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 千万小心。”
“小心魔神安格与它的不死爪牙。”
“别让它们知道你的名字,别让它们看见你的样子。如果它看见你,如果它呼唤你……”
错乱世界静止, 流云与昏睡的人群拼成鳄鱼轮廓, 孤高地悬浮半空。
无法干涉亦无法融入, 切斯特·福恩低声念诵童谣,头脑混乱。
短暂的师从阿尔菲, 他印象最深的是那本童谣书。
大篇内容描述以安格为首的魔神与神明庇佑的人类恩怨纠缠,而他难忘的原因在于, 一般故事遵循时序从开头描述至结局, 那书却另辟蹊径, 序章安插在末尾。
世界伊始, 时空混沌,不分天地与昼夜。
诸神降生, 各司其职, 依仗神语造万物。
那时芸芸众生共用一种语言, 而人与神实为同类。
某种意义上,人类更像是幼小的神明,被动地引领, 也主动地模仿。
农夫会学着向果林原野低语,种出的果实比马车高大,麦田比海波辽阔。亲人相隔两地, 只需对雁群传音, 让飞鸟衔思念与虚像抵达远方。
唯一显著且绝对的差别,是无尽之河划分的界限。
没人能成功渡河,神亦不会跨越流域。
“穹顶之下日月轮转,时间之流隽永绵长, 唯它是最可怖的利刃。人类害怕提及,诸神亦不愿面对。”
“其名为,死亡。”
腔调走偏,莫名有了诗人味道,切斯特唇角勾起自嘲弧度。
他又想起七年前被暗中处刑的伍德,或者说他记忆里真正的赛伦斯。
对方偏爱绘制读本,专门用来教另一个赛伦斯识字。
翻来看去,全是些古怪却吸引人读下去的篇章,如同脚不着地的幻影,寓言般的文体。
难怪特招阿尔菲喜爱。
但怪人阿尔菲偏袒甚至说钟爱这个弟子,绝不止这一点。
目光下移,暗中物体轮廓清晰,只是皆以诡异状态转化。
每眨一次眼,景象都在巨变。
或像那高塔忽然对折,或像山和断崖垂直互穿,还有不知何时壮如野猪的兔,长腮长鳍的牛。作为仅剩清醒的人之一,他努力让自己镇定。
这简直像做梦一样。
不,他本来就在‘梦’中。
“师傅,现在我们该怎么才能停止这些。”
“师傅?”
第一声没答复,切斯特转头,对方果然正与费思吵得不可开交。
两人从理论学识辩到儿时成绩,此刻如酒鬼互相瞪眼,进行最低级的人身攻击。
眼看双方即将动手,他连忙冲到中间。
“费思阁下,我先替我师傅赔不是,请您别跟他计较。”他又立刻扭头,“师傅,现在不是您吵架的时候,您之前说数量减少了,我刚刚在确认,虽然不及你准,但确实有生物、不、是所有存在物的‘个数’真的在减少,我们怎么办?”
一口气倒完,他做好被当出气筒的准备,所幸费思笑眯眯退开,阿尔菲仅甩了一记眼刀。
“什么都不用做。”阿尔菲的深色双目远眺钟塔,那的砖块正以匪夷所思的跳跃式清空。
“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我们都活在梦里,可真正在做梦的人并不是我们。现在那个‘主人’要醒来了,要么是改主意想做别的梦了,那一直以他梦境为常理的我们,现在等于被拔掉腿的蚂蚁。总之,反抗也没用,乖乖等着就是。”
切斯特咋舌,被另一人抢过话头。
“这位天才用别人的释义真是信手拈来啊,有考虑过给我署名么?”费思似笑非笑,有意点道。
“你提出的?”阿尔菲再次针尖对麦芒,眼神如冰锥,“笑话。分明是你丑人多作怪,头顶装猪脑,抢先说一通乱七八糟言论,败类,可耻,该死!”
“那这么说,我其实还是在速度上胜过你了……”
这样都成了导|火|索,切斯特扶额直叹气,抬起手臂几秒,他瞥见指尖绽出的银白花骨朵。
第一下迷惑眨眼,褐色根系攀上小臂。
第二下蹙眉,整条右臂散作藤条。
吵架那对冤家默契十足,一人抽刀劈砍,另一人抬脚飞踹断肢。
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膀子,切斯特没感到疼,他像割舍掉某种舒适快意,摇摇晃晃跪倒,怅然若失。
观察伤势片刻阿尔菲直起身,恶狠狠收刀。
“定力不足还差点把老朽搭进去,先前特地拉你一把简直浪费我的力气。”
“话不能这么说,兄弟。”费思拍拍青年肩,搀起人反驳,“不是谁都能抵抗得住诱惑的。除了沉溺过去的你,和受困未来的我。可以说,是两个孤高斗士?”
和刚重逢时相似,阿尔菲不否认,缄默审视着对方。
年轻时他血气方刚,不愿受摆布也不想过框定的人生,于是为满足求知欲而触犯禁忌,也为离开古板的家起航。
没人知道他那天看见了什么,就像没人懂得他抛弃一切的决意。包括被他抛弃,也选择抛弃他的家人。
谁曾想,全族里他最瞧不起的家伙竟成了仅有的同伴。当然,他清楚对方也恨得他牙痒痒。
阿尔菲仰头,发出奇怪的嗤笑。
“不。”
“你我仅仅是两只被掐去头的苍蝇。”
“两个在已经疯狂的世界里各自挣扎,鬼哭狼嚎的疯子罢了。”
本应续上调侃,费思失语怔神,些许惊恐为他的不变假笑增色。
森冷惧意来自被唤醒的过去。
他曾听过一个没头没尾的笑话,关于两个拼命想逃出堡垒的疯子。
一人患有遗忘症,一人成日夜里梦游,而他们有着同样强烈的,对外界的渴望。分明他们一次也没见过门外世界的全貌。
他们尝试越过高墙,伤得遍体鳞伤,还因此反目成仇,互相猜忌,却始终不知通往外面的门从未锁过。
“从前,有个地方。”
“两道高墙封闭的要塞。”
“这里关着疯子,傻瓜,各种天生或后天不正常的人们,时而像野兽整夜怪叫,时而学着植物砂石诡异静默一天……”
亦扬顿挫念着开篇,择明手执断刃,悠悠踱步。
比起追杀猎物,他更像饭后遛狗的贵妇,走走停停捋顺发丝,时刻保持得体优雅。
周围不见花草绿荫,是以墨黑为底的过去投影,放映真实发生的幕幕。
在前一天路过的士兵,几年前歇脚的旅人,数十年、数百年前于某天汇集的各色人物,他们犹如胶片叠放,同时出现在同一场景,同步重演着当时经历。
层层虚像中,某道红色身影跌跌撞撞前进,他时而冲刺快跑,时而栽倒爬动,始终拉不开和择明的距离。
【Z:您看起来并不想马上结束‘鬼吃人游戏’】
被系统指出,择明指尖点了点空气,与他鼻梁平齐。
“太心急而囫囵吞枣,是尝不出乐趣滋味的。”
【Z:所以在现在的您看来,‘复仇’也是您的乐趣其一】
“复仇。”
轻念的短词像被无限放慢的步子,择明顺手拂开飘来的飞石虚影。
“我说的不是我。我的还击已经结束了,我不过是等某位旅客阁下回来,与我分享他的见闻,他的感受,他的……愿望。”
【Z:您是指忘记自己的死神,您一早就认定的‘主角’】
择明:“我就当你是以疑问的口吻了。否则我瞒着你那么久却没一点用,多丢面子。”
【Z:您曾说过,您绝不是仁慈的人】
【Z:而‘仁慈’从来不是形容人类的】
简短两句无疑是故意打他脸,青年则甩动手腕,看刀刃轻盈旋转,看倒影笑靥如花。
“又来了。你就是这点让我难以割舍,你是怎么做到既让人讨厌得牙痒痒,又能招惹欢心的?”
【Z:多谢夸奖,主人。我就判断为您是称赞我了】
青年行动停滞了片刻,但捕捉这须臾改变,对依附他的系统来说易如反掌。
它能探查到对方吸气吐气,冗长沉闷,随即不加掩饰地笑两声。
“好吧。看来前次定下的比赛你我分不出胜负了。平局一次,帮我记着。鉴于你在我这已经失去大部分功能意义,Z。”
语毕他扬起右手,弧形刃片荡出幽光,繁杂虚影刹那间冲散,剩下一人为主角的过往。
第十三任姆纳非格·拉法叶,现在四处逃窜的红衣老人,幼时就天资聪颖是族中佼佼者,年仅十八岁就袭承祖先之名,包括依附于它的财富、人脉、权力,还有一份代代相传,留存至今的远古记忆。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先生。”
途径继承仪式,择明穿过肃穆人群满脸堆笑。他远远询问。
“是什么促使您做出决定,要和先辈做出同样的选择?”
旁边画面飞闪,抢答了话题。
那里的红袍青年风华正茂,他召集全族宣讲,高举法杖指挥的没有,像极了那机警牧羊犬。
“为了我们阿卡夏,为了已经被神灵抛弃至绝地的人类,我们必须再一次找到‘它’,留住它。”
“而我们必须记清楚一点,只有能帮我们延续希望之人,才应当是我们所求的希望,才是应当延续的……”
演说一如曾在辉煌圣殿,在密闭马车内,他的坚毅是眼底燃烧的火团,那种明亮给予太阳般的错觉,引来敬畏和顺从。
回忆的正主跌倒在黑色平地,抓紧半截杖柄扭头。
仿佛羚羊被逼进绝路,老者绷紧肌肉面对天敌,一头残暴嗜血的捕食者。
捕食者一席黑衣,身影几乎融入四周,似诗人划拨琴弦,边说边笑。
“为了要抓住希望而团结地人为甄选,囚禁希望本身。”
“为了让囹圄合理而用崇高包裹谎言,框定福音本意。”
“恕我冒犯,先生。打从第一眼见到您,我对您就无比厌恶。您让我久违地想起位故人,他……已经去世很久了,在我心里。”
两侧虚影晃荡,正是白金使徒洛伦佐带哑巴男孩觐见的当日。看着那一大一小的人影和过去的自己,姆纳非格定神缓缓后退。
“你不是赛伦斯,也不是伍德。”
事到如今再强调这些也无意义,老者仍高声重复道。
“你根本不是他们!”
“你不是跟着洛伦佐来的,你——”
择明的淡然使对比愈发显著,也令对方渐渐敛声,最终吼道。
“你是谁!”
“您的判断力,我由衷敬佩。”夸赞的语气平淡,择明右手搭上胸襟,“在下只是途径于此的旅客,是擅长哗众取宠,并以此为乐的丑角,或许用您的话来说更合适点?不可饶恕之——罪人?”
姆纳非格愣住良久,如关节生锈的木偶迟缓起身。
“怎么样的。”
“你来的地方,怎么样的?”
择明先回以微笑。
【我能好心给这位先生解惑么,Z】
“十分无趣的地方,先生。”他不等答复抢话,迈开步子。
“老实说,根本比不上您苦心孤诣维持的圣域。在那我可喝不到绵软爽口的小麦酒,吃不到香脆酥软的烤牛舌。”
“这有数之不尽的宝藏,用之不竭的灵泉,‘这个世代,是离本源最近的高塔’,你们不都这么说么?”
姆纳非格步步后挪,试图找到安心的支点,哪怕是堵墙壁。可事实是四周只剩下了他和眼前自称‘旅人’的外来者。
“你想要做什么。”他又用问句吓退道,“你毁了这一切!你毁了所有东西!包括莱维他——”
“我刚才不是回答您了?可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择明指腹摁压刀刃,稍稍施力印出红痕,这一行为引发了老人眼中的情绪异动。
“好吧,那让我们换个简单的说法。是什么促使您做出决定,要和前人做出同样的选择,去囚禁一个神。”
人类囚禁神明,简直荒谬至极,姆纳非格再次愤愤甩手。
“胡说!一派胡言!你以为我会中你的计?你什么都不明白!”他厉声否认,“是它愿意留下来的!”
“它愿意为我们留下的!”
“因为这就是它该为我们做的,不是吗?!”
音浪迭起,隐约传出这片无底黑暗,惊醒沉眠中的生物。
而那灰雀倏然振翅,掠过切斯特三人上空。
“鸟?”阿尔菲惊疑道,“怎么这种时候还有?”
费思继他之后仰头,望着灰雀前行的方向。
“你说过,你的弟子是不受死亡禁锢的人。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
“不知道。”阿尔菲爽快承认,“别说他的位置,以前他从哪来到哪去,我也一概不知。我能找到他,纯粹是他为了照顾那小恶毒蛋不想动。不然我早就先拴着他跑了,把我囤积的谜题讨教完。”
听出其中的骄傲与敬意,费思觑了一眼。
“这也太古怪了,不是么。连长老都遇到和你相似的情形。他看不穿他,哪怕是皮毛。”
这也是为什么他费思·李恩能在七年前逃过一劫,没被当成共犯。
“你居然拿那孬种和我比?”阿尔菲扭头,声音充满难以置信的怒意。
“哎呀抱歉,我忘记你的比较不靠谱。论准确和真实度,或许长老先生更胜一筹。毕竟他触及的是灵魂的记录。”
“你要笑死我还差点火候。灵魂的记录,哈!那玩意儿可是和人一样会骗自己的,明明我的才是……”
新一轮互呛在即,切斯特强忍困意出声。
“你们快看,那里、有东西。”
艳红列车在夜里尤为刺目,美丽也散发危险邪气,它模仿毛虫爬上钟楼,沿外墙转弯,乘空气减速,准确降落三人面前。
车灯明亮,一左一右恍若日月,滚滚烟雾拥有真实焦味,是种呛鼻的香气。
面对诡谲列车,三人踌躇不定,直至灰雀从烟囱落至门框,歪着脑袋小步跳。
“来不及考虑了。”费思望着后方叹道,“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就只能上去了。”
沉睡的人,倒悬的树,倾斜的房屋,除他们外的所有事物已变得完全超出想象。
砖块长出牙齿眼珠,无意识的咀嚼和眨动,古树根系成了人腿,起伏的肌肤犹在呼吸,而人类原来的躯体彻底失常。
有的模样接近鱼却身披羽毛和凸起的肉|刺,有的好似蛇狮拼接,中间干脆杂揉,集合多种生物特性。
上车逃难顺理成章,但他们发现自己不是第一批乘客。
车头副座位,某道身影隐约可见。
两名李恩家的怪人尚在防备,就切斯特惊呼道。
“那个木偶?”
初次抵达阿卡夏,住进白墙小屋,他用当时第一次拿到的钱买来这木偶送人。
曾亲眼看过它修补后的模样,即使放大数倍切斯特也绝不会认错。
“是伍德、是赛伦斯的木偶。”
他的话并未让另外两人放松警惕,可还没查看列车就忽地启动,三人顿时东倒西歪,勉强坐稳。
乘坐和观看体验截然不同,他们好像化成列车在这梦中上下翻转,飞冲云霄,速度快到穿堂风有了实体,割破衣角脸颊,快到时间仿佛也被甩到身后,让人丧失意识。
挣扎中无意的一瞥,阿尔菲不再冷静。
窗外到处林立巨大身影,他凭自己的知识和语言根本无法描述。
太渺小了。
他在那些存在面前堪比沙砾。
那形象,那声音,令人怀念且畏惧,是在胎中倾听母体外的呼唤,是小小的脑壳中初次构建的世界雏形。
碍于狂风,他说不出唯一符合的猜测,只能和费思一样瞪大双眼。
他们看着这些巨人打造天地,雕琢生命,但能感觉到那并未倾注多少情感。
它们似乎在完成一项使命,或该称之为任务。像人圈养鸡鸭,驯养狼狗,目的性极强的抉择。
然而所有生物中,人实在太像它们了,像到能在某天学会他们的语言,开始自己驯服其他存在。
他们甚至造出工具,盖起房屋,这些它们指示之外的新事物,逾越它们的掌控。
若不是寿命短暂体质脆弱,他们最终会达到何处?
“最开始,是因为他们创造出了‘战争’。”
嗓音模糊,不大不小,照旧能在呼啸狂风中引起三人震动。费思艰难扭转,瞥见木偶背影。原来是它在说话。
“我们没有阻止。所以,以‘战争’为首的子代神明就这样诞生了。”
风景飞驰,光怪陆离,在抢夺和报复中,古时人群上演着而今看来陌生却也寻常的戏码。
你来攻打我,他又掠夺你,原是村落间的挤兑逐渐发展为国土上的争端,为了自保,不受波及的族群亦不得不拿起武器。
觊觎被付诸于行动,诱骗和谋杀应运而生,历经一轮继一轮的野心迭代,没有界限的天地竟被划分无形疆域,不曾分级的同族拆成三六九等。
而当人们内部的激变到达顶峰,反馈给初始神灵的影响终于无法逆转。
“小德瑞不能再让所有种子发芽,阿诺尝试让干枯的河流复苏,却没一次成功,艾瑞斯想吹熄战火,可普普通通吹动旗帜的风,又让火焰烧得更旺……”
纯白亮光乍现,蛮横夺取视觉,三人连呼吸都愈发艰难,还能听到那声音自诉。
终于,散布大地的人类不再满足,他们想要看到那条传说之河的另一端是什么,想知道天空之上有谁在俯瞰,摊开牌面重组一句解释——他们想要拥有与神同在的寿命。
这是极其危险的未来,而他们并不清楚自己所说的话语,会对语言创生的世界产生多大影响。
“所以,我们做出决定,要让一切结束。”
平淡的叙述弱化魔音的不适感,列车也总算放缓。
切斯特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疼得嘴角直抽。他没发觉左右空了,愣愣盯着木偶人。
玻璃窗倒影着它变换的面貌,有女人,男人,少年少女,有时他来不及看清这张,马上又换成下一个。
“你要怎样,呃,结束。”话脱口而出,他真想敲自己脑门。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对方回答了。
“由我和我兄弟一起承接的最终旨意,是只有我能完成的处刑。”
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世界原本是一本写满无数种文字,无数个人物,发生各种情节的故事书,那么我将要在它的下一页,画上唯一的终止符。”
木偶缓缓侧过头,在青年的惊愕目光中,它的倒影定格最后一张面孔。
莱维·拉法叶。
切斯特深呼吸,那瞬间空气冷得出奇,冷得就像那垂落肩头的银发,使人联想起雪夜的至纯色泽。
“这个‘故事’,原本到我这就该结束的。”木偶继续说着。
“修他……我的弟弟他先送走了其他人,让他们在他体内沉睡。然后由我对叛乱者处决。等我完成这项任务,就会一直和他坚守到最后。但那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木偶转过头,颜料线团组成的五官没有表情。
“杀死一个‘故事’,真的不比创造它来得容易。”
早在莱维的面孔出现前,切斯特就感受到那股悲戚。此刻无需去看倒影的脸,他注视木偶也莫名哽咽。
“所以,‘阿卡夏的悲剧’是你做的?”
木偶没有直接回答。
“我以为,我明白死亡是什么。因为我拥有它,在那之前,我已经无数次的带走亡者。”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切斯特一晃神,踉跄着上前。
他坐在这只令他毛骨悚然,同时又似曾相识的人偶身旁。
“我还记得,我与我弟弟意见不合。但他是那么心软和善,他太慷慨了,答应会等我,借给我他拥有的东西。不然我过不来,也无法留下。”
“可是我要过来的理由,我找不到了。”
“如果他因此厌恨我,我不会反驳他。”
“是我违约在前,是我犯下重罪。我竟然还忘记所谓‘死亡’到底是什么了。”
木偶仰起头,颈间关节咔哒响,替他发出哀叹。
“我现在连让这一切停止的能力都失去了。我真是,罪大恶极……”
有过阿尔菲的恶补,切斯特思路通畅。他立马猜出对方身份和那通忏悔的含义。
旧故事里读到的某句适时闪过脑海。
‘不像它的兄弟,它掠过,它收割,播种恐惧与绝望,正是死亡那只无足飞鸟’
说不出话,切斯特甘当哑巴听众,他想捋清头绪但脑袋始终是团浆糊,悄悄查看,怎么也找不见另外两人。
冷气让睫毛结出了冰晶,他哆嗦着紧贴红皮靠背。
“……列车。”他丧失在知觉时呢喃道,“大概就像这列车吧。”
“死掉的人,依次站好登上不用买票的列车。”
“没有票,所以位置也是不固定的,旅途到底要在哪里下站也不知道。”
青年视野涣散,眼球蒙上雪霜,恍惚间他好像听见喧哗,热闹得像涌入一批同行旅客。他心顿时踏实,暖洋洋的。
“窗外闪过的风景,是时光倒带的人生。我能找到自己遗忘的东西,看到讨厌的、喜欢的人,但是无论多么深沉的留念或后悔,列车是不会停下的。”
就这样一直行驶,朝向未知的前方。
或许哪时,在这碰见早亡的老友,水火不容的仇敌,可因为大家都不知终处,反而能更专注景色。于是人们并排而坐,在无言中期待旅途的万般可能,像期待一场新的剧目。
哪怕区区灰雀啼叫,也能唤醒满腔喜悦。
只有个别傻子才不会享受这份欢乐吧。
青年全身覆冰,心里坚定立下结论。
很不凑巧,有一傻子就在自证‘个别’。
与择明对峙中,姆纳非格保持火苗窜涌的表情,任何高明演员都不会用他的方式演绎愤怒。这张起褶的脸快挤飞五官了。
但也不能怪他,是他的辩论敌手不给面子,悠闲地左顾右盼。
简直是赤|裸|裸的愚弄!
待老者敛声喘息,择明才笑着摊手。
“您想要说的,已经结束了么。”
姆纳非格忽然呛气,鼻腔内火辣辣。匆忙压下来后,他紧盯青年手中之物。
“您还想抢回这个?”择明将手体贴往前一送,“若是如此,您连这份刚愎自用也要和我那位故人对上了。这可不是好事。”
对方依旧沉默,再次往左挪动。
过了半晌,矛头又直指向他。
“那也胜过为满足一己私欲,为非作歹,毁灭所有人希望的你。你这怪物。”姆纳非格鬓发凌乱,威厉目光回到审判当初,“你的灵魂,比所有魔神,比所有污秽之物还扭曲丑恶。”
择明若有所思打量,抿唇状似纵容的笑。
“您这句话里,有两个错误。”他像受到邀请欣然踏步,比出手指。“第一,我的意图不在我自己。”
“第二,妄下定论前,您有将您自己考虑在比较范围内吗?”他故意倾身,体贴身躯佝偻的老者,“我的意思是,您有照过镜子吗?”
喉咙的发紧处爆出怒吼,姆纳非格再也藏不住企图,用尽全身力气持残杖戳穿手掌。
掌心有他悄悄画上的血阵,在这夹缝空间,他依然能用语言支配他物。
冰冷铁索应他召唤,又一次从地面暴起,牢牢困死罪犯。
转眼间择明全身受制,金属长条如洪奔涌,伴着声声骨骼断裂的间奏,那柄断刃从他手中脱落。
姆纳非格飞速扑倒,不顾形象扒拉链条,他拾起断刃后退,看着面前的‘笼中鸟’畅快大笑。在继承仪式上,在找到新的‘莱维’后,他都不曾这样笑过。
笑声断断续续,充满大仇得报和胜券在握的快意,他最终上气不接下气,为眼前熟悉的一幕止声。
一双眼睛透过缝隙注视,目光虽是和煦却暗藏蜇人冷刺。
那样的蔑视,到了厌恶也不屑施舍的地步。
为什么还没死?
才生疑惑,他惊恐发现铁环中间渗出血红泥浆,是被挤扁挤坏的人体组织,挂着两颗完好的眼球。
“看来您借职务之便,学了不少本领,实乃当之无愧的智者。但到头来,您还是没回答我的提问。为什么,您要选择和先辈一样?”
肉泥黏黏糊糊,摔落时的声响也无比粘稠,姆纳非格顿生不安,挥出右手。
“义人之口道出智慧,义人之舌诉出正道。”
“经历试炼者可得信与福恩。”
“上主,圣火,请怜悯我们!”
“何等神圣,何等威严!”
“上主,圣火,请准许回应!”
他娴熟施展兰伯特家独有的火咒,看肉泥燃烧成灰,不敢眨一下眼。
几滴冷汗划过鼻尖,他脚踝忽然被东西缠绕。
僵硬着垂下头,恐惧如岩浆迸发。
烧焦的,不成形状的骨头,正紧紧箍住他双脚。漆黑骸骨上的血窟窿排满尖牙,每一颗都朝着他狞笑。
“如果这就是您的回答,那未免也太‘谜题’了点。您想和我玩猜谜?”
回过神来猛力踹碎,姆纳非格强忍大叫冲动。
他升起岩石将残骸禁锢,下一刻石头却渗出血水,鬼魅般的步步紧追。
他吟诵念词将血液冻结,岂料等着他的是寒冰重组,扭曲人形继续向他逼近。
为什么就是死不了!?
使出的招数越多,喘息越是沉重,不知第几次看肉泥蠕动着爬来,老者濒临崩溃,竟让自己身上燃起火苗,以此避免触碰。
“别过来、你别过来!”
喝斥里没有愤怒,每一字都充斥着惊恐,他脚发软摔倒,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我猜出来了。”肉泥干瘪的眼球挂在他脸上方,观赏他的绝望,“你之所以那么做,就只是怕你自己死去罢了。”
“你从来不是为了救人,也不是为了家族荣耀。你就是害怕自己的死亡。”
得到答案,老者疲态的脸一如打翻的色盘,各色相混,难堪得引人作呕。
也因他片刻的发怔,肉泥钻进双耳口鼻,强烈的污秽感下他忘却毕生所学,只像被水蛭吸满的野猪,狂叫着满地打滚,撕扯上衣,抓裂皮肤。
敞开的嘴,扭曲的脸,石雕般定格的身躯,这些是他再也无法看到的自己,而在几米之外,择明完好无损,踱步欣赏。
“如果噩梦是您的惩罚,未免也太过仁慈了。啊,在下差点忘了。”他语气谦卑,恭敬转身。
“恭喜您平安回来,塔纳托斯阁下。”
“我还是喜欢你喊我莱维。”
温婉嗓音透着无尽寒意,择明感受到的森然气息源于那道颀长身影。
一层楼高的人形,身后翅膀宽阔,那漆黑飞羽及地,散落细小绒毛。弧形断刃在他手中恢复原状,是一柄巨大泛光的镰刀。
【它还有灵魂眷恋于世,飘飘荡荡】
【附着每一朵鲜花,彻夜陪伴守候】
【是今日,我们如约相见】
【美丽的,可爱的知更鸟】
择明沉醉地叹息,一再伏底献上鞠躬。
“那便如您所愿,莱维阁下。”
对方却不乐意,勾动右手食指,让他像被谁扶起站直。
“我不值得你如此对我。尽管因为有你,我很开心,哪怕是谎言。”
巨大身影弯曲,俯向他伸出双手。
十指指甲长如枝丫,尖锐无比,但它小心翼翼,托起人类青年的脸颊。
“不,那不是谎言。”它呼出尸体腐烂的气,“你没有骗过我,只是仿徨在这太久,我早就不懂那些含义了。”
“我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还会继续忘了那两件最重要的事。”
他结束这一切,回到被他抛下的兄弟身边。
直面这庞然大物,择明神色如初,他越是平静,越是让黑影的心悸动。
“那么,您能做到吗?”
轻飘飘的提问,毫不费力将莱维打进深渊,虚影一晃,跪倒缩回常人身形。
“我……做不到。尽管我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语言和使命。可是……”
可是就像那故事中的地底国王,他又是如此割舍不下自己沉浸的美梦。
松开遮挡双眼的手,莱维恍惚吐字。
“我记起来了,处刑的那一天晚上。我闻到一种格外美妙的香味。”
沉睡在他兄弟体内的诸神,经对方转换成了制造死亡,也就是他降临的引子。
在成片成片的人与生灵死去的城邦,他面无表情漂浮上空。
“那是对母女,困在坍塌的石屋里。那女人知道自己出不去,得救的希望微乎其微。”
随着回忆,眼前仿佛再现难忘的场景。
那母亲满身尘土与鲜血,拥着襁褓中的女婴,一一亲吻她的脸颊额头,竟继续哺乳着她,轻拍后背哼唱。
就是在这一刹那,他与那母亲有了四目相对的瞬间。
迷朦香雾扑面,逝过他带走生命的指尖,最后留下的是两具冰冷躯体,和一位被香气俘获的神灵。
“我想再遇到一次。”银色发丝后,莱维的表情又哭又笑,“我想知道那是什么,至少,让我知道我该用什么文字记录它,找到是谁创造它,然后拥有它……”
被捧住脸的变成了他,他被迫仰视最不敢见的人。
他听对方说道。
“这个,您不是已经得到了吗。”
“从您让第一只雏鸟复生开始。”
“您的爱,永垂不朽,与梦长存。”
郁结像水渗入泥沙消散,几声破碎的呜咽后,青年将脸埋入择明掌心,整个人向前依靠。
“可我搞砸了。现在谁也无法挽救了。”他说话抽噎,颤抖得厉害,“我还能怎么办?”
他的梦已经破碎,留下被他所害的众生受罪,就算再找到他的兄弟,也无法再复原。
“那——祈求吧。”
青年眼含泪抬头,有点发懵。
“向我请求帮助。”说出这话,择明的腔调多少有点戏谑,“我向您承诺过。我会送您这世上最美的花朵。”
“我的出生,就是为了将您用花淹没。”
“我会给您想要的……”
逐字减弱的音量,恰似一首慰灵安魂曲。
但不知为何,这让莱维想起蛊惑二字。
即使是这样。他喉结滑动,心想着。
即使又是欺骗,只要是这个人他也愿意相信。
或许,这是继人类囚禁神明后的又一怪诞剧目。
只可惜无人见证,也无人知晓,堂堂死神竟伏在人类青年膝前,渴慕眷恋地祈求,没有半分犹豫。
那喜极而泣的哭声,夹杂不太美妙的对骂,听得切斯特·福恩皱眉。
一个激灵睁开眼后,他翻过身,看向仅剩的左手,诧异的他如木头杵在原地。
脚下是正常土地,旁边两位李恩家的仇敌还在吵闹,起因貌似是阿尔菲的破布袋不见了。
“你这混蛋,是不是刚才趁拽我裤带偷了它!”阿尔菲气到拽人衣领,唾沫星子狂喷,“还给我!”
费思用手抵挡口水,回以假笑,“我不过是看您飞出去,好心拉您一把。而且,我还不至于对您的东西感兴趣,毕竟您的品味——”
“少唬人,给我拿出来!你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吗!我找我爱徒全靠他啊!”
眼看导师要上手搜身,切斯特连忙制止道。
“关于那袋子,师傅,不是费思阁下拿走的。”他顶着对方的杀人目光解释,“我好像,不,是我看到它在那辆车上被叼走了。”
“叼走?”阿尔菲总算松开人,“什么玩意儿叼走的。”
“看起来很大,但好像又挺小的,大概是……吧。”
这描述不知所云,气得阿尔菲将火撒到青年身上,角色轮转,费思不得不上场劝架。
三人扭在一块,又不约而同静止,远方诡异地膨胀出一团黑色,没给他们反应余地,气势如虹的将他们吞没。
吞噬瞬间既没有感到恐惧,也没有任何不适,他们像婴儿回归母亲怀抱,舒心的沉睡。
正如在漆黑深处,两个躺在择明腿上的人一样。
左边,刚从布袋里放出来的赛伦斯,眼眸半阖,惬意哼哼。
右边,莱维频频睁眼舍不得入眠,他坚持着想听完择明的故事,想注视着对方入睡。
想起一切的他,其实有些话还藏在心里。
曾为神灵,也懂魔神来源,他知晓魔神依仗欲望谋杀人类。
哪怕如心思缜密的长老,他虚假的亲人,也掩藏不住最深处的欲求。
唯独哄他入睡的青年,他在对方眼中看见的,只有绝望而甜美的黑暗,直至这最后一刻,他所能感受到的还是那臂弯中慈祥的温度,是夜晚独具的魔力。
他相信,这一次肯定会做一个好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