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高腰伞裙, 腰配黑色金边皮带,从衣柜旁走出的少女一身打扮俏皮又惹眼十足,符合她朝气蓬勃, 竖笛高音般的声线。
而她并不觉自己得闯入陌生男子的换衣现场有何不对,小步蹦嗒, 鞋底敲出段欢快节奏。
择明默默穿回外套。
“在下确实是莱特·莱恩。请问这位小姐, 您是否走错地方了?”
少女啧嘴摇头不说话,于他跟前站定,两手背在身后, 偏过头。
她一双明眸眨动,深灰瞳色折射光辉,漂亮极了。
择明恪守礼仪, 保持距离亦保持沉默, 内心却禁不住向隐秘伙伴雀跃欢呼。
【快看!Z, 我们遇见一头小雪貂了】
【系统Z:鉴于这世界下的人就只会是人类, 我当您是在比喻, 主人】
雪貂少女指着他鼻子, 咯咯笑道。
“刚刚那老汉斯是不是还想亲你脸, 亲你的手?”
择明无奈应声:“汉斯先生高兴时比较容易情绪激动,行为不太受控制。”
少女笑得更开怀了,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大大咧咧不遮掩。
“得亏你逃得快,不然他之后肯定跪下吻你的鞋, 舔十几遍还不够。”
玩笑包含夸张成分, 但不得不说十分贴切,三言两语间,择明已被对方自来熟拽过手臂, 朝更衣室深处走。
“别跟我说绅士淑女授受不亲那套哦,现在我是传讯小喇叭,用不着介意,”少女抢先提醒着,特地回头看他一眼,“你也别怕我讹你非礼,我很有职业操守的。虽然你很不错,而我正好踹了一个让人反胃的油罐子。”
择明惊讶面上不显,任凭少女将他带到试衣镜前。
原来这设有一条秘密暗道。钥匙佩剑形状,插|入墙壁浮雕盾牌上的锁孔,转动三圈,试衣镜自行挪开,露出灯火通明的走廊。
走廊并不封闭,上有天窗透气,但构造绝对隐秘。位置大概是礼堂与会宾室两层之间。
几十步距离很快到底,推开门后别有洞天。
从书橱餐房到卧榻小桌,这间房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最佳典范,说是一处战时高级防空洞也不为过。
读书角与卧榻之间的空地上,还可见微缩‘水车小潭’陶冶情操。
茶香清幽,流水叮咚,少女示意他坐到竹藤编织的单人椅上,自己熟练泡好红茶端来。
“让我们开门见山的谈好了,”她说着从桌下抽屉取出只木盒,里面躺着烫金封皮的合同,“我们的尊贵先生,希望与你签下长期雇佣合同。从今以后你的吃穿用度,都由我们承付,就算你去赌博欠债,输掉底裤,输了一座岛,我们都能帮你解决问题。不过,前提是······”
这种消息着实令人诧异,不得不怀疑其真实性,但见择明表情没过多波动,她撇嘴不再吊胃口,将木盒一推。
“喏,前提都在里面了,你自己看吧。”
择明道谢,捧出合同细细翻阅。
相较酬劳的过分慷慨,合同标注的前提却是蛮不讲理得极端。
任何作品,不限于歌剧曲谱,必须经东家过目后才可自行处理,或由东家帮忙售卖。
签署者今后无论去哪,要做什么,买卖什么,必须提供真实清楚的记录与账目。小到街边的一块糖零食,大到置办房产或恶性挥霍。
另有一条,合同东家提出的工作要求,签署者必须满足,不可商谈拒绝。
浏览至最后一行,择明抬头,视线瞬时扫向左侧。
少女不解地问:“嗯?你怎么了?”
那边墙上挂着副半米长的画作。古时将军跨坐马背,面容严峻,气势高昂,正挥动长矛率领士兵冲锋陷阵。
将军浅蓝色的眼睛并未凝望敌军炮火,而是望向画外,望着所有前来瞻仰他尊容的观众。
从短暂一瞥变成缓缓转过脸,直视画中人双眼,择明沉吟许久,摇头道歉。
“没什么,行事突然让您见笑了。我只是刚刚发现这画功底精良,简直栩栩如生,好像那位威武先生,活过来了一样。”
无心听他赏画,少女催促道:“先别说那画了,你签还是不签呢?”
合起册子,择明回答包含歉意。
“十分感谢你们愿意给我这个宝贵的机会,可我其实并不需要。希望能留给更优秀且合适的人。”
少女难以置信,眼睛扑闪连眨数下。
“你真不要?”
点头似乎不足以表达决意,择明重申道。
“希望您能理解我选择拒绝。不过,《安德尔》我已将它全权交付给汉斯先生,同时应该也属于您帮忙传声的‘尊贵先生’,烦请您再向我转达谢意,愿意让我这腌臜俗人有荣登舞台的一天。实现我卑微的心愿。”
见无法说动他,少女耸耸肩放弃了。
她没将择明一路送到底,停在密室出入口。
“往回一直走,你应该不会迷路吧?”
“自然不会。”
“那就好,祝你今晚回去能平安无事喽。”
“我也祝福您,今后能很快找到比那贵族后裔更相衬的伴侣。”
他话音刚落,少女愕然张大嘴,从头到脚打量他仿佛他是什么珍奇怪物,最后半信半疑追问。
“你的意思是······”
择明抿嘴浅笑,却做出噤声动作以示人勿再细谈。
“有些精彩故事,就让它留在当事人心里回味,或者无人问津的报纸小角落好了。”
微微欠身告别,他才走出几步又被叫住。
“劳拉·克劳德,这是我的名字。你可得记牢,别忘了。”
“在下铭记于心,”择明手作拳状抵了抵胸口,言辞恳切。
通道大门受少女所在的密室机关控制,当择明走出通道的瞬间,它便自行合上,不留任何逗留窥探时间。
换回朴素常服出门,择明还念叨着可惜。
“可爱又随时亮出利爪尖牙的小雪貂,聪明独立,是饲养者的好伙伴,好帮手。唉——以后若是看不到,乐趣不知少了几倍。”
【系统Z:那您或许应该回去,签了那份霸王合同】
有过前车之鉴,系统显然不敢再说‘您该后悔没签’这类话。惹得这位主人发起脾气,对它阴阳怪气。
择明亦察觉这点,不禁面露欣慰,颇有吾家有儿初成长的即视感。
“我如实考量,真诚拒绝而已。毕竟创作是最爱和自由散漫挂钩的一件事,我所呆的笼子足够大,时间也够长了。若在这又跑进一个大铁笼,岂不是双倍的烦懑。”
这是迄今为止,他首次明确向系统提及他进入世界以先的事。
风轻云淡,宛如谈论午后餐点,明日天气等稀松平常的话题。
【系统Z:确实】
简短回应,兴味索然。
空荡过道内择明闲庭信步,轻飘飘抛出一问。
【所以,你是知道的喽?关于我的事】
两列铠甲骑士伫立左右,造型取自经典名剧《战神的出征》,银剑锃亮,可作镜面一一映照过路人脸庞。
“关于一个重刑犯,一个被剥除所有自由,永无机会获赦的罪人。”
冷笑藏于喉间,似毒蛇轻吐猩红信子。
倒影里,能看到青年眼中的亲切是如何骤然消失,被一种不寒而栗的冷酷取而代之。
可惜变化过程被间隔半米的长剑切割,支离破碎,难辨虚实。等路过最后那柄银剑,这张面具覆盖的脸仍是和煦暖阳,不含丝毫锋芒。
他本人不曾言说,系统亦不存在读取记忆、读心的功能,且承认他们彼此独立。
那为何会露出知晓他经历的‘小尾巴’。
富有耐心是择明的优点之一,对待异想天开,思维跳脱的顽皮小孩他都能心平气和,更何况是比霍子晏还木讷,比老顽固死板的系统。
然而度过漫长等待,直至他踏入剧院前厅,对方也只回复一句。
【系统:您的问题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主人】
择明叹息,又因前方人影再露微笑。
有过一面之缘的乔尔向他挥舞双手,跑出站岗亭时直喘气。
“恭喜你啊,莱特!前次你们排练我错过,我刚才特地翘班去看你了,实在是太——精彩了!”
为更好表达内心激越,乔尔亮出一叠厚厚的,印有名人头像的纸币。
他喜不自禁搭上对方肩膀,边走边说。
“我人生头一回看到堆成小山的赏金,刚才我趁乱随便抓一把都是我半季的薪酬。”
“相信我,今后你一定场场爆满!跻身行列伊亚郡富翁前十。”
被金钱和歌剧冲昏头脑,但乔尔的热情很快被择明一盆凉水浇灭。
“你过奖了,我只不过是比较幸运。而且,恐怕今后我不会再来了。”
乔尔一时没回味过来,继续道:“你就别谦虚了,你觉得我们经理肯让你溜吗?我刚才还看到他在后台——”
呆在安士白工作,乔尔耳濡目染,自然比街坊市民更加通透。当他瞥见奢华正门前的韦执事时,即刻收手,闭嘴立正。
老执事身穿燕尾服,像只昂首挺胸的企鹅候在门旁。他一早发现择明两人靠近,侧身示意。
“莱特少爷,请您随我一同回去。”
怕被拒绝,韦执事特地补充道。
“这是霍老爷的意思。”
乔尔无法再装镇定,瞪眼呆若木鸡。
是他听错了还是真的?
刚刚那执事称莱特·莱恩少爷?
轻拍傻住的乔尔肩膀,择明小声告别,随韦执事绕过客人离开的必经之路,在人迹罕至的东门上车。
双排后座宽敞舒适,比起伊凡的老爷车豪华不止一倍。
而手拄拐杖的霍昭龙正端坐着闭目养神。
车门一开,他悠悠睁眼。
发现青年戴着他亲手送出的面具,他不禁嘴角微弯,整张脸线条顿时柔和。
“快上来吧,回去还要好长一段路程。”
“好的先生。”
择明应声入座,依旧选择靠窗,与霍昭龙相隔一个空位。
不悦和失落转瞬即逝,霍昭龙向后倚靠软垫。无需他示意,车缓速启动。
与其余结豪车不同,这辆车的前后空间完全被金属隔窗断开,车窗覆有厚实帘布,用作密谈地点最适合不过。
“我听子骥那小子说,能有今晚这场不一样的宴会,原因大多在你?”
面对霍昭龙模棱两可的发问,择明歉疚道。
“花与《安德尔》,都是我自作主张的浅薄赠礼。望您别生气,更别迁怒于三少爷。”
短暂寂然最后被朗声大笑取代,霍昭龙一拍大腿,探身同时挪近位置。
“生气?我哪里舍得生气,我该好好感谢你。我这一年到头,就没这么畅快过。”
霍昭龙喜形于色,笑反而令他皱纹舒展,看起来又年轻几岁。
恍惚间,择明以为自己是在面对汉斯经理。
【Z,霍先生,应该不会有一激动就亲人脸的癖好吧】
对于他隐晦的求救,系统回答得寡情。
【系统Z:请您务必保重】
甚至还能听出点幸灾乐祸。
此后同是二人私下交谈,气氛比霍昭龙回来那晚明显活络。
作为大部分时间挑起新话题的那方,在外叱咤风云的家主霍昭龙终于不会生疏僵硬,反倒愈发亲切,像这年纪的所有父亲一样和蔼体贴。
司机似乎也有意将速度放至最低,仿佛将二人相处的时间无限延长。
可无论路途再怎么拖延,终究还是抵达了庄园。
这是霍昭龙正好结束一段经历分享。是他十五岁时闯荡国外,在富豪权贵频繁进出的场所打杂,两年后收获匪浅的故事。
“如果你今后有意向选择发展这方面,尽管向我开口。我能送你去最好的学院进修,想要哪个老师,我也给你找来。这是我应该为你做的。知道了么,莱特。”
担心青年又会拒绝,霍昭龙舔了舔说干的嘴唇,语重心长劝说,
“若你就此荒废或放弃,实在是暴殄天物。我以我霍昭龙的名誉发誓,你不输给我认识的任何一个音乐家。别看我现在是个满身铜钱味的生意人,年轻时我尤其爱好这些,为此特地钻研过。”
择明低头垂眸,似是与心中的踌躇进行拉扯。
可当他再开口,却给出一个令人始料未及的疑问。
“霍先生,那······您都见过哪些人呢?有没有像我这样的。”
霍昭龙微张着嘴,神色空白。
这份茫然并非出于困惑,而是忽然迷失于记忆的无措。
车减速驶入待停区,霍昭龙视线掠向窗外喷泉,沉声道。
“这些你如果想听,以后有时间我一一细说。有几位与我交情不错,请他们来我们庄园住些日子,办几场沙龙,岂不是更好。”
“您说的是,”择明点头赞同着。
这场谈话就此结束。
由于坚持要回花房,择明下车后婉言拒绝霍昭龙邀他住宿一晚的提议。
霍家主同样没逼迫强求他,在台阶上被韦执事搀扶着,目送他消失于林道尽头。
盛夏闷热,郊外晚风的强劲却不随四季变换。韦执事替家主披上外套,忽略对方眉眼间染上的忧伤,及时提醒。
“老爷,您该进屋歇着了。”
两鬓斑白的男人如梦初醒,这时才想起要问其他家人。不过霍夫人及两位少爷他是放心的,只有一位要额外关注。
“霍骊怎么样。”
“小姐说她累了,演出还没结束她就让司机送她回来了。我有让贝内特医生开安神助眠的药,希望她能睡得更安稳。”
“实不相瞒,她这几天情况时好时坏,我们有时候很难控制住她······”
两人小声交谈着,身影没入亮敞门后。
而他们殊不知,早该走远的择明正匿于附近树林,窥探中把他们的话听了一个大概。
“这下可不好,”择明皱眉苦恼道,“霍骊小姐,不喜欢我精心筹备的礼物怎么办呢。看来,要再准备一份道歉礼了。”
仿佛是心情低落,他折断小半截嫩枝,一条条剥下树皮。
边走边用这散发涩味的材料编织,最后完成他手心的一只并蒂花。
两朵花绽放,末端相连密不可分。
来不及向系统炫耀自己的新手艺,择明瞥见花房灯火通明,即刻将花藏于袖中,推门而入。
里面站着的人果然是霍子骥,他换了一身松散衣服,自带板凳酒瓶酒杯,脚板踩踏地面,不知在打什么节拍。
未等择明进屋,霍子骥便着手倒满半杯葡萄酒。
“从不迟到的老师,您今天可让我好等。我特地爽了其他人的约在这守株待兔,结果你快半夜才来。唉,我就不要求您赔礼道歉了,喝了这杯,跟我一起庆祝如何?”
他一句话说死,口吻破天荒的尊敬,择明难再拒绝这杯深红且散发醇香的液体。
持杯摇晃,漾起淡雅波纹,葡萄酿就的‘甘露’已充分醒酒,闻不到丝毫杂味。
“Cheers。”
低声庆贺,杯沿轻轻相碰,霍子骥率先脖子一仰,喝酒如灌水饮下大半。
在这他无需遵守死板无趣的餐桌礼仪,也能欣赏年轻老师严格按步骤品酒。
观色泽,晃酒杯,闻酒香,舌尖卷起酒液小口啜饮,解析余味,阖眼沉浸其中。
像鉴宝人在博物馆评析藏品那般,霍子骥聚精会神,灼灼目光如铁钉牢牢钉在对方身上。
当择明品酒完毕,他也揶揄一笑问道。
“你不会,是第一次喝酒吧?”
“这种如舞女在舌尖翩跹的佳酿,我确实是首次接触,大开眼界。”
霍子骥一挑,以莫名自豪的口吻说道:“摩涅塔女神。撇去它躺在我家酒窖的年数,它的初始价值满打满算,勉强抵得上你今晚一场表演秀。”
择明若有所思嗅着酒香。
少顷,他皱眉喃喃道。
“摩涅塔······掌管记忆的女神。恕我直言,这个名字不太好。”
他在灯下举高酒杯,光线穿透玻璃与纯净酒质,形成散开的路线。
“要知道,人的记忆是个遗祸万年的小畜生。”
“它能比奸商狡猾,比暴|君更残忍。”
“上一秒它还向你示好,让你待在其乐融融的温馨聚会里,下一秒又不由分说,把你踹进你抵抗最深,不愿面对的犄角旮旯。可是你又不能谴责诅咒他,因为它是由你诞下的孽种,啧,古怪多变的魔童······”
男中音圆润声线迷离,倾吐如同诗人吟诵,浅浅忧郁气息令人联想起雪松味,清冽苦涩。
不知是听入神,还是为红酒润色后的双唇着迷,平时最烦长篇大论说教的霍子骥,这会儿竟从头到尾没打断过一次。
还是系统在择明休息间隙试探一问。
【系统Z:您是喝醉了么,主人】
择明正与霍子骥互相斟酒,对方也打量着他疑惑。
“你不会就这样醉了吧?”
择明咂嘴,同时答复两位。
“我什么时候喝醉,我会知道并且提前告知的。以免妨碍到别人,引起大灾难。”
霍子骥先是愣住,左眼大右眼小,双肩发颤最后终于忍不下去,捧腹大笑。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从板凳栽下去屁股沾满泥,他再直起腰时面露兴味,用脚踢出藏在桌下的木箱。
木桌给他清空当作酒桌,其余所有东西则被他抱起来,小心翼翼放在地上。
“老师,您可不能教坏学生,信口开河胡编乱造。您得证明给我看,我才相信呀,”他说着,又拔掉两瓶酒的软木塞,“您与学生我,比试一番如何?”
酒精催生战意,择明哼出一声笑,两手相叠十指交叉,坐下跃跃欲试。
“这正合我意,三少爷。”
觉得外套闷热,影响发挥,择明语毕扬起头解开衣扣。
视线被覆有伤疤的脖颈勾去,霍子骥的深幽目光又暗沉了一个度,胸膛因过猛呼吸伏起。
恐怕十几天前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会有对自己所认为的‘丑陋污物’,产生不可言说之欲的时候。
想起什么,他又不得不暗暗自嘲。
年少愚蠢无知,竟不懂世间凡人,尤其是其中某类,根本无法以美丑善恶等种种绝对界线区分的。
拼酒第一回合进度缓慢,竞赛双方皆是热身状态,一边闲谈着,一边添酒碰杯。
“我有个困惑想问你很久了,”霍子骥背靠花架,恣意翘着腿,“你到底看上我那活死人大姐什么,别说牵手接吻睡在一起了,你连她的面都见不着。难不成是财产?尽管我们都当她嫁不了人,老头也从来没准备过嫁妆,不过分遗产时没意外的话,她能拿到的数目绝对不少。”
手支起下巴,择明眨着眼,模仿着石像沉思。
当霍子骥以为他醉糊涂时,他忽然扑哧一笑,回答含糊其辞。
“说来惭愧,我对霍骊小姐抱有的,不是男欢女爱的贫乏念想。那种情感,往往只能持续到双方钟情平淡,热恋消退。”
霍子骥半开玩笑道:“听你这话说的,难不成你不是单相思,而是和她两情相悦?妄想症吗?”
那更荒谬了。
“妄想症多见偏好自私的人身上,由于太在意自身而走火入魔,抓不住各种杂绪。”
择明借助酒杯弧形表面和自己对视,像是与真正的莱特·莱恩相望,声如喟叹。
“到头来,成功骗了自己不够,于是转向欺骗他人,试图纠正臆想中的错误世界。”
“不过······我虽然心存私欲,但那无比单一纯粹。像是一份乐趣,”话锋一转,择明趁霍子骥不备,越过木桌替人加酒。
沉浸思考中被偷袭成功,霍子骥却是又惊又喜,手戳着空气,仿佛能戳在使坏者的鼻尖。
“好啊你,这下我非得跟你比到底,把你灌醉不可了。”
择明悠悠坐回原位,炫耀似得摇晃自己空半截的酒瓶。
右眼单眨,笑意狡黠,他再次认真强调道。
“我说过了,三少爷。我什么时候醉,我自己会知道,并且提前告知的。”
酒香四溢,弥漫花丛,这间拱顶花房经历了热闹到安静的过度,这场拼酒也终于落下帷幕。
战局结果是霍子骥趴倒木桌,不省人事,择明饮尽自己杯中的最后一滴,满意忍下酒嗝。
“看吧,Z,我没说我醉,我就不会醉。这次是我赢了呢,问心无愧,”他邀功似得摇晃空杯。
【系统Z:您问心无愧赢的前提是,您期间没有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将您的酒倒到三少爷杯子里】
择明啧嘴纠正:“这可是拼酒必备的技巧,Z。”
花房吊床对于睡惯大床的霍子骥来说不太合适,择明收拾完残局,架起人向主宅走去。
霍子骥卧房在二层很好找,上楼台阶不高铺着地毯,择明搬运得还算轻松。
而巧得不得了,今天在二楼小厅守夜的正是米娅。
米娅靠墙昏昏欲睡,听到声响一个激灵站直。看清来者,她惊诧不已。
“莱特?你怎么在这——咦?这不是三少爷吗?!”
摆手示意对方小声,择明往走廊探头,问道。
“你知道三少爷卧室在哪么,帮我把他送回去吧。”
平日里霍子骥没少干宿醉不归,或喝得烂醉自己倒在庄园的事,所以米娅没有多想,连忙上前在另一边撑起霍子骥,往正确方向走。
可旺盛好奇心再加上今晚听到的新奇‘传闻谈资’,安顿好霍子骥后,她忍不住试探道。
“莱特,你今天今晚也去那个剧院了吗?我被安排在后厨,一点意思都没有。你是不是有和客人们在一块啊。”
择明正为霍子骥盖上薄被,动作一顿。
以为他是犹豫怎么回答,米娅更加亢奋,凑近道。
“你告诉我嘛,我绝对保密。不对所有人包括我姨母说——”
择明转头示意她噤声,目光游移,像跟随着某物。
“你听到了么,”他压低声音道,“有人下来了。”
擅自离岗的米娅方寸大乱。
“糟糕,不会是梅尔夫人突击检查吧,如果是霍夫人就更惨了!”
她惊呼着作势要冲出房间,却被择明拉住,躲在虚掩的门后。
二人恰巧捕捉到一个黑影,它于最幽暗的楼梯口转弯,眨眼下到一层,不见踪迹。
米娅揉揉眼睛,困惑之余,心里不住的发毛。
“莱特,我突然想起来,我姨母曾告诉我,这宅子其实传闻闹鬼,说是有两个亡灵一直游荡在这里······以前有仆人守夜,就、就亲眼撞见过,太可怕了。哎、你去哪?”
择明步子没停,转头回答:“我还从没见过亡灵,不知道能不能跟它去一趟地狱深渊呢?”
听这充满期待的探险语气,米娅阻拦不及,眼睁睁看人沿鬼魂离开的路径追去。
一楼茶室,仆人进出的专属通道,绕开岔路来到露天长廊。
踩着光滑石板路前行,数到一百九十九步,正好抵达那只亡灵奔赴的地狱之门外。
东楼那间新琴房。
不算上今日,择明总共来过三次,眼下情形与最近那次相近,只在某些微妙之处不同。
黑白琴键,八十八音,屋内的弹奏者不知是谁又有几人,竟能使琴音疯狂似暴雨倾盆,比拟千军万马,惊涛骇浪。
择明推开木门的声响轻易被曲声淹没,入眼便是那长发黑衣的弹奏者,双臂几乎横跨钢琴两侧,在低音高音两个区域弹奏。
那已不能称之为弹琴。
男人将钢琴这一物件视作他独权制裁的沙场,而能与他作对博弈的,只有他自己。这甚至还是他准许的。
瓶口极细的器皿,绝不慷慨施舍,绝不感恩接纳。独留最初存在的未知溶液,能是琼浆玉液,也能是腐朽死水,无人知晓。
因这瓶子,就不曾有人触碰打开,刨根问底过。
聆听暗含愤怒的琴曲,择明描摹着那尊瓶子可能的花纹材质。
双手交错按音,手肘重重敲出冲撞神经的和声,仿佛能撬开人脑,灌输进无数疯狂扭曲的呐喊。
回头看向择明时,男人还在喘气。
月光透过玻璃,他的幽深黑眸竟能像猫眼一样莹莹发亮。
几乎是在男人起身弯腰,将琴凳抡来的同一时刻,择明就已做出闪躲姿势。
“哐——”
抛丢力气极大,椅子砸在墙上轰响,四分五裂,一旁的落地窗似乎都在簌簌震动。
眼见第一招失败,男人俯冲堵在门前,反手上锁后即刻抄起琴凳残肢,一气呵成。
凳腿断裂的地方凸起无数尖刺,锋利可戳破手掌,若位置不对伤及哪处动脉,能预见血流成河的惨状。
他的追杀紧逼来得无缘无故,像是没头没尾的惊悚,且怒火狂盛使他体力暴涨,攻势凶猛。
与男人相比,择明正值微醺,处处占在下风。
又一声沉闷钝响,他被身法快如鬼魅的刽子手摁倒在地,毫无悬念。
咽喉被掐,择明在对方身下动弹不得,只能以左臂奋力相抵,不让锥形木刺破开颈动脉。
好在追逐时的突然爆发消耗男人大部分体力,如今他也是硬撑使劲,就看双方谁先认降。
男人察觉异样,是在他发现仅有他自己在急促吸气的时候。
受制于他的青年褐发散开,铺成凌乱扇形,纯色内衬衣领不复服帖,像白蔷薇经受蹂|躏萎蔫打开,即便如此,面具下的嘴角依旧挂着一抹去不掉的从容微笑。
趁人短暂走神数秒,择明迅速扼住那只攥紧木刺的手。
“松开。”
男人咬牙切齿却不鲁莽,正暗暗蓄力,预备下一次乖戾突袭。
择明:“松开后,您要对我做什么呢?”
对方不屑于回答他,沉默着以膝盖重压他腹部。
令人费解的画面再度于男人眼前出现了。
没有痛苦,没有恐惧,青年连唇角弯起的弧度不曾变化。
以为是面具遮掩神情影响判断,男人二话不说伸手,想拽掉面具。
行动过于仓促,极易暴露目的。正因如此,他又被择明偏过脸巧妙阻拦,松懈一瞬,左右两手被双双反制。
如惊弓之鸟即刻弹起,男人轻松甩开择明束缚,连连后退数步紧靠墙根。因为那根本没用力。
一场短暂却波折不断的对峙终止。两名斗士谁都没得逞。
择明扶额倚着钢琴,对着突然胆小的暴|君,他又问道。
“您准备怎么对我呢?”
没有回答,没有靠近意图,他站直欠身行礼,将问题彻底补充完全。
“请告诉我,您准备怎么对我呢,小姐。”
男人如遭雷劈,挺直后背。
当择明缓缓走来,身体微晃,他仍因震惊做不出反应。
“我先提前向您道歉,小姐。”
男人好看两道柳眉拧在一起,贴在身侧的手抽动。
“我现在,真的要醉倒了。”
“能陪您的时间······也到了。”
闭眼马上昏睡的行为完美印证原先的说辞,择明前后左右没有支撑,眼看后脑将重重着地,一只手将他拽住,迫使后仰改为前倾。
他沉甸甸的,能嗅出浓郁酒香的脑袋,不偏不倚搭在唯一清醒的人肩头,垫着胜似绸缎的黑发。
“啧······”
空旷幽静的琴房,亡灵发出不满又无可奈何的抱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