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神秘降临

熊熊燃烧的诺克斯酒吧被冰霜冻结,天空随之黯淡下来。隔着水雾的太阳有种油画质感,看起来像是人造物。但现实的寒意穿透衣料,使尤利尔从茫然中清醒。

好冷。湿透的衬衫带来渗入骨头的冰冷,似乎真实世界入侵了精神。学徒突然记起自己身在何地。

『尤利尔?振作些。你怎么样』

我好得很。尤利尔觉得身体轻盈,犹如一片羽毛,必须花力气才能站稳。他还感觉冷,从头到脚湿淋淋的,但脑海中残留着酒精和火的热量。他觉得眼前所见很不真实。

“是火种?”学徒想知道。

『没别的可能。魔药洒了。记得吗?当时她用它击中食尸者,结果打碎了酒瓶』指环恰到好处地停顿下来。

但尤利尔已经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在他和食尸者搏斗时,魔药无声钻进塞西莉亚的身体,融入血液、化进骨髓,最终燃烧她的灵魂。

『为散落的魔药,那尸体才盯着她不放』

而她打碎瓶子是为了救我。“那我也一样。我们一直在一起!”他试图确认。“对不对?索伦,我们没分开过。既然她……我……?”

『靠你的围巾,或者魔法盔甲。但我他妈不能肯定!当时没人注意……见鬼,亡灵差点咬断你的喉咙』索伦只顾着寻找时机。说到底,混乱中没人想到要保护那份粉末状的火种魔药。『事实如此,尤利尔,或许一会儿连你也』

“……烧成灰?”事到如今,死亡似乎没有原来那么可怕。

尤利尔看着塞西莉亚,她没变成吉尼瓦的鬼样子,只是长了长指甲。她的目光栩栩如生,她的神情饱含焦急与恐惧。该死的,她看起来简直还有救。要说她变成了那些差点将他们置于死地、走路拖着内脏、渴望活人血肉的怪物,学徒绝不承认。我对魔药全无了解,没准真有方法……但他清楚心脏被洞穿的人不可能活着。

冷风涌进了孔,好像哨子在响。学徒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变得空荡。

“难道不是正好?”尤利尔低声说。不知道在问谁。“她希望我陪她。”

指环先生吓了一跳:『你想清楚!她救了你』

“那是之前。她求我别离开,她要我陪她一起。我明白了。”这才是她反常的原因。她可能早就意识到……

塞西莉亚一动不动。她的恐惧是如此鲜明,教尤利尔不敢去看。几分钟前他还在祈祷,感谢诸神的恩赐,现在祈祷和感谢全成了笑话。在心底里,尤利尔清楚,从没人会帮他到这份上,别提神灵。“我明白了。”

『将死之人的有自己的渴望,尤利尔』索伦警告,『但性命在你手上,你不能随她的意』

他感到一阵疲惫。“那你的建议又有何区别呢。”

指环无法再说,被乔伊握住。符文闪烁几下,彻底黯淡。尤利尔抬起头,发现使者在审视自己,他的蓝眼睛犹如两颗冰块,直刺人的灵魂。大多数人都会畏惧这双眼睛,学徒也不例外,但现在他没有多余的情绪用来畏惧。

“我知道你们想帮我。”他告诉这位救他一命的高塔使者,“事实上,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多。我没法答谢,但我确实想这么做。”

“你怎么想,就怎么做。”

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尤利尔摇摇头。

“寻死毫无意义。”

“世上的一切只对活人有意义。”

“会有人需要你。”

“我?”谁会需要我?尤利尔既无父母,又无亲友。妈的,我连全部家当都落在另一个世界,上车时可没人提醒我有这一出。他从未觉得被需要,也不靠他人指望活着。他很清楚世界是什么模样,也考虑过走投无路的处境。事到如今,生活彻底玩完,他觉得自己好歹也得有选择生死的权利。

“实话告诉你,乔伊,我没有其他家人,对一个表世界来客而言,这倒挺幸运。不然浮云列车载我到这鬼地方,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或许他们可能支撑我回去罢。”

学徒耸耸肩。“但事实如此。我孤身一人,只有一个愿望。”

使者没有问愿望。“陌生人也会需要。”

这世上都是陌生人,连你也是。尤利尔不属于里世界。“所谓的需要是对我而言。假如他们出现在我的生命之中,没准我会伸出援手。”

这话如今说来却很傲慢。

“但如果没有我,他们也会向别人请求。那些人有自己的神,他们不愿帮忙并非我的责任。”

“说到底,我不会以为拯救某人是自己的使命,他没法支撑我活下去……瞧,我甚至没能救塞西拉。”尤利尔想起那只空酒杯。他非常疲惫。

“不是其他人。”使者坚持,“死灵法师图恩·路维需要你给他一剑。”

原来这也算需要。尤利尔明白其中含义。“我?”他重复。

“火种仪式将给你力量。图恩·路维本来也是凡人。”

“让塞西莉亚复活的力量?”

年轻人没给出答复。换成索伦,没准这时候就会撒谎。尤利尔早已知道了结果。要是人能死而复生,地狱和加瓦什就没那么可怕了。

“既然不能,杀他有什么用?”尤利尔反问。“不,还是算了。我想不通我要拿这力量做什么。”

“但你想过?”

“谁不会想呢?”当索伦展示魔法,诱惑他点燃火种时,尤利尔瞬间就动了心。有时候他还会感激浮云列车,因为它改变了他的世界,让他见识到表世界不存在的新奇事物,使这些本该是麻木生活中的幻想,如今变得触手可及。

直到我们察觉其中危险。

“太晚了。”他告诉使者,“已经不是时候了。我们只是在白日做梦……这些事就像梦一样。我做的梦太多了,有关爱,有关未来,有关我曾想象不到的奇迹。”塞西莉亚应该也曾想过……

“现在,我终于知道迷信幻想的后果了。”

“瞧。我和塞西莉亚,我们只是普通人,注定这么过一辈子。想象毫无意义。也许我该醒来面对现实。说实话,乔伊,我真后悔上了列车。”

使者沉默不语,眼神有种寒意。空气模糊起来,似乎有一列银灰色的火车缓缓发动,车门合拢后,如流星从身前疾驰而过。

尤利尔不禁眨眼,从他身上感到一丝熟悉。他说不准是哪里熟悉。

但想通又能怎样?火焰熄灭后,街道逐渐变得嘈杂,无数亡灵在阴影中接近,暗中打量火炬的余烬。距离它们扑上来恐怕没多久。这是一座死亡之城。

“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乔伊。”尤利尔说,“你有正事要做。你能解决问题。”塞西莉亚爱着我,才希望我陪她,我们可从没想过拉上更多人。“四叶城需要你。走罢。”

诺克斯酒馆是驻守者的使馆。而在四叶城里,不是所有人都拥有被魔法加固的橱窗。随着魔药散播,人们正大批大批地死去,又在邪恶力量的驱使下重新站起身,对亲友痛下杀手。那些失去他们的人会作何反应?学徒不愿去想。

食尸者已逼近了酒吧门前。

……这时,亡灵猛然停下脚步。尤利尔感到狂风铺面。寒风过后,炎之月下起雪来。

等他睁开眼睛,只见到了一圈冰冻的碎块。白霜蔓延了近四十码,把四方建筑统统覆盖。学徒打个寒颤,下意识抱紧手臂,因热量散失而头重脚轻。

但事实摆在眼前。数十头食尸者一瞬间冻结,雕塑般静止在原地。而几分钟前,它们其中之一轻易摧毁了诺克斯酒吧。尤利尔无法思考,他的思考方式受到了震撼。“他们……?”

“死了。”使者回答,“就这么容易。所有人都这么容易。生命的价值并非一成不变,向来如此。”奇异的神色掠过他年轻的面孔。“但选择有差别。尤利尔。选择才重要。不是选择之后的结果,而是选择本身。生和死算什么?重要的是你想做什么,想怎么选。”

尤利尔不明白:“想?”

“就是这样。关乎你怎么想。你有这个机会,你有这个权力。”使者的声音变得很轻,“你可以选择怎样活着,选择拥有希望,或为接受现实而抛弃希望。”

“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

“没有希望你就什么也得不到。”年轻人说,“有时候你得冒险。”

“有时候?”

“大多数时候。”

他怀疑地抬头。“我想,我们面对的事实很大程度上是不同的。”

“你根本没见识过这世界的事实,尤利尔。你当然可以痛快一死……但也可以选择另一条路,在人生尽头,不留遗憾地去找你的塞西莉亚。取决于你。选择只是一瞬间,道路会很漫长,但两条路最终会抵达同一个终点。只分早晚。尤利尔,你唯独不能浪费机会。”

“机会?”

“你还活着。或许命运正要你做出选择。”

选择。他嘴唇发干。“我的命运是什么?”

年轻人的蓝眼睛注视着他。“这你得自己去发现。”

“那如果我选择错误……?”

“说实话,这我可不在乎。”

羞愧的是,尤利尔被打动了。或许我本来就没那么坚定。谁知道这时候要做什么?反正他不知道。使者说到选择和命运,学徒不认为二者毫无关联,然而他的幻想左右不了任何事。事实永远诞生于他的思考之前,留下来的只有痛苦。而痛苦绝不是幻觉。他无意识地扭过头,想要逃避这种感受。

但塞西莉亚看着他。

她看着我,他心想,她在等我吗?

透过冰霜,塞西莉亚的双眼倒映出天空的蔚蓝颜色。这是谁的目光?尤利尔已然分辨不清。

暖流从心脏迸发,穿透四肢百骸,渗入骨骼血脉。尤利尔缓缓捂住脸,好像直到这时才恢复知觉。他的手指触摸到泪水,却没人再关心他是否流泪。为什么不问我?但塞西莉亚不说话。

于是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痛苦是如此强烈,他任由自己被情绪捕获。这痛苦意味着他选择了困难的道路,意味着他从此要独自走到人生尽头,意味着他拒绝了塞西莉亚的期望。这痛苦是他活下去的代价。

尤利尔觉得呼吸困难。

意识浪潮的催化下,灵魂开始出现变构。学徒的世界在旋转。他没瞧见道路两旁的树干弯折,也没瞧见狂风带着落叶与灰烬,形成迷乱而虚幻的杂色龙卷。他只能看见塞西莉亚。她冻结的双眼里,倒映出细小的、线条状的、不断扭曲的光芒。它随呼吸升腾,在镜像中绽放。它带着牵动元素与意识的力量潮汐,于秩序之线交织的罗网下燃烧,散发似有若无的生命热量。

尤利尔突然听到钟声。也许和酒吧那时候一样,只不过又是幻觉。他已分辨不清。但太阳明亮起来,洒下箭矢般根根分明的光线,熔化的霜雪,也弥散起虚幻的轻烟云雾。

他再次见到火。它比烛焰更辉煌,比篝火更柔和,像一颗尚未熄灭但即将坠落的星星,只能照亮他一个人。他的意识与记忆结成薪柴,支持着它在燃烧。

下一刻,秩序降临了。难以用语言形容,仿佛是世界在表达出接纳。一种有别于他所见过的一切物质、完全为构筑表象与真实桥梁的力量——出现在他的感受中,环绕着火焰起舞。只需焰苗微微扰动,这种力量便会随之凝聚。

它们组成一个圆环。

“……那些是什么?”他喃喃自语。疲惫忽然变得微不足道,学徒觉得自己似乎刚从床上爬起来,迎接一个新早晨,只有噩梦的恐惧还残留在脑海。

使者打量他。“火种自燃。”声音中似乎有种不同寻常的情绪。“你已经作出了决定。”

“火种?你说我?”

“从今天开始,这是你的秘密。”使者说。尤利尔皱眉瞧他,也许他是想说神秘?但使者已重新启动了符文生命。

『尤利尔』索伦遗憾地错过了先前的一幕。『你好些没有?呃,我怎么见到一个神秘生物』

“仪式结束了。”乔伊告诉他。

『这么说,尤利尔,你小子倒还挺幸运』

我不认为。尤利尔心想。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伤好了大半,但说到底,他本就不知道自己受了什么伤。唯一的证据是肩膀上的疤痕。疼痛血腥的回忆已经远去,有些东西却没法忘掉。

“我要宰了那法师。”他对索伦说,“你有何建议?”

『首先,你得有一把武器』

对付尸体用钝器比较方便,但对付活人学徒另有考虑。厨房里有刀,后院的马厩还剩一把斧子。尤利尔之前使用工具时,从未想过拿它们伤人。他不觉得自己会对死灵法师和他的走狗心软,但挑选其一委实艰难。我真能办到?为塞西莉亚报仇,杀死一个人?只有法官和贵族能制裁罪犯,不是我。吉尼瓦是索伦杀的,而那食尸者完全没个人样,他才敢动手。但愿死灵法师的模样和食尸者类似。

说到底,尤利尔从没干过这类活。他惯于认识遵纪守法的公民,惯于和平交流、相互体谅、与人方便。现在他知道自己必须有新的习惯。不如就选斧子。

很快,学徒无需考虑了。年轻人递给他一把剑,尤利尔根本不知道他打哪儿找来的!恐怕是魔法造物。其材质清晰地体现了这点。

不用说,这是一把冰霜之剑。

它长约一臂半,柄头钝圆,刃身宽薄,握把上有一段无锋的剑刃。没有剑鞘能将它挂在腰间。它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劈砍,它的线条流畅简洁,它的色彩接近透明,似乎只待被血染红。

尤利尔接过剑,魔力在骨骼肌肉中穿梭,以往他想都不敢想的力量在身体中奔涌着——他轻易抓住了这把武器。奇怪的是,它没有想象中那么冷,似乎不会被热量熔化。“谢谢你,大人。”

指环很吃惊:『这东西?会不会太重』但使者没理它。『你会用剑吗』

学徒没想过。他接触过最复杂的工具是熨斗。“这上面有开关?”

『初学者』索伦下定论,『你只需把它当棍子用就成。挥胳膊。对』

“有。”乔伊说,“用魔力。”他指了指一处屋顶。尤利尔扭过头,才发现烟囱的阴影里蹲着一头食尸者。“在这儿试试。”

无法想象。剑再长也不可能够到屋顶上!他脑子里转动着光怪陆离的念头。但使者难得说的清楚,尤利尔不知道从哪里提问。他试着驱使魔力,朝头顶一挥。

雪白的剑光飞了出去。咔嚓一声,烟囱断成两截,轰隆隆地坠入街道。粉末满天飞舞。学徒吓了一大跳。这样的威力令人震撼。他呆望着瓦砾,考虑某种原本只存于幻想中的可能,自然,塞西莉亚不会因此活过来,但或许伤害她的人将来会为此后悔。

说到底,我究竟打中没有?他扭头望着乔伊。

『魔力之剑。死灵法师挨上一下,多半也会没命』指环的口吻挺意外,『不过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意思?它的询问让学徒有些忐忑。

“打得挺准。”使者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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