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走了,尤利尔?姑娘们干的怎样?”布约罗爵士侧过身,示意他进屋。
“她们很好,但有另一桩事。”尤利尔没进门,“瑞恩失踪了。”
“安茹夫人告诉你了。”
“怎么回事?”
“你不会撇下她,一个人来问我吧?真是受宠若惊。”布约罗爵士察觉到古怪,不禁皱眉。“瑞恩负责揽客,结果被守夜人抓个正着。近来城里查得严,无论如何,他得在地牢里待上一段时间。问我的话,可没必要把帮倒忙的家伙弄出来。”
这才是真相,尤利尔心想。妙手团暗示他失踪者已死,但这消息中间经手几次,准确性已打折扣。“恭喜他。每当有人借债不还,都会躲到地牢去,好歹有守卫能睡得更踏实。”学徒扫一眼房间,“我这里有点问题,恩斯潘在哪儿?”千万别也是地牢。
“找他干嘛?”
“我遇到了妙手团的贼。”尤利尔撒谎,“他偷走了我的徽章,还扬言要送到守夜人那儿去。”
“真糟糕。”布约罗咕哝,“要我看,你还是直接走吧,离开拜恩,有何不可?否则守夜人找上门来,你就要去和瑞恩作伴了。”话虽如此,他还是转身去拿三色堇。
汉迪到达时并非独自一人。两名护卫跟在他身后,警惕地打量每个人。见到尤利尔,他示意他们留在门前等候。“见识到无名者的能耐了,尤利尔?”他用义手拉上门。
“幸亏我没别的东西。”尤利尔递给他表单。
恩斯潘随手接过,扫了一眼。“过去挺久了,账单已经结清。”他将纸页撕碎,“没什么大问题。”
“卡尔纳·马林怎么回事?”
“乘客的秘密少去打听,尤利尔,我不想对盖亚教徒撒谎。对了,你想好要去哪儿了吗?”
“渔夫”吐露实情时,脖子上套着神文塑造的绞索。尤利尔总不能将汉迪·恩斯潘也置于同样处境。渡鸦团帮助了他,不仅是为他救了沃雷尔,拜恩封城后,矩梯是城中所有人唯一的生路,他们冒着极大风险提供给学徒。
“我要留下,大人。”
“与我们同生共死?你不必这么干。”
“当然有必要,大人。盖亚说不可抛弃受困者,希瑟教导她的信徒生命高于一切。我是盖亚的骑士,而你是希瑟信徒。请别违背诸神意志。”
汉迪的手指发出摩擦声。他审视着尤利尔,“好吧,愿你的信仰比立场更坚定。关于这个卡尔纳·马林,妙手团说了什么?”
“我没过问。”这时候若是撒谎,汉迪·恩斯潘会一眼看出来。尤利尔很清楚妙手团和渡鸦团之间是有联络的。
“渔夫是个聪明人,但总喜欢做多余的事。”汉迪评论,“他没挑拨离间,还让我有点意外。原来是你没给他机会。”
“他和他的养子们生活。”其实就是夜莺,不,顶多只是夜莺预备队。尤利尔知道不能指望间谍,挑拨、刺探、偷窃是他们赖以为生的能力。
“是啊,养活他们很不容易,我敢说这家伙是子孙成群了。妙手团在拜恩的边角安插眼线,偷取情报,渔夫则恬不知耻地为他们销赃。我知道,你是主动去见他,想必你们不欢而散,但他奈何不了你。”
尤利尔犹豫片刻:“妙手团与守夜人有合作吗?”
汉迪摇摇头,“守夜人依靠侦测站就能掌握城内状况,妙手团算什么?不过你的徽章落在他们手上,估计很难追回。”
“那我要避避风头?”
“问我的话,现在我们有一劳永逸的办法,而你绝不接受。我说不准你有何打算。”汉迪哼了一声,“无论那是什么,恕我无法协助。咱们伟大的瑞恩爵士正像条狗一样拴在地牢里,享受他的假期呢。尽管如此,他也是只渡鸦,不该过狗的日子。我得想办法给他捞出来。”
“我能帮上什么忙?”
汉迪·恩斯潘没瞧他,手指头卡卡作响。“差点忘了,你也是只渡鸦。我要怎么对待你呢,大人?”
“从没有‘大人’开始。”尤利尔自口袋里掏出那枚在故事中被偷走渡鸦徽章,将它放在布约罗爵士的茶几上。“管理这座无名者之城想来不太容易,我该给你们些尊重。瑞恩爵士的事我希望帮上忙。”
“一枚徽章说明不了什么。”
“它可以寄托真情实感,就像无名者的火种。”甚至可以是某人的现实锚点,这我亲眼所见。
“我可以相信你的心意,尤利尔,然而你在拜恩城没有门路,守夜人……等等。”恩斯潘一挑眉,“说实话,你怎么来的拜恩,通过沃雷尔的同伴?”
“差不多吧。”加瓦什的领主亲自为我送行。
“有些事不是那么妥当,但这并非我的事。守夜人里什么鸟都有!不止夜莺和渡鸦,你若见识过巡游骑士,那里连会动的骨头也不稀奇。”
“这些我都见识过。”
“很多事没有切身体会,就无法宣称自己有所感触。我只希望你到时候别后悔,尤利尔。”
“只要做出选择,那我们早晚都会后悔。”学徒走到门前,“这只是开始,我和你们站在一边。我发誓我会的。”
渡鸦团的首领还在犹豫。“我得提醒你,尤利尔,如今城内有许多外地人,没人知道他们原本是何身份,但现在他们可谓是偷鸡摸狗样样精通,连你也不能避免。假如,我是说,万一,若你被偷走了更重要的东西,比如手脚之类,咱们可不一定找得回来。”
“我喜欢你的嘱咐。”尤利尔叹了口气,“我会小心保管它们的,汉迪。祝我好运吧,这就够了。”
话虽如此,这桩事于他根本不算困难。
尤利尔走出纹石街时,两个男人悄悄跟在身后。最近的是个流浪汉,盘算着偷窃或抢劫,另一个是他的同行,但或许是前同行。
此人运气不好。他在路口抓住学徒的手臂,正要从纠结的胡须间发声,却被某人抵住喉咙。眼看这倒霉鬼要一命呜呼,尤利尔迅速挣脱,伸手去抓那把刀。
“嘿!”对方叫道,“这是真刀子。”
“足以割喉,这我很清楚。”尤利尔将打劫的男人撞开,“别真的杀人,亚瑟,他想要钱而已。”
“可他要杀你呀。”
“现在他改主意了。”尤利尔扭过头。只见男人瞪着抓住刀刃的手指,他如梦初醒,转身就跑。
亚瑟松开手,目光也在学徒的手指上打转。“这是神术吗?”
尤利尔把刀柄递给他,这小子接过后却用拇指擦刃边,留下红痕。随身带刀是好习惯,但他显然对自己的武器不算了解。“干嘛分得那么清?都是神秘手段。”
“我可办不到。”
“你会使刀就行。神秘就像盔甲,绕过它,自然一切成空。瞧,你救我一命。”
“而你救了那混蛋?”男孩滴咕。
“打劫到我头上,说明诸神认为他还不该死。”尤利尔和他走出街角,对面是一家灰扑扑的裁缝店。一大串折断的枯藤从三楼阳台垂落,嫩叶被饥饿的人吃了个干净。这幅光景着实憔悴,却是拜恩城内的现状。
就算秩序找不到这儿来,尤利尔心想,过上三五载,秘密结社也会自行崩溃。这里太拥挤,且无法种植粮食。他停留不过十天,雨就下了五天半。每到夜晚,神秘度赋予他的优秀听力都能捕捉到远方河流的水声,浑浊汹涌的浪涛在巨石墙下拍打、冲撞,搅动起令人不安的漩涡。
而这些暗流被坚冰覆盖。空气又湿又冷,且每天都在降温,尤利尔不知道拜恩身处何地,但若气候的变化继续下去,她很快会变得像四叶城一般严寒。
“大人。”亚瑟鼓起勇气开口,“我想跟着你。”
学徒皱眉。“怎么回事?”
“妙手团赶我走。”这只预备役夜莺沮丧地吐露,“渔夫带走了琪丽,让我自寻生路,别再找他。我想他一定是生我的气。”
很难安慰他这是对方的错。换作尤利尔是渔夫,这小子也铁定会吃苦头。“凭你的能耐,到别处去也一样。若你害怕妙手团,可以到渡鸦团试试。”
“不,大人,妙手团解散了。”
见鬼,我得知它的存在不过半天。“解散了?”
“渔夫被你抓住,我们就都逃走了。后来琪丽带着几个女孩回去,渔夫只留下了她。”
尤利尔意识到妙手团的结构远比渡鸦团松散,这些孩子本就无家可归,存在的意义便是在城里游荡,搜集情报。渔夫留下亲卫,赶走他们,好似投出了无数窥探秘密的眼睛。“过了这段,他们还会回去吧?”
“除了我。”亚瑟咕哝,“我回不去了。”
“你不会说这是我的责任?”
男孩摇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有时我觉得你是聪明人。”尤利尔打量他,“但有时你却表现得没那么聪明。我该拿你怎么办,小鬼?”
“我完全听你的吩咐,大人。求你收下我罢。”
几分钟后,他们站在一条干净的街道上,石板在雨水中闪烁。此地比之维维奇庄园也不遑多让,墙壁漆成白色,细细的烟柱飘进云里。“如你所愿。”尤利尔指了指大门,“去吧。”
亚瑟盯着招牌,“青铜……轮?”
“齿轮。一种参与机器运转的零件。”就像你我。“管他是什么,不过一个名字。你很适合留在这。”
“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小子叫道,“总之不适合我呆。不,大人,他们也会赶我走的。”
“像妙手团一样赶你?我看不会。多半和我似的心慈手软。既然如此,你也可以缠着他们。”
亚瑟张大嘴巴。
尤利尔推他的肩膀,“去吧。就说我建议你来的。”
一辆马车经过,溅起积水。“你认得这儿的人?”亚瑟问。他犹豫地望着房子里温暖的灯光。“我是说,负责安排接待的人。呃,琪丽说这里不要伤过人的神秘生物,我不确定……咦?大人?”
没人回答他,只有马车剧烈摇晃发出的一阵呻吟。亚瑟后退一步,大约是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但身后尤利尔的身影早已消失。车夫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到轮子碾过一截碎木头。他啐了一声,转回身挥鞭子。
亚瑟的表情逐渐失控,震惊混合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却都在车轮滚动的声音里飞速缩小。他张大嘴,似乎在高喊,然而话语只变成剧震中的一缕和声。至于学徒通过他的口型辨认出的毫不悦耳的言辞,你总不能去追根究底。
“祝你好运。”尤利尔滴咕。他朝亚瑟挥手,接着抓住马车凸出的一角,用力翻上篷顶。无数砖石的纹路在脚尖下后退,泥水不住抛飞,但学徒依然坐得很稳。
……
雨水坠地时,希塔里安从梦中惊醒。她迅速去瞧指针,唯恐错过时间。刻度五。还有一小时。我可以再睡一会儿。
但她睡不着了,房间静得出奇。以往都是露丝的鼾声令她心烦意乱,手脚不知放在哪儿好。每每睡到半夜,姐姐就会踢掉被子,把脑袋悬空在外,非教她亲自拖回床中央不可。眼下姐姐睡在加瓦什的死土上,不知是否有人替她整理睡姿。穆鲁姆说加瓦什有白骨做的宫殿,死人魂魄点燃的冷火,总要比荒野里强,但若真要把荒野和白骨宫殿分个高下,希塔里安不确定自己会选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