不是办法。

再说她在乎的人要是去搂别人,她心里也会不好过,所以以公主的脾气还是适合招驸马,不太适合在天岁当什么大老婆啦。

不知是不是现在谈论这种事不合时宜?反正他犹豫了下,没有立刻回答。公主倒并不意外,本来就是很无礼的要求,你怎么能让一个将要做皇帝的人担保,将来必须一夫一妻。

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公主笑着说:“其实回到上京之后,我在王府里憋坏了,经常怀念在达摩寺的日子。我这人生性散漫,办事又没有章程,不能活在条条框框里,还是回膳善比较好。将来你要是愿意,来我们膳善度春假吧,我不去精绝城了,留在王城里等着你。膳善的春天气候很宜人,有好吃的沙棘和马奶葡萄,到时候我多准备一些款待你。”

一旁的谢邀很感兴趣,探着脖子问:“姐妹,我可以一起去吗?”

公主心头失落,但依旧扬着笑脸,大方说好,“我们膳善人最热情好客,朋友来了有好酒,想喝几斗喝几斗。”言罢十分知情识趣地对萧随说,“这里的摊子还没收拾完,明天你应该有更多的事要忙,既然我的人不让我带走,那我就先回王府吧,等你手上的事忙完了,我们再详谈。”

说不定详谈之后会有转机,毕竟希望还是得有的嘛,不在别人拼事业的时候拉人家谈感情,是膳善民族的传统美德。

萧随这头,确实有太多的后续要忙,江山易主不是搬鸡蛋,从这只篮子搬到那只篮子这么简单。那些军队、宗室、朝臣、门阀,以及皇城内的人上人应当如何处置,桩桩件件都是大事。有些计划不动则已,若大动起来,便有无尽的麻烦。

他心里有好多话,想找个机会和公主细说,但不是现在。于是转头吩咐身边的参将:“把公主殿下平安送回王府。如今内城已经在我掌握之中,不必扣押那些宾客了,放他们回去。各个府邸派人严密监视,若是有谁胆敢妄动,领兵校尉有先斩后奏之权。”

参将道是,上前来向公主比手,“殿下,请。”

公主倒有些懵,走了两步回头看萧随,那一身甲胄透出生人勿近的寒光,连那张脸在兵戈的映衬下,也泛出妖异残酷的气息。

好在他没有为难谢邀,只道:“上京是官场,不是江湖,谢小堡主是江湖中人,不宜在上京逗留太久。今晚的事,念在你不是主犯,就不予追究了,快回泾阳去吧,在本王还没改主意之前,速速离开上京。”

他说完,便转身往玄武门去了,剩下谢小堡主干瞪眼,不屈地蹦哒着:“他这是什么意思?上京难道是他开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手下捂住了嘴。几个人杀鸡抹脖子阻止了他的牢骚,“少爷您说对了,上京从今往后就是他开的了。快别说了,再说下去该给谢家堡招祸了,老爷要是知道您今天干的事,非把您吊在旗杆上往死里揍不可。”

一行人七手八脚把谢小堡主扛起来,不顾他的反抗,火速跑出了重玄门。

他们前脚走,后脚宫门就轰然阖了起来。好险,要是跑得不够快,今天怕是别想出来了。

那厢公主被人送回了王府,奚官和绰绰在府门上候着,见她一露面,慌忙迎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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