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好主意。”
“什么, 肖恩。”
“把今夜见闻略微改编,分享给我们的优秀听众,T先生。我不能总念写些比果酒甜腻, 比芝士黏稠的缠绵故事,口味是需要人为调剂的。”
“你给他念什么他就听什么喽,肖恩。”
对话发生年轻男子和怪声鹦鹉之间,二者声调、语气、口癖迥异,可的的确确是由一人同时扮演。
择明就坐庭院秋千,右手举着,翘起自制的指套鹦鹉。
“这就不对了。”他反驳玩偶, 煞有介事,“任何形式的演出,都分两种参与者。若一场台剧, 表演者浑然不顾观众感受, 他落幕是没人肯叫好买账的。”
“好吧, 肖恩。”
双簧唱得火热,唯一听众出声。
【Z:您的讨债行程今晚是否要搁置了, 主人】
“不急。”择明勾着食指,鹦鹉玩偶灵活转动,冠羽摇摆。
“债务是种随时间流逝反而更易抬价的东西。没找到指定债务人前,我会好好按利息替他计算总值。”
【Z:您暂时没辨别出是谁指使杀手谋害卢修斯·芬奇】
鹦鹉刷地扬起头。
“扫兴, 扫兴,它戳了漂亮泡泡, 肖恩。”
晚风低语,在金光熠熠的喷泉里掠起鱼鳞起伏。等水波送走了风,听众开口。
【Z:如果您不想我毁了您的兴致,您可以直说, 主人】
择明摇着头笑,脱去指套。
【我不厌其烦地再说一次,Z,尽管你有时心直口快得讨嫌,但正是这点特质,让我难以割舍】
【不亚于一位能恪守原则至最后的自我主宰,无坚不摧】
他伸手,拍拍脚边的小管家机器人。
圆筒外壳半人高,眼睛一圈闪蓝光,它受到指示立起接收器,好似小型犬撒丫子跑回主场。
“而且你谦虚,理智,对事物洞若观火,拥有充沛耐心,同时拥有他们两种以上都何其难得,可称智者。”
“我喜欢与聪明人相处,乐在其中。”
【Z:我也再次向您解释,我并无您提及品格的必备载体,一切是为助您有效分析。但感谢您夸奖】
“那么,请我的聪明人助我一臂之力。告诉我,这新奇的‘度假地’与前次最大的不同在哪呢?我指的是,整个——世界。”他双手大敞,划出圆弧,指尖掠过路灯光晕。
换取对方的短暂安静,青年抿唇暗藏得逞。
他知道答案,却非要从系统这得到另种表述。
【Z:冲突主体与矛盾内核】
【Z:本质上,您在上一世界抓住的最大利用杠杆是上与下,穷与富,强与弱的对抗性矛盾。而现在,它们转嫁到另一种对象】
“如果你去给T先生讲故事的话,Z。”择明如意料之中失笑,“他一定等不到第三句,就把你打得皮开肉绽。我知道你没有‘实际载体’。”
抢完话,他起立伸懒腰。
迎风辨出几缕气味,转瞬站直。
几道身影由远及近走来,为首的金发青年笑容乖张,率领队伍停在半米外。
“瞧啊,天大的喜事,是我们家的‘小克兰’。奇怪哎,你不是说就算在外面饿死冻死,也绝不回这个家了么?怎么反悔啦。”
“麦肯,别乌鸦嘴。万一他真是想回来吊死在门口,恶心我们怎么办。”
“对——哦!我可太害怕了,哈!”
旁人嬉笑搭腔,渐渐围拢瘦削青年。
择明静等对方无话可说,点头含有敬意。
“我收到了请柬。”
“所以呢?”麦肯戏谑道。
“我是客人,麦肯·芬奇先生。”
无形板擦抹去麦肯脸上的讥笑,他受一股闷气牵动嘴角,抽了抽。
“几年不见,你倒变得伶牙俐齿。在外面没少用这张嘴做生意吧,一回多少价钱?”
择明莞尔,不予回应。
【他还猜得真对,到今天我确实赚到不少。你说呢,Z,我要如实回答么】
【Z:我认为他在以您的性别,对您进行人格和身体上的侮辱。此行为绝非一位‘聪明人’该有】
无用乏味,理应剔除。
听懂含义择明低头,无奈一笑。
“您还是老样子。”
他迈近半步,淡光下的脸庞苍白,散发细微冷意。
“对每一位家族成员,甚至对我关怀备至,不惜匀出训练时间,再到后来退出候选名单。我真替您感到心痛。”
在戳痛点方面,若择明自诩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以克兰为代表,所有同辈新生代自小被灌输芬奇家血脉超凡的理念。他们接受培养,专攻一或多种领域,誓要达到顶尖。
前提,必须是基因优良,体能智商出众,誉为天生领导者的alpha。
但像一亩豆田避免不了坏种,即便是芬奇家,也会有才能平庸的‘空豆壳’。
麦肯年长克兰两岁,同样以绘画天赋起步却始终碌碌无为,到最后退出栽培列队,只在克兰身边打下手。
“你找死!”
面对触怒自己的怪胎,麦肯毫不手软,更不似蓝胡子顾忌双方生理差异。
他这颗涂满定型膏的浅金小脑袋,内部广播只循环播放一句——我要狠狠挥出一拳,把这白羽鸡摁进泥里。
打击目标原地不动,力量速度定死结果。他必胜无疑。
然而千算万算,麦肯没算中计划会与拳头双双落空。
那只机器小管家带着警报呼啸而至,四肢拧动身长拔高,它登时多出两米,如一堵铁墙横在二人间。
它爪中的酒杯未洒一滴。
“什么、你滚开!”
“听见了吗破烂!别挡我路!”
对自家产的机器施令,麦肯越是喝斥越震惊无以复加。
小管家犹如着魔,母鸡护崽般防住他们。即便它没攻击功能,可数条机械臂专为搬运重物设计,力道之强悍是人类躯体远远比不上的。
一名同伴绕后试图偷袭,它长臂飞甩,竟把人甩进喷泉,撞得头晕眼花,浑身湿透。
围观占据由激烈发展到僵持,全程安乐的择明探出头。
“我是客人,先生。”他有意与两眼冒火的麦肯相视,佯装诧异,“您家的机器,怎么比您更清楚呢?”
该死的设计这破玩意儿的家伙!
暗骂设计师大名,麦肯极力折叠恼怒,将其压缩,堆积底处。他弯腰扑哧一笑,再抬脸和颜悦色。
“怪我怪我。刚才在里面被他们灌酒头昏脑胀,糊涂耍脾气了。你当年和大家都闹得不愉快,特别是你父母,我啊,这里过意不去。”麦肯轻拍胸口。
“但你说的对。既然有人给你发请柬,来者是客,不如——我给你赔罪?对了,我顺便找找薇诺娜,她一直担心你。等她结婚了,你们再想见面怕难过登天。”
侧身示意明亮主楼,用词礼貌恳切,为表诚意他立即遣散其余人。
麦肯:“怎么样,愿意接受我的招待吗?”
择明:“恭敬不如从命。”
穿行长廊,登上台阶,麦肯扮演称职领路人,特地选僻静角落避开视线。
“我知道你不想被别人看见。”他主动解释,显得慷慨大方,“话说,你还在经营那什么——摄影工作室?”
“很遗憾,出于某些原因,它即将关闭。”
“那你还能去做什么。不会真去救济站吧。”
那股幸灾乐祸的调子难改,择明不在意。
“世上可谋生的途径数不胜数,我四肢健全,身体健康,当个跑腿门童还是绰绰有余。”
话音刚落,他观察到对方神情的有趣变化。
仿佛见了墙缝中因糖而生的蛆虫,厌恶不愿接受其存在,又不屑亲自动手处理,硬在平地俯视,指指点点。
“身在芬奇家,还差点分化成稀少mega,你居然去大酒店门口抛头露面干脏活。唉!”
一声叹气包含太多,短途旅程亦临近尾声。
他们抵达五楼东面尽头,面朝一扇古朴铁门。
“先进去坐会儿,里面有吃有喝,没有别人打搅。我这就叫薇诺娜过来。”
——蠢货就等着受罪吧
心声神态截然相反,男人正欲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叫好,却见那卢修斯扭过头,一双眼无波无澜,似镜头将他框住。
“怎、怎么了?”
发怵原因未明,麦肯结巴不自知。
恍若光线造成错觉,他感到那几秒里卢修斯注视着他,眼神怜悯。
“那,有劳您。”择明如男人所愿推门而入。
厚重铁门是回弹设计,往里推若没支撑便迅速合上,巨响震耳欲聋。
声音没吓到择明,但惊动房中蛰伏的另一生物。
硕大杜宾犬立耳跳起,嘴周围皱起怒纹,层层叠叠。
它弓身,吹奏比号角低沉的警告音。
饲主不在身边,它只需一个信号便冲上前,撕咬目光所及的猎物。
手脚的随意一动,眼神的退缩闪躲,所有可视作投降的示弱,都将打开它化身地狱恶犬的魔盒。
而它不像大部分人类。
它不讲道理,也听不懂风花雪月的故事。
【我记得,这是丽兹夫人的爱犬】
【Z:是的,主人。而且您制服不了它】
择明保持静止,眉毛微不可见一挑。
“我是否能理解为,你在质疑我的能力?”
【Z:考虑到周边环境与您的生理限制,主人。在这颗星球,这片土地,您是各种意义上的‘弱者’】
小阁楼专门打理过,只留软垫沙发供黑犬休息。
封闭房间内两手空空对付它,没三两下就先被咬掉层皮。
“有趣的观点。”
“非常,非常有趣。”
择明说着前倾上身,借此加深俯瞰压力。
那条狗低吼着愈发狰狞,仔细看后肢隐约发颤,间隔稍长。
“这是得到充分进化的世界。科技,文明,社会关系,乃至性别。放在过去人们不敢想象,堪称巨变。”
“其中有趣的点在于,尽管外物世界日异月新,人们的内核伦理永远会落后一步,衍变缓慢。”
说这话时,他已在杜宾犬的恫吓中逼近数米。
每当黑犬准备猛扑撕咬,他总能抢先一步,深邃目光坚定与之对抗。
“谁价值高,谁本事大,谁就当家做主宰。我们不能否定这道理本身。软弱者是统领不了一方天地的。”
“但,依我拙见,为何人伦总是进化迟缓,这得归咎于某类在位者一贯的无餍。”
距离剩半米不到,黑犬猝然狂叫,爪子刮擦地板,声音刺耳。
“诚然,他们具有天生优势,在最初以强者自居,可当时过境迁,他们朦胧地意识到,保护的,受保护的,强大的,孱弱的,天才的,平庸的······这些特征,绝非独属某类群体,用以划分阶级。”
“是全部。”
“适用于每一个体。”
“而一旦这念头明晰,他们会恐惧,会像失了理智的狗,狂吠乱咬。”
青年单膝蹲地,手臂抬起,摊开的五指犹如严密蛛网,猎物无处遁逃。
单是这一动作黑犬全身短毛炸开,纵使如此,它仍不敢咬眼前这人类一口。
他为什么不怕?
他为什么能泰然自若地走来?
犬吠陡然滑向凄惨,那条长尾卡在墙缝,垂落后腿中间。
“这使得应有的内核演化困难重重,像点燃一堆湿柴禾。若不聚集足够温度,它就只能在一次异常耀眼,惊天动地的火星坠落中迸发。”
“所以,看,没有什么比找到一颗合适的‘火星’更关键。”
左手终于拿到厚实靠垫,择明结束长篇大论,呵气蓄力。
不出所料,他最忠实的听众回以答复。
【Z:如果这是您想要证明的实验观点,那我会支持您到最后,主人】
“谢了,Z。那,让我们拭目以待?”
灯下影子激烈舞动,这份狂欢仿佛传递至一楼,震倒桌上酒杯。
一名侍者路过,连忙上前擦拭。
“小心,别蹭到我衣服。”
嗓音美妙,好听得让人耳根发痒,侍者下意识抬头,难掩惊艳。
纳西索斯身穿淡紫礼服,碎发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双唇受水渍滋润,嫩得发粉。
“擦干净就走开,还磨磨蹭蹭是不是在动歪心思。”
少年冷了声线,铁疙瘩似的脸拒人千里之外。
没料到这如花俏丽的mega也会蛮横,侍者愣住,一时进退难选。
“不好意思,他今晚心情不好。体谅一下。”
杰丽仍是一身粉,她取出笔小费塞给侍者,高昂金额又让对方目瞪口呆,匆匆退下。
打发走外人,杰丽挨着少年坐下。
“很遗憾带回来坏消息,德林杰先生临时开会,赶不过来了,纳西。”
纳西索斯晃着酒杯,平静的脸看不出端倪。
可面对自己一手带的人,杰丽明白少年再次因失望郁郁寡欢。
“别那么失落,好歹你刚才看表演也乐在其中。”
“没意思。”纳西索斯盯着杯身里的倒影,嗤之以鼻,“先不提演唱水平,台上那扮演‘第一美人’的公主,太丑了。”
杰丽顺着哄道:“是,和你没有可比性。包括嗓音和演唱方式,缺点明显,还不及你一业余者。”
少年撇嘴换了坐姿,语气软下几分。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嗯?刚才不是你说要多呆一会儿?而且答应要来赴宴的,也是你哦。”
朝经纪人连送白眼,纳西索斯懒得辩解。
他总不能回答,他愿意来的原因之一是对芬奇家族感到好奇,对那成果被他公司故意埋没,却音讯全无的卢修斯在意。
通告只字不提卢修斯·芬奇,是不想久远的非议沾染到他。
一切只因那些照片太成功了。
成功得不该准许一个怪胎与他分享声誉成果。
“你说什么?!”
责问并不嘹亮,但在欢快晚宴中充满违和,纳西索斯所在角落与声源近,扭头就见克兰·芬奇正和谁讲话。
“你把他带到小阁楼?他来了,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通知我!你——”
青年怒不可遏,恨不得将谁生吞活剥,同他在宾客前风度翩翩的模样判若两人。
“马上去把他放出来,不,等等。”
寂静片刻,克兰·芬奇像用开关迅速灭了火,背着手沉声。
“还是冒险请丽兹夫人一起去好,把其他人叫上。万一她的宠物出了岔子,我们也好让卢修斯当场赔罪。”
沉默听声音远去,纳西索斯握住酒杯,捏紧又放松。
哪里是想赔罪。
分明就是故意······
杰丽:“不舒服吗?”
纳西索斯顿了顿,缓缓点头。
“我去洗手间,马上回来。”
不由分说独自动身,他目标明确,是只有员工出入的电梯。碍于不知具体位置,他一层层漫无目的找,顺便拿掌机找上好友。
【在镜中:在干吗?】
【风暴之心:训练呢,过会儿聊】
【在镜中:噢——那我就不分享今晚关于你的偶、像的直播喽】
【风暴之心:!!什么?什么直播?我偶像有账号直播了?可恶我怎么不知道!他要播什么内容?】
触及偶像就咋咋呼呼没有脑袋,纳西索斯无语,果断按下最后一楼按键。
【在镜中:我看不是什么好事。他大概又能因为被送医院,久违的上一次热议榜首】
打出文字是风凉话,胸腔某处却突兀发闷,呼吸不适。
开门提示音响,纳西索斯迈着大步走出,下一刻匆匆折回电梯。
长廊尽头,人头攒动。
克兰在,一大帮保镖在,光彩夺目的丽兹则位于阵型前端,静立房中背对众人。
起初只敢小心偷看,纳西索斯透过那些人影缝隙窥视,隐约捕捉到犬类的粗重鼻息。
“看吧,做怪胎就是这下场。”他喃喃着,想象人被恶犬撕咬后的血腥惨剧。
被排斥,被厌弃,被切断所有可通往宽敞大道的生路。
这是理所当然的。
转身瞬间,畅快笑声叫停纳西索斯的离去,他双眼一点点瞪圆,写满不可思议的震惊。
“别······别这样舔,太痒了,哈哈······”
冲动时刻,人真的会暂时失忆,少年全然不记得自己如何上前,拨开两侧围观者。
最终,看清‘惨剧’全貌。
屋内白羽似雪飘摇,落在大狗如墨漆黑的皮毛上,它不停打转弹跳,脚底犹如装了弹簧,尾巴变成螺旋桨。偶尔停止撒欢,是为躺倒翻滚露出肚皮,邀请喜欢的玩伴抚摸逗|弄。
那玩伴长袖破裂,衣扣掉落数颗,周身粘满破枕头飞出的绒毛。
即便如此,却无法将他与狼狈一词联系。
择明嘟嘴吹气,拂掉鼻尖白绒,他曲起右腿,以便体型巨大的黑犬钻进身前,扑着他舔着脸颊,热情如火。
他沉浸与犬嬉戏的欢愉,两眼弯成月牙,内心声音快乐得犹如唱歌。
【今晚我们收获满满,Z】
【相信这是继T先生之后的又一个好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