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是如水中气泡一般转瞬即逝, 执着且多变的生命。
空荡等待室内,怀抱水箱的人形机眼眸低垂,他与唯一的同伴对视, 内心敲打思维字符。
枯燥于尼莫而言是不存在的要素, 或用他的话来解释, 他的驱动无需安装这累赘也不兼容的程序。
若条件允许, 他能站在同个地方呆上几百年、几万年, 乃至与整个世界长久。
但现在他有任务在身,要辅佐并监督一位问题公民, 一位候审的犯错者。他时刻执行着该项指令。
执行的第一步骤即是收集信息,不放过任何伪装, 不遗漏任何角落, 全方位了解监察对象。
而相处十天半, 共计两百五十六个小时, 他一再修正并初步完善对公民A1010,即人类苏泽明的概述。
那是只漂浮在半空的泡泡。
不同于海里翻滚挤压,成群挣扎的水沫, 它晃悠悠独自逃逸地面。
浑圆形状实则是不平衡的扭曲膜层,材质使它的薄膜透光变换,须臾之间折射万般颜色。
正是这充满欺骗性的表象, 才会让人忽视绚烂后的空洞。
“输出有误。”
尼莫双唇轻启,音调平稳铿锵。
借喻这种虚浮的表达方式, 不该出现在他的判断流程里。
【重新导入分析 】
【已确定】
【传输端 Adam 接收目标Nem 】
他的新程式才开个头,水箱里的章鱼就闹腾了起来。
小波动用四条柔软长腿,捆着新的海草团玩具。它像球场上脾气最大的威猛前卫,凶狠地来回冲撞。
起初尼莫认为这是饿了,他拿出饲料喂, 见对方不屑一顾,他又投下苏择明留的特制零食——培育的螃蟹幼苗。
大杀四方的前卫球手腾出一条腿,轻轻一勾便将螃蟹卷开,甚是扫兴。
仿佛为表达不满,它专门扭身吐水,准星瞄向玻璃外无计可施的尼莫。
海藻水泡搅浑水箱,但尼莫的双眼依旧映出章鱼前后摇摆的身姿。
静默片刻,他无奈一叹。
他的纪录不会造假欺骗,而分析结果告诉他,小波是在邀请他玩捉迷藏。就和这十天里每一次邀请苏择明那样。
陪玩涵盖在照看指令里,尼莫不能剔除,于是他仿照记录里的某人,食指叩响顶部。
两声重,一声轻,声音传导水中,亦传入那逐渐变色的生灵体内,和它独特的钙质结晶体共振。
邀请被接受,小波用专属特技表达亢奋。
黯淡表皮犹如针脚细密的布匹重新编织,即便是在机械眼下,那橘红推翻暗黄的过程也快在瞬息之间,没有哪种魔术能够与其媲美。
换完新衣,章鱼伏在底部蠢蠢欲动,它先稍息数秒,猛然喷出一股墨汁。
这是游戏开始的信号,也是迷惑对手的障眼法,待水中黑色淡去,那小团东西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择明保证的,小波是天生的躲猫猫高手,它故意弄翻椰壳用小蟹卡着,装成它躲在里面。
然而今日它却失算了,它的对手压根不是人或动物。
尼莫眼瞳中间闪光,用时两秒结束游戏。
他点了点草球旁的贝壳堆,有幸见到一只章鱼气急败坏钻出。
小波拳头大的脑袋乱甩一堆腕,从头顶开始变成阴郁的蓝绿灰杂色。
和章鱼真正的饲主呆久了,尼莫学会正确的惊讶方式。
“噢。真厉害。”他面无表情道。
被他平淡的表象激怒,不甘心的小波再次前后摇摆,它的吸盘如受刺激,幅度微小的缩放。
小波激动邀请,人形机不懂拒绝也无法沟通,于是又叩响顶部,重复着刚才的流程。
开始,过三秒,游戏结束。
一来一回地较量三十六次,小波最终承认自己败给了新对手。
它像乐曲的终章,由激昂高||潮落向宁和收尾,在变回暗红色的皮肤上制造银白闪纹,明暗交替如星光。
而与平时不同,它这会儿一直随着尼莫指尖移动,每当人形机的指腹定在某处,它必然粘过来浮动,几条腕交替轻蹭。
到此为止,尼莫没有下一步了。
记录中没有可参考的标准答案。哪怕是苏泽明也没与小波有过相似交互。
大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人的出现制止他与章鱼的古怪僵持。
面相凌厉的军官H34109,他大步踏进入口,森冷目光较机器有过之而不及。
“你主人已经消毒结束,但以防万一今晚再留下观察,顺便就在这住。房间已排好,我带你去见他。”
一句话包含数个有待纠正的错误,尼莫起身张开嘴,却如急刹车止住。
‘我不在的时候,你可千万要变哑巴。不然你被别人套上麻袋狠揍,我赶到时真的只会笑你了’
分开前的玩笑话犹如病毒,既难删除又擅自干扰着信号,见军官已转身离开,尼莫索性关闭声音功能,快步跟上。
ARK-8的集体房区不远,走出消毒中心绕后百米就能看到。
巍峨黑墙底部是一列拱形门廊,上方无数隔窗紧挨,看不见屋内景象。这与蜂巢雷同的构造却一点也不赏心悦目。
尼莫仰望扫描,察觉谁的瞥视遂转头,与那男人短暂地视线相汇。
他顿时明白,他刚才选择闭嘴是正确的。
仅仅一秒钟的对视,这人类对他散发的厌恶也浓烈犹如强酸,仿佛是想通过双眼将恨意灌入他眸中,以此来将他摧毁。
明了对方意图,尼莫的反应是雷打不动的‘空白’。
他只在判断这条路是否真的通往苏泽明的所在地,并预想各种可能的举措。
正数十二号门前,择明走出阴影朝二人招手。
“真的非常感谢您,卓斌先生。麻烦您去接我那不中用的助理了,我不知该如何赔罪。”
继小波的变色后,尼莫再见堪比魔法的变脸。
那对他恨之入骨摆臭脸的军官霎时舒展眉毛,面部紧绷的肌肉亦似解冻软化,消融成一个热情的笑。
“别跟我客气,苏先生。你是老贾的助理,还是福叔他——哎!现在不提这些。”卓斌说着像要拥抱张开双臂,最后只搭上择明后背,轻推着一起前行。
“老贾去见另外两个病人了,我先带你上去。我们这虽然地小又闷,但该有的全有,绝不亏待你……”
前半段跟尼莫一言不发,后半段上楼对择明喋喋不休,谈得高兴卓斌还扬起脑袋,发出能震动地板的大笑。
不知是否是故意的,他一直带择明拉远距离,把哑巴尼莫甩在后头。
待进了屋卓斌又介绍一通,态度殷勤但不谄媚,最后看时间已晚,他拍拍择明肩头。
“有什么不妥尽管跟我反应,我不太了解你们一区年轻精英的喜好习惯,就怕哪做得不到位,亏待了你,让你笑话了。”
“您说什么呢,卓先生。”择明回以微笑,语气坚定而清朗,“我和您,一区与八区的众位并无不同,您也是四区一路调任过来,应该再清楚不过了。大家都是人而已。”
周转各处,阅人无数,卓斌把这恭维话评为心中第一。因其足够真诚,话中力道足够叩响心门。
于是他再斜眼一瞪,冷酷目光似刀剜向角落的尼莫。
“隔壁还有空房,如果苏医生你有需要……我可以安排掉他。”
男人意图昭然若揭,尼莫开启音量,欲要拒绝这可疑建议。
三十八条反驳理由如上膛就位,择明却快他一步摆手,送卓斌到门外。
“我刚才有注意到几名人员在咳嗽,趁此机会我备一点特效药给您吧,但是这么晚我怕自己忙不过来。所以……”
话说到这份上,卓斌再无理由反驳,他握住择明双手摇晃,感激得没发觉自己用力过猛。
他人一走,这地方顿时冷清如坟墓。
卧房横宽各六米,靠里两张窄床被桌椅隔开,举目所及用具虽旧,但胜在齐全。
尼莫收回探查视线,框定唯一主体。
墙壁四角微弯,昏暗中的线条仿佛也于头顶聚向一盏小灯,而那光芒不多不少,最亮的中心覆在择明半|身。
“有什么想说的吗。”择明转身,最先说的却是这话。
因为排序而抉择,尼莫答得比平时稍慢。
“整合目前信息判断,八区人员管理人员存在某些问题倾向,百分之六十五概率会危及人身安全和利益关系,需要苏先生你多注意点,尽量避免与我分开行动。另外,小波状态有异。”
他目光紧随走动的人影,见对方拉动一张圆凳到床边。
择明于料理台般的金属床边坐稳,伸手示意面前空位。
不在列车,周边无人,这邀请不经意间推翻了尼莫原本的论断。
叫他改变衣装,待他如对常人,种种行径的合理解释是——要在公开场合掩饰他非人类的身份,以免招来过多关注。
然而,当下发生的一切证明他的判断全错。
不经意间,尼莫又开启静音模式,他乖顺坐好,视线指向黑黢黢的地面。
位置因他有意调整,当中间距又拉宽些许。
这是谈话可及的范围。
但对两个相识者来说,这隔阂的两端还是太过遥远。
“首先,你说的第一点。我并不需要担心。”择明盯着躲避对视的人形机,嘴角勾起微小弧度,“因为他们厌恶的是你,不是我,尼莫。”
如预料中的,人形机并无太大反应,点头主动接话。
“是的,苏先生。根据以往民情调查和投诉统计,ARK-8及ARK-5对机械智能的负面情绪是最强烈的,八区更是一度爆发过冲突,虽然经过调解已经和平解决,但此后送来支援的高级智能机,包括每区必有的‘亚当核心复制体’,都会因各种缘故失灵或提前报废。”
“嗯……所以,你很担心小波吗?”
没有铺垫的插话,无疑是烂俗文章里的糟糕转折,可恰是这突兀一问绊住了尼莫。
人形机毫无防备,像听到外语久久静默。
“抱歉,苏先生。你的说法有误,我虽具备认知情绪的能力,但不存在可运行的情感模拟核心。”尼莫全身就嘴在动,双眼符合他的身份,期间没眨过一次。
每当他摆出这张解说脸谱,对方总败兴敛声,要么摇摇头跳转话题。
可今日不知怎的,苏泽明竟双手撑着床沿,人懒散后倾。那微笑的含义,是在等待一场好戏上映。
“好吧,那我——”
“叮!”
门铃成功抢了择明的话,他们二人同时看去,铃声已开始连续尖叫。
这访客十分焦急,又不敢强硬敲门,只一遍遍按铃恳求。
当尼莫打开门,从缝隙中露出那张慑力十足的冷脸,小访客瑟缩后退半步。
少年十五六岁,身材异常消瘦,他皮肤不知是天生发黄还是污垢堆积而暗沉,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个泥胚娃娃。
“请问、呃,那位医生住在这吗……对不起,打扰了。”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少年因为尼莫的眼神发憷,侧身想跑。
“找我有什么事吗?”
择明在后方一探头,怪异的脸再次造成不小冲击。
被恐惧与责任感夹在中间,少年哆嗦着一咬牙喊。
“我、我妈妈她病了!能不能请您给她看下,那位医生还在其他人那,可能轮不到我们了。求您了!”
高呼是种最便捷的定位法,走廊另一侧立马有人循声跑来,还拉起少年的手臂。
“真不好意思,先生。这孩子打扰到您了,我马上带他下去。”
说话的女人短发及耳,五官小巧可爱,音色像报喜鸟轻快又活泼。她似是与少年相熟,边拉人边小声劝阻。
“我跟你说了小韩,他不是医生,是贾医生的助理。而且你妈妈那是老毛病了,一时半会儿治不好的……”
少年不发一语,两眼执拗盯向后方。
他自己也被尼莫的视野框住,成为可拆解的情绪符号。
孤注一掷的坚决,不惜代价的果敢,皆从深深的绝望之中滋长。
他比绝大多数落水者坚强,不去选水面漂浮的稻草,而是固执地腾腿往上游。
“我的确是贾医生的助手,具备一定能力,但现在是属于我个人支配的时间。所以——”
择明忽然开口,引那二人双双停步,不解回头。
他侧着脑袋搔搔下巴,仿佛才开始想理由。
终于想好后,他满意点头。
“所以,你想请我看病,就要支付我诊疗费。”
“啊?”年轻女人倒是先大吃一惊,幻灭般不敢置信道,“还能这样吗?可是这孩子他也没钱。”
“有!我能给,只要您跟我去看,我一定想办法付给您。就在楼下!”少年激动高喊。
缓慢搓手的择明俨然一位奸商,他无视尼莫的警告凝望,也对那女人一路的劝说置若罔闻。
“接下来是病患和医生的相处时间,烦请无关人员在外等候。”
他一通正直发言把女人堵在外头,关门之快叫对方措手不及。
女人张着嘴,回神后直朝空气挥拳。
这到底是什么人啊?!
同样一个问题,于次日清晨六点出现在贾亦宸心里。
他为诊察彻夜未眠,早上结束回来想着躺一会儿,却见两张床拼在一起。
半边摆满箱子,半边蜷着个人,哪都没他位置。
这床材质较硬,贾亦宸那份被褥充当了软垫,厚厚两层给择明压着,光看着就舒服。
通宵后忍耐力为零,贾亦宸的怒意如火山喷发,他大步上前,魔爪伸向翘出被角的黑发。
但他揪头发的报复因为一双手的阻拦泡汤。
“苏先生正在休息,请你注意个人行为。”尼莫横在过道当中,言语间透着责备之意。
“他休息?那我呢?我不用睡觉的吗?”贾亦宸劈头盖脸问,火气旺盛。
他也分不清是床位被占的愠怒更多,还是为苏泽明在最好下手的地点浪费机会而愤恨。
明明昨晚他都说得那么清楚了。
不屑与这对搭档,或说主仆纠缠,贾亦宸摔门而出,在走廊盖上大衣凑合了一小时。
而在回去路上,他又发现一种奇怪现象。
常年昏暗的ARK-8,营区街道素来冷清,可光是走出集体房的这段一距离,两侧三三两两站着人。
他们不仅跟贾亦宸道别,还热切地对择明打招呼。
快几十次听到‘谢谢苏医生’,又目睹卓斌与自己助理热枕握手,贾亦宸终于发觉其中端倪。
回程车上他瞪着对面的两人,脚踢了踢多出来的储存箱。
“你这些是什么破烂东西。难不成是带特产回去?”
择明正扯着外套口袋,玩心盎然地往里看,许久才依依不舍坐直。
“这些是诊疗费。真抱歉又在您忙加班的时候赚外快了。”他如实说道,继而担忧蹙眉,“不过那边的居民着实令我忧心。缺少正常的生活环境和充足的营养补充,百分之六十年长者的体能将无可避免地衰弱,抵抗力、免疫力大减,初期若没好好医治,很快就会出现和福叔一样的症状。您说,这种病到底是什么啊?”
贾亦宸哑然,如一口气哽在喉间。
他极力去无视那俩讨人嫌的混蛋,寄希望于沉默。但就像排雨夜那晚,他如受一股不安支配,眼皮狂跳。
当回平房瞅见一个金光闪闪的人,他就知道,苏泽明绝对是他的瘟神,尽招些臭鱼烂虾。
金夹克搭配花边衬衫,腰带长靴镶着闪钻,紧身皮裤像刚擦过油,锃亮得反光。维克·道森还是一身奢华轻浮的装扮,撑着手杖姿态傲然。
他后方依然悬着那只圆碟浮游机,而冯杵在角落,紧张得扣手指。
这愚拙青年大概是被维克唬住,又怕对方上报才出来迎门,顺便掩护零躲藏。
浮游机滴滴响,维克身子一扭,两眼放光。
“噢,噢,噢——两位可真让我好等,希望你们平时不是这样怠慢病人的,否则挂在墙上的医生宣言就要悲痛垂泪了。”
听着浮夸转音,贾亦宸憋了满肚子的火终于有地发泄。
“我们这不收脑子有病的,你要看就回一区。”他冷言冷语,正常发挥道,“还是说,您也要我呼叫本区海塔指挥中心,用红灯疾通路风风光光送您一程?我们整个ARK的大红人?”
金发男人对他的损话不屑一顾,抬杖指向他后方,笑带挑衅。
“苏泽明先生,上回听了您的建议,我感触颇多。所以为了第一时间给您分享我精修后的最高成果,我未经联系冒昧拜访,您可别生气啊。”
被针对是理所当然,择明沉吟片刻,困惑道。
“我是不介意您来,但……您是不是记错了,先生。”他不给人回应时间,食指点点脑门咕哝,“我没给您建议啊?而且,我记得我的原话好像是——”
他视线慢慢转向身旁。
尼莫接到了信号,立即冰冷开口。
“你后来说‘像这样的成品我看一次就够,再看会伤眼伤身,我宁愿自缢忘掉’。但当时维克·道森已经边哭边跑离开三区医院西门,出去前他撞到墙一次,滑倒两次,被自己绊倒一次。”
“噗——”
严肃的贾亦宸没憋住笑。
维克自鸣得意的脸瞬间垮了,他嘴角扭曲数秒,硬生生扯回微笑。
“既然如此……那我不叨扰您。”他在用全身力气制止自己破口大骂,绷紧了优雅皮囊,随后转向贾亦宸,“白来一趟太无趣,我在这体检可以吧?这位医生,您应该没有其他预约的,对么?”
这点无法推辞,贾亦宸不得不从看戏转为参与,但在厌弃花孔雀一事上,他与择明战线相同。
他用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检查一通,让助理无事可做。
“结束了,你很健康。那边拿个免费玩具球回家吧。”他翘着脚说道。
“结束!”维克·道森激动得飞沫四溅,“这才过五分钟,而你只拿光晃了晃我眼睛。”
“不然呢?大贵人您日夜在家里好吃好喝,又有亚当把您当牲口一样安全豢养着,您可健壮着呢。要没猝死或出门被人打死,你活到七老八十没问题。”
贾亦宸比刚才的维克还无赖,下巴一挑示意择明。
“喂那个谁、我助理,你叫你的狗腿子送客,我要吃早餐了。”
狗腿子尼莫早已拉出长桌,端来备好的餐点。
柑橘酱面包打底,上面的蛋与熏肉煎得喷香,一杯奶味浓郁的热饮是拟类饮品比不了的诱惑勾人。
维克·道森最看不起原材烹制的食物,何况当今世道,拟类美食才是风尚。
每一种食品的成分都经过计算配比,又用最高效的方式组合原料,保证营养不流失,既安全又健康,还不用担心摄入过多造成肥胖。
可当香味拂过鼻前,他没忍住脸颊抽动深深呼吸。
再看一直无视他的乌发男人,他咬紧了牙根,凑到桌边。
“原来现在是两位的用餐时间啊,那正好,我这有适合——”
他拉开椅子屈膝,整个人却一下坐空屁股着地。
疼痛让他面目扭曲,自尊迫使他撑地弹起,再看挪走椅子的罪魁祸首,他忍不住了。
“你做什么!你这蠢机器!”
“现在是用餐时间。”尼莫说着拉远座椅,“而你不是客人。”
维克·道森气到发抖的手指由尼莫转向贾亦宸,兜了一圈后定住,正对撑着下巴直视他的择明。
“苏先生,这样无礼而粗俗的机械奴隶是您教出来的,我真的不敢相信。”他迫不及待控诉。
“尼莫说得很对。”择明展颜一笑,“我从没邀请过您。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犹如胜者嘲弄的眼神,瞬间戳中金发男人的痛点,那难堪的羞耻心爆发,终于撑破他一直维持的高雅外壳。
“你这满口胡言、肮脏下作的猪,恬不知耻的奸人,我施舍你那么多好意,宽裕你那么多年时间,屈尊降贵来迎合你,结果你!你这泥土里不知好歹的淫||虫,竟敢这样对我?”
每一个断句都伴着拐杖敲地,重响连连,男人这次学乖了没踢桌子,而是踹倒两米高的货架。
“你以为,你有那样的父母你就能不可一世,自视清高了?呵,他们早就烂成泥,对你毫无用处了,现在你还能用闸门密码耍小心机,再过几天,谁都能搞得了你下台。你们一家,真是一脉相承的不识时务。”
他双目发红,用仿佛要哭出来般,却充满杀意的眼神去替他凌虐前方的人影。
“我告诉你,我要你下一次跪在地上,磕着头爬到我面前讨饶,脱光衣服像条狗舔我鞋底,用这最符合你的身份的样子取悦我。那样我会考虑赦免你,看我心情,看你够不够卖力。”
到此为止,他高亢的语气开始与他的表情一样阴沉下来,“不然……我会帮你理解什么叫求饶。”
圆形金属盒在地咕噜噜的滚,冯的脚尖被撞到,他却因震惊而毫无知觉。
那通刺耳话语连他这一外人听着都难受来气,恨不得哐哐锤上几拳。
可真正受辱受威胁的人却往椅背一靠,缓缓拍响双手。那规律节奏迅速压倒刚才的炽热癫狂,气氛回落。
“谢天谢地,您可算有拿得出手的佳作了。”择明由衷钦佩,难得对男人投以赞许目光,“那么……我很期待您的兑现。”
金发男人愣了两三秒,把头一扭领着浮游机打道回府。
而如择明所评价的,这场由维克·道森主演的好戏在后半天初见成效。
不仅冯偶尔对他流露出同情之色,贾亦宸也增加了暗中窥视他的时间。
就连当时躲在仓库的零都为他打抱不平,傍晚透气时,她特地用纸叠出一只小花送给他。
“那些话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您跟他说得完全不一样。而且,这里有贾医生会保护您的。”
“零,不要随便给我增负。我担不起这责任。”贾亦宸在外边反驳,声音散漫,“那可是ARK-1里的‘一流风向标’,属于站在所有人类顶上那一小撮尖尖,哪里是我能敌对的。”
零又羞又愧,轻声致歉:“啊,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是《溺水的奥菲利亚》的作者啦,零你不也看过那个片段吗。还有他据说又出新作了,叫什么魔笛手。”冯的小脑壳忽然会转了,他飞快换掉崇敬口吻,干咳几声又道,“但要我说,他也只会改编以前的作品,因为当初手册清单要求,一切私人持有的书籍映像,艺术藏品之类的全都是违禁品,不能带,哪怕就是张纸也要上交或者直接销毁。”
话题是贾亦宸感兴趣的,他不禁冷笑插嘴道。
“当时不让带的东西,多着呢。”
这信息量一下消化不了,零苦恼揉着太阳穴,揪出她最在意的发问。
“嗯……魔笛手是什么?”
冯是道听途说,无法回答。
贾亦宸印象淡薄,没得解释。
“那是一个古老的故事。”择明把玩着纸花,轻抚素色花蕊开口,“在国王群臣,市井百姓都穷奢极欲,为敛财而狂的一片土地上,没有飞鸟走禽愿意在此停歇,没有花种植株愿意在此发芽……”
父母子女,兄弟姐妹,能为一块牛排的分配反目成仇。即便他们家财万贯,根本不缺这口饭。
国王和臣僚看似上下一心,可王座上的人时刻惦记着下面人的私库,垂涎他们美丽娇柔的家眷。
臣子伏地做小,甘愿献上妻女讨好,毫无歉疚之意。只因他们日思夜想,挂念着国王的密室和无上权柄。那搜刮至今的金银玉器,那顶在他头上的红石王冠。
混乱但微妙平衡的城邦,终在一天迎来了群不速之客——成千上万的黑鼠。
那鼠比猫要大,尖牙胜过狼豺,它们啃光粮食咬死牛羊,在所有家庭的金库里挖出通道,偷走人们视为生命的金币,胆敢染指皇宫,窃走王的红冠。
国王勃然大怒,下令用宝库的一半悬赏。任何能制服鼠群寻回失物的人,都将得到他宝库的一半,得到他牢笼中最美的侍妾,未来将与他平起平坐。
“这还真的是很高的出价了啊!”冯听得起劲,不禁叫出了声。
“你这家伙闭嘴!”
“冯!”
少女和躺椅上装睡的男人异口同声,震得青年害怕一抖,也令择明破功一笑。
他对青年给予一个安抚的眼神,沉声继续。
“可三天过去了,鼠群依旧猖狂,夜夜跳上人们的床榻,在房梁打闹啃咬,吱吱歌唱……”
十天过去了,人们连衣服鞋子都被老鼠拿去磨牙。他们衣不蔽体,上街只能用泥巴涂抹遮羞。
而在第十三天,美轮美奂的宫殿,结实雅致的木房,全都成了啃噬过的腐木,在风中摇摇欲坠,没有食物吃的鼠群把婴儿当作口粮,每晚咬得他们浑身血洞。
在城邦即将覆灭的前夕,一位身披黑袍的神秘人出现了。
他觐见国王,承诺自己会立即消灭鼠群,却引得满堂哄笑。
‘你这衣衫褴褛的乞人,面容丑陋的怪类,你叫我如何信你?’
国王轻蔑嘲笑,浑然不知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比对方破烂。
男人不屑辩解,从袍中取出一支长笛。
笛声响起,黑鼠如受召唤奔涌而出,股股阴影长河窜流城中,一直跟随那迈着舞步,身姿优雅的吹笛手。
旋律为指向,引领着无法无天的恶鼠,它们最终聚在崖边,没有犹豫地跃入海中。
“……自此,全城每一块砖下,每一个洞里,再也找不到一只老鼠。丢失的金银财宝全都在鼠群迁徙时被带出,回到人们手上。”
择明像中场休息停顿,他手里的纸花已重新加工完,成了栩栩如生的幼鼠。
“可是,当笛手回到皇宫要求国王兑现约定时,他被拒绝了。”
他笑看少女和冯瞪圆了眼,续上两句。
“他什么也没得到。”
“他被国王的军队赶出了城邦。那些铠甲和武器,人们打砸他的锄头和刀刃,还是他驱走老鼠找回的。”
一语终了,他不顾两位观众的错愕表情,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道。
“其实后面还没完,但我稍微有点困了,那就下次再说吧。两位也请早点休息。”
抓狂哀嚎和意犹未尽的叹息,这些是他进入洗浴室后隔绝掉的杂音,他后背抵门,沉沉吐气。
心脏跳得极慢,择明搭住右手手腕,感受到的脉搏果然也弱得吓人。
但就算如此,他还像正常时一样活着,外表看不出区别。当外界温度升高,他的体温也会随之改变,因此白天更难察觉他有问题。
只有拆开药皮后,那渐渐成型的钴蓝晶体、鳞片线条无一不在在宣告异常。
当然,异状不止这些。
水声哗哗,奔腾于密闭空间,择明动身沉进水中的动作比以往吃力,那是因为他不得不分心去压制另一种感受。
饥饿。
挠抓脏腑喉咙的渴求感,连接腹中难以忍受的空虚。哪怕他每天都在进食,偷偷地大量饮水,却始终填补不满饥饿的洞窟,时刻受其蛊惑。
只要他有一丝松懈,他或许就要当街扑人啃咬,啖其血肉了。
择明在水里仰面静躺,衣领下的吊坠受浮力徐徐飘起。
红雪花像闪烁的一点灯光,预兆着危险来临。
但意识迷离呼吸渐弱,他透过水泡所见的却不是窒息后的黑暗。
幽|蓝|灯光,宽阔水池,一面在人类眼里的单向屏障实则毫无用处。
他能看到埋首资料的研究员,到处移动的跑腿机器,包括在跟一名木讷青年交谈的季海沣。
他无法操控这具水里沉浮的身体,或者改变视野的朝向,但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张开了嘴,一声声间断地吟唱。
人群被他吸引了注意,季海沣身边的青年打翻饮料,在白衣上泼洒一片扇形污渍。幕幕画面真实,无法称为梦境幻想。
这便是这十多天以来最难解释的现象。
他似乎与远在ARK-1的人鱼产生了精神连接,渐渐的感其所感,知其所知。
此刻,人鱼还在不停呼唤,天真面庞流露几分焦急。而那不能被解读的歌声,在他意识里自动翻译。
那一字一句犹如持续至今的疼痛,无间歇地盘旋在他脑海。
‘好像要。’
‘我好想要你。’
‘想吃下你……’
‘为了我们,为了我可爱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