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ARK-5的白昼公馆发生的重大意外事故, 只二十分钟就传遍了整个五区。
得益于海塔和蜜蜂共建的强大信息网,两小时后连七区北院的小小黑晶电视上都出现了紧急报道。
黑晶是尼莫之前修好的接收器,只能收看ARK内的重要动态,因为十多年间生活安定, 报道内容也变得不痛不痒, 还没插播广告精彩。
但今天却不是。
建筑坍塌,智能机失灵, 无辜人员受伤, 每一个字眼从神情严肃的主持人口中说出, 无一不在刺激人们的神经。
平和稳定的海底封闭城里, 太久没有这样冲击性的报道了。
此时,躺椅王者贾亦宸把播报当催眠曲听,困倦地翻看记录本。
他仰面朝天,手举在脸上方, 如蛛网松散的意识随时会令他松开手, 让册子痛击鼻梁。
“啊!这不是、不是那个——”
一声呐喊遣散困意,男人怒火顿起,猛甩手里的书。
“不是让你安静点看吗?什么芝麻点大的事都要叫嚷!”
冯背对着贾亦宸, 没闪没躲, 呆立着挨了这一下。对他来说, 现在有更严重的打击。
他再三确认, 眼睛几乎要粘上晶体屏幕。
“医生、是苏先生他们出事了,刚刚报道里有幸存者的信息, ‘原属ARK-1特级人员与一名孩童, 随行一个型号不明智能仿人’,那肯定是他们!”
冯一口气喊完,又面露狐疑道:“咦……但是, 怎么会有小孩?苏先生的亲戚吗?”
与动摇的冯不同,贾亦宸此刻已百分百确定幸存者身份,瞬时的震惊令他弹起坐直。
看不见播报,他下地大跨两步,一把拨开碍手碍脚的青年。
画面是巡逻浮游机拍摄的现场,废墟残块飘散烟尘,裸|露的地基冒着火星,近处不自然地倒着一批报废机器,它们被毁坏得四分五裂,有些切口齐整,有的却像被高温烧融,金属软化变红。
因为这些人偶外壳的死物,惨烈现场乍看之下就像积木的倒塌残局,微妙的怪诞。
如今公馆封锁整座花园,发出通知禁止游客和员工靠近,而在浮游镜头拍不到的地方,幸存者一号择明已清理好伤口,二号苏罗枕在他腿上昏睡,与他一起等待‘专业人士’的到来。
面前安神茶沁香扑鼻,身下的深蓝沙发椅比床还舒适,地垫绒毛没过脚踝,柔软似云朵。这间候客室虽小,但满屋挂画收藏都是真品,任一一件拿到正规平台拍卖,起码要刷完择明的一半财产。
择明正估价打发时间,房门被敲响两下。
来者却不等他回应,径自推门而入。
布里奇·霍克,当今人类中的最强战士,有着一双如鹰隼犀利的蓝眼,冰冷目光仿佛能冻结弱者灵魂,任其摧残。
“许久不见,先生。”择明点头问候,一边轻轻抚摸男孩的头发,“请原谅我不能起身迎接您给您倒茶,您请自便。”
对方不屑与他客套,进屋用脚推开另张椅子,正面定在他跟前。
“看来无论走到哪,你惹火上身的本事都一样出类拔萃。”霍克居高临下地说道,“不仅被重大意外卷入,还这么巧的让‘一级监督者’出现严重故障,不得不停用返修。”
“您谬赞了。其实有时不是我主动招惹麻烦,是那‘祸’非要与我纠缠不清,难舍难分呢。”
他答复也意有所指,霍克眼里的冷意更深一层,但对方只以响指召来门外的浮游机,按流程办正事。
有两件事今天必须要审出结果。
一是两小时前的连环事故,即双子塔坍塌、机器人偶袭击游客、一级监督智能‘尼莫’故障。
意外发生,首先要查清原因,这在ARK内不是难题。
然而白昼公馆第一时间交出的调查结果显示,日月双子塔的倒塌原因竟是‘偶然’。
两塔外观虽然别无二致,但月塔是两年前为补位加建的,原本它的位置应该是一座雕塑园,奈何设计师重病离世,此事无疾而终。
月塔完工后半年,公馆引入了人偶乐团,它们每一次启动都会从乐库的五千首歌中随机挑选演奏,谢幕后还能与游客热情互动,此地便成为公馆的著名景点。
建设前期的测试与勘察完美通过,这两座塔能屹立百年不倒,偏偏今天乐队挑了一首曲子,中间段的频率与双塔固有频率相同,这时又有光圈飞轮穿过主路,它自身的磁场又像流|弹杀入不稳定的双塔中央。
同时波及到的还有人偶乐手,它们一部分感应器连接地面,双塔|崩裂的异常波动自然混淆了它们的讯息判断,引发攻击行为。
这场事故,是由每一个偶然叠加而成的意外,缺一个环节都不可能成。
简直离谱得难以置信。
怀着这种心理,铁钩霍克接连对择明提问,小到吃了什么,路过哪里,碰过什么东西都要刨根问到底。
他其实早有第一手情报,掌握了对方昨天的所有行程,当下是通过施压辨别其中真伪,抓取疑点。
可一通问答下来,他竟彻底扑空。
嫌犯的叙述没有漏洞,情感表达毫无破绽。
苏泽明真就只是心血来潮玩了一天,恰巧夺得奖品,为不亏待自己挑选最高档的旅店过夜,最后又散步到知名景点,仅此而已。
从始至终充满着他本人不可控的因素,哪怕他再深谋远虑,也不可能算准乐队的选曲,算准双塔塌毁后的生还几率。
但此事绝对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暂且收起强烈的直觉,霍克又将视线转向那名男孩。
乌黑头发鹅蛋脸,单眼皮厚嘴唇,肉嘟嘟的鼻头因为受伤而泛红。十分普通甚至能说存在感极其稀薄的长相。
这正是今日要查清的第二件事,男孩与苏泽明到底是何种关系。
“这孩子玩一天已经很累了,刚才又受到惊吓。尽管他没受重伤,但请您准许他再多睡会儿。”择明诚恳请求,保证道,“接下来无论要怎么处罚我,我都无异议。”
同样的路数在医院领教过,霍克轻嗤一声,转而命令录像的浮游机。
“第一频道联线,接通苏泽明代理监护者,公民C-A146。”
圆碟型的黑色仪器投射映像,等待中的绿色波纹迅速切成詹玉荣的实时人像。
对在例行会议上的詹玉荣来说,这是一通恶意十足的强制来电,周围坐着他的同僚下属,更有惊愕不已的院长。
他们都知晓他的为人,绝不会如此出格无礼。
只怪来电者能使用权限最高的信号线,任谁都反抗也回避不了。
“原来詹医生还在工作,是我唐突了,既然如此我们长话短说。你的前监护对象,苏泽明先生现在正接受以我为代表的审查组的调查。请问你对此人是否有印象。”
霍克毫无感情地道歉,二话不说又传输男孩的相貌图,没有任何附带信息。
“抱歉,我并不认识。您说苏泽明在被调查,请问原因是什么。”詹玉荣皱着眉道。
“现在是我在提问。”铁钩霍克冷笑,低声又问,“今日之前你是否知情,苏泽明身边跟着一个八区的劣等遗孤。”
此话一出,四周哗然,詹玉荣被克制着的窃窃私语包围,不禁暗骂霍克用心险恶。
除了故意强制连线,不限制他单人听看,他还能猜到对方肯定是当着苏泽明的面审他,为的就是制造不安定局面,加剧信息不对称带来的压力。
能否从他这问出什么是次要,观察他的言行举止,以便给他安上子虚乌有的嫌疑才是真正意图。
“很遗憾,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他带着一个孩子?是在那边医院认识的患者吗?”他硬着头皮又答。
即使不是面对面,霍克如狼狠戾的两眼也瞪得人浑身不适,詹玉荣不甘示弱地回瞪,一字一句道。
“我要求与我的监护对象交谈,您监视与否无所谓。”
灰发男人退开两步,似是默许了,待仪器自调完角度和聚焦,詹玉荣总算见到那不省心的世侄。
笑眯眯的惹事精,疑似挂彩端坐沙发当中,真有个陌生的男孩和他一起。
“不好意思了,伯父。”择明从容打招呼,“我本来想过段时间正式跟您谈谈的,没想到竟以这种方式‘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
“嗯,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在八区收养的孩子,苏罗,我未来的第一继承人。但说来惭愧,我实在不及他,各方各面都是。哪天他声名大噪,我只有沾他光的分……”
笑容游刃有余,谈吐优雅得体,观望择明毫无压力瞒骗所有人乃至最高审查会的铁腕人物,角落里的谭琰再现魔怔呆样。
他记性不及天才的过目不忘,可记住一个魔童绰绰有余。
画面里的黑发男孩,从头到脚都与小恶魔不同,但他只可能是小恶魔。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一刻,谭琰忘却规矩和法条,纯粹的求知欲倾轧理智,让他只想起身走进画面,走向仿佛也在凝望他的男人,一探究竟。
各见证者面面相觑,他们尚未从苏泽明领养子嗣一事里缓过,那男孩就有了动静。
苏罗揉着眼坐起,迷迷糊糊扫视两圈,当与凶神恶煞的霍克对上目光,他立刻扭头扑进择明怀里。
“好可怕!爸爸,这有吃人妖精!快叫尼莫打跑他,呜……”
男孩抽抽搭搭,把脸埋进父亲的颈间,双手攥着对方的衣襟,身体颤得厉害。
詹玉荣来不及求证这到底哪里有‘声名大噪’的潜力,就见择明搂着人温声安慰。
“没事的,这位先生不是吃人怪,是爸爸认识的人。而且,尼莫暂时回不来了,他为救我们受伤,已经被送去治疗。”
像是遭受极大的打击,苏罗愣住片刻后抽噎得更厉害了,哭着闹着要去找尼莫。如果通讯时间再久一点,他坐地板撒泼的样子将会在三区人尽皆知。
哭声聒噪刺耳,难以忍受,铁钩霍克最终不耐烦地退场,亦同意将事故定性为意外,不再追究择明。
而在乘专车离去前,他又给择明下达一条死令。
“小孩先留在这,你要和那具待检修的废物一起回去。”
具体回哪霍克没直说,无外乎是某处研究所或区域中心,但飞车于ARK-1的第六卡口上升,直达九千米处。到这已否决了大部分猜测。
最终降落地几乎是白昼公馆的翻版,航行的巨大空中城,六片反光的宽阔尾面,区别是这里的建筑群落全为红色,庭院华美却空无一人,了无生气。
来迎接他的也非人类,是红色的三角锥飞盒,整只不过拳头大。
三角锥倒悬着飘浮,一面转向他,张开状似眼睛的投映口。
从赤|裸的光洁双脚开始,一道人影由密集颗粒渐渐拼合,如沙画般奇妙的过程,最后成品是位褐发少年。
少年身穿白衣白裤,神态却像资深的迎宾门童,稳重与灵动的占比拿捏得恰到好处。
“久等了,苏先生。这里是罗宾贝内特工作室的总馆,抱歉我主人无法亲自接待,还请您随我到里屋。”他说着展露讨喜的笑容,一颗虎牙的出现才让他看起来更贴近相貌的稚气,“对了,先生您是第一次见我,容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亚当。”
“……那,麻烦你了。”
择明回应略慢数秒,就如所有初见亚当人形拟态的访客,为其超脱智能的人性化愕然。
但他内心玩味的点比别人多了一项。
亚当的相貌,完全是以男孩苏罗的真正面容为模版构建的,二者外表上的差别只在年龄和眸色发色。
红三角锥飞动,亚当走在择明半步之外,说话时特地侧过身。
“分派给您的督导员‘Nem’已送去扫描,我们要先确认他的损毁度和损毁病灶、成因、是否能修复。在此之前,请您在主人为您准备的客室等待。”亚当刻意凑近一小步,也有意降低音量道,“但主人他其实不在家,您要是觉得闷,我能带您到处逛一逛,就是千万别打我小报告啦。”
“你放心,我同你是一丘之貉,告密不就是自讨苦吃吗?”择明失笑道。
少年爽朗地哈哈大笑,声音并不刺耳令人烦,可随着笑声踏入两扇门后,择明还是微微皱起眉。
一处圆形厅堂,入目是红色的地板、墙壁、窗帘及地毯,到处如泼满了血触目惊心,而所有物品色度上的细微差异又令整个空间充斥着不协调感。
见择明停下脚步,少年也止步,面带歉意道。
“吓一跳了吗?主人的品味这么怪,我想说服他改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惜……”
“不,我只是觉得如果太阳中心能住人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择明收起环顾的目光,回以一个微笑。
“咦?为什么您会这么说?”
亚当追问,可择明摇摇头一笑带过,示意继续往前。
这的布局和白昼公馆的主楼类似,圆厅左右设有侧门,各自接着一段环形走廊,然后才抵达电梯。
电梯没有操作面板,合上门就是个密闭方盒,亚当待他站定后忽然好奇道。
“我听说,您要领养孩子了。是哪个小家伙那么幸运?”
“走运的人应该是我。我虽与他没有血缘关系,但与他相见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们是相似的。”择明似自嘲地笑笑,“偏偏那么巧,我因塞壬病毒失去父母,他也为此无依无靠。他的双亲是病毒最猖狂的时期出生的一代,体质非常弱,无力也无心抚养好他,前个月接连离世。”
聆听男孩的遭遇,亚当同情哀叹,他没有实体的手往择明右臂上一搭。
“我明白了,两位是幸运地邂逅彼此。您一家未来必定会幸福美满,弥补曾经不幸的缺口。”
他的安慰不像身形,是有分量的温暖触感,声音有如晨露,滋润干涸心灵。
再一次的,择明莞尔沉默。
二人对话结束,双门刚好敞开,外面同样是一片红艳艳的圆厅,但乳|色的天花板和通透的玻璃墙得以让人喘息。
此处层数未知,但就窗外风景来看少说是在三十层以上,往下已经看不清地面了。
亚当说的客室位于圆厅左侧,屋内布局倒是正常,典雅的简约风格像在红色领域中苟延残喘,放松来者一路被迫紧绷的神经。
“换洗衣物是全新的,这里所有东西您都可以使用。等您休息好了,我再来接您。那么,我先告辞。”少年绅士地鞠躬后退,房门应声关起上锁。
听音辨别着门锁数量和种类,择明轻笑一声。
“原来如此,这是贵宾的……高级牢房吗?”
但感慨仅限于此,他大方地占领房间,首先使用了浴室。
热水是提前放好的,水温恰到好处,氤氲热气充盈视野,择明坐在偌大浴池角落,半眯着眼回想进入大楼前的一幕幕。
压抑的电梯,弯曲的走廊,神经质的血色装潢,处处散发着窒息也逃不开的氛围。
这里没有人类的身影,一些地方连机器都看不见几只。
身体浸没水里,贴身携带的红色晶片轻蹭胸口,意识难免被一种错乱分散,思考中择明听见自己呼吸声外的动静。
遥远模糊,像在海中倾听地面上的人讲话。
‘我知道这风险很大,但我必须要和他见一面,越快越好’
那声音焦急地在与谁争辩。
‘没有时间了,那个人这次已经趁机把他接去,没有接触还好,但如果还有下一次,恐怕……’
耳边水泡腾起,碰撞又破裂,遮盖部分话语。
‘这和之前不一样,不是出于我的私心,是事关你我还有大家的未来’
未来一词的余音被无限拉长,消散在择明浮出水面后的喘息里,他不知不觉闭气二十多分钟,过几秒又没事人似得离开浴池。
床上放着的衣服大小正好,偏正装的常服符合当下受邀做客的情形,意外地符合他的品味。
是他,而不是被人鱼袭击前的‘苏泽明’。
尽管他们二者的偏好习惯实际相差得极小,他也有意在模仿中缓慢改动,但越是如此细微、旁人难以察觉的差异,才让现在的区别对待醒目。
当择明折好衣袖,扣上最后一颗银纽扣,房门处传来了响动。
虚影少年欠身,手扬向左侧。
“没想到时间刚好,请您随我来,苏先生。”
亚当恭敬未变,领着他前往一处又一处展馆,如同真正的屋主介绍每件物品。
生物标本,文化藏品,在ARK内淘汰下来的各种仪器用具,可以说这集合了人类沉落前后的存在历史。包括从居民手上没收的‘违禁品’。
族谱,旧日记,家族相册,逝去宠物的玩具,学生时代往来的书信……
所有能被寄托情感的物品,所有能记录往昔的载体,都在沉海那一天永远封存,取而代之的是整齐高效的记忆芯片,智能档案。
择明唯独停在没收的名酒行列,像个浪荡公子轻吹口哨。
“这倒是令我意外,‘美色’在前,那位先生竟能忍住不独自享用。”
“为了健康,还有一点点形象考量。”亚当笑眯眯解释,“我主人酒量虽好,但恕我直言,他喝醉后只有彻底关起来才安全。对所有人而言。”
少年摊手耸肩,不像尼莫引经据典地抖长句,察觉择明沉默过久又主动提议往下一处走。
四周场景终于摆脱了密闭储柜,反而充满了千奇百怪的移动机器人,它们被分派清扫各地,各自沿规划路线走来走去。
可总有几个像行将就木的老头,动作慢且卡顿,常常发出刺耳的提示音,阻塞其他轻快机器的轨道。
“主人是十分念旧而且怕寂寞的人,他舍不得丢掉自己亲手创造的玩伴。要是有一个没修好,他能哭得像个小婴儿。”亚当再次用解释介绍起神秘主人,指向跃层上的座钟。
“就比如那个敲钟的‘卡西莫多’,他是主人第一个设计的孩子,当然啦,那时主人还太年轻,知识储备不及现在,专业性也不够。”
话音刚落,钟表旁神似邮箱的铁人就抡起胳膊,在非整点的时间拼命敲着。
少年哭笑不得,只得在嘈音中引着择明离开,二人半天逛过的展览区才是整座公馆的五分之一,各有各的特色,相映成趣。
而最后的用餐地颇具创意,是结合多种故事仿造的糖果花园。
蘑菇矮凳由饼干和巧克力制成,花园中的积雪散发着糖霜甜味,花和果实则是面点,绿树与草坪看不出原材料,大抵是雕刻过的复合物。
亚当招待择明在红心花园,四周灌木露着一颗颗动物脑袋。
若非那全是果冻做的,还有意刻画可爱外型,这景况只剩惊悚没有趣意。
“这是主人最喜欢的位置。”
少年说着拍掌,几个小矮人一股脑钻出草丛,搬运餐具和晚餐。
这些小家伙用尖尖帽套着整个头,只用叽叽声交流,会因为谁撞到谁、踩到谁而停下互相挥舞拳头,尖声放狠话。
“叽!”
一只矮人跳上桌,笨手笨脚朝择明鞠躬,费力拖来餐巾拆开,想要铺平却把自己绕了进去。
“叽、叽叽!”
看着这团会动的酒红餐巾,择明捧场地一笑,伸手去解救对方。
他拨开布料,捧起晕头转向的小矮人,用指尖扶正尖帽。
“辛苦了,顺便一提,真是漂亮的小帽子。”
矮人害羞地搓手嘻嘻笑,而桌旁的少年也弯起嘴角,笑意里浮现某种庆幸,像日夜忐忑的人忽然卸下重担放下心。
这道迟来的‘午晚餐’中规中矩,拟造美食的风味择明不敢评判,尽量只吃剩一半。
“您胃口不好吗?”亚当弯下腰,靠向他担心地劝道,“我听说您在七区医院住宿,每周只有一天能申请返回研究所,而不是家里。”
分明是ARK内全知全能,掌握所有信息的核心智能,却像一无所知的普通少年向人提问。
但对着这张神情诚恳的脸,很难抛出严辞质疑。
“多谢关心,我只是习惯了某大厨的手艺。请问他状况如何?”
他第一次问起尼莫。
亚当缓缓直起身,第一次为纠结而面露难色。
“十分抱歉,监督者的状况不佳,他很可能今天……要有一段时间都无法跟您见面了。”少年像怕说错话,小心翼翼观察择明的表情。
择明放下茶杯,只叹着气回道。
“是吗,我很遗憾听到这消息。那孩子很喜欢尼莫,而且有他在的话我能轻松很多,一些杂事他处理得比我要好。”
这份平静不含谎言或夸饰,少年如同吃了定心丸,又变成谦谦有礼的侍者。
也是到此刻,他才宣布他的主人,即唐纳德·罗宾贝内特无法在入夜前赶回来。
既然东道主不能赴约,宾客也无苦等的必要,亚当这位优秀的代理人领着择明原路返回,一直送到血红大厅。
那批清扫机器已经下到这楼,似蜜蜂辛勤地来回穿梭,满屋充斥着嗡嗡声。
“来接您的车还要一会儿才能到,若您不介意,就在这与我说话解闷吧。”亚当孩子般地笑着,露出尖尖虎牙,“我很少能遇见您这样的人,会愿意与我聊天,和我说真心话。就像我主人。”
择明正在立柱前,流连于墙纸比迷宫复杂的花纹。
“我和那位先生很相似吗?”
他漫不经心地一问,亚当少有地静默许久。
“如果可以的话……”
少年两手相握,局促地揉搓几下。
“……您会愿意当我的主人吗?”
择明应声回头,只看到亚当垂着脑袋,抠着手指。
那样的心绪不宁,烦恼又无助。
“十分抱歉。”
他以同样轻的声调回答,见少年猛地攥紧手,于是又话带笑音地解释。
“很不巧,我现在还处在一段固定主从关系中呢。还是实打实存在契约条款的。”
亚当望向择明一愣,全程没眨过眼的他此刻眼皮闭合两下,更加富有人味了。片刻后他也点点头说道。
“也是,苏先生您与监督者还有合同,我主人派他去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一定要忠于职守。他一定很听自己主人的话。”
择明微笑不置可否,重新专注墙上的‘迷宫’。
他像把自己摘出场景,不去理会身后逐渐明显的异动。
起初是他脚边的铜色机器调头,紧接着身后那不规律的嗡鸣一瞬同化,机器们移动的声响就如士兵的列队,因为明显而强势的指向,服从着统一离去。
霎时间,血红圆厅静得像墓穴,只能听那亡魂幽怨低语,白骨簌簌发颤。
“我不得不说。”
择明依然面朝墙壁,但却换上一种至今不曾展露的损人腔调。
“作为帮手,你的两次‘英雄救美’都是勉勉强强,实在不够看啊……”他于沉吟的间隙回身望去,窃笑道,“你觉得呢,Z。”
白衣少年伫立原地,由光影粒子投映而成的他就像电影银幕的画面撕裂,脸庞在鼻尖以上错位,定格着拆解成一条条线。
但是他的嘴中依然发出了声音。
异常平淡,不含情绪的深沉声线。
“好久不见,主人,很高兴看到你安然无恙。”
择明佯装惊讶,挑起一边的眉毛。
“你这么殷勤,我都要害怕了。”说罢他又点点额角,早上的擦伤早治疗好了,但药皮的缝合口还赖在这,“何况我好不好,你不是全都清楚?一级监督者Nem。”
“严格来说,他并不是我,只是掺入我分支的程式。第一天您失去意识,我启用了紧急避险方案,与您交接二十五秒,代价是此后必须进入准许我依附的存在点,而如您所见,我实际能干涉的范围十分受限,还请您单独行动时务必慎重。”
听完那标志性的长篇大论,择明肯定地点点头,合掌一拍。
“果然是啊。这种一言难尽的滋味,独你一家所有。”
“主人。”
熟悉的意为无奈的呼唤,叫停择明的玩笑,他轻轻拨了拨头发,正视着割裂的人像。
“好吧,把你想告诉我的都说出来吧。趁你我现在都还有时间。”
系统能说无非也是‘苏泽明’这人的一生。
昙花一现,短暂得可悲。
因为在他跌落人鱼池的那一刻,他的死亡就已如约而至。
平日里本就缺少与外界的联系,后来又屏退助理学生,他坠落后就这样在豢养池里被一点点吃干净,从皮肉到骨头,没有半块残留,都进入他宝贵的人鱼腹中。
后来的ARK-1肯定是当他失踪,重新把人鱼安排给季海沣研究。
从结果上看,现在形势是与原来相合的,然而从过程开始细究,一切都如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因我与您连接断开,处于游离状态,抱歉无法为您开通任何权限。”Z道着歉,语气令人想起冰块,好在下一句提示又足够有诚意。
“据我目前整合情报,建议您今后尽量避免再与监督者Nem接触。必要的话,尽快予以特殊手段将其破坏,然后切断与ARK-1尤其是智能体亚当的联系。”
思忖间忽然听这一句,择明摩挲着下巴笑得玩味。
“为什么?你就那么讨厌另一个能活蹦乱跳,任我使唤的自己吗?嗯——换句话说,你羡慕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仅是考虑到您的安全问题。他是被设计来消灭‘灾害祸端’的。”
Z微微一停,选了一种折中的表述。
“任何一种会危及到ARK内的和谐循环,引发动荡的因子,不论什么身份地位和存在方式,都会被列入抹杀名单。只需一个明显的信号触发开关,他就会追杀目标哪怕到闸口外的深海,甚至是已无法生存的地面上。”
“噢——那我可真担心啊。”
“……主人。”
对话仿佛又跳回刚才,以系统的无可奈何收尾,择明哧哧笑两声,终于决定不再逗弄了。
“虽然你把我当成那么惹人嫌的危险分子我很难过,但鉴于你透露我那么多,帮我佐证了猜想,我还是勉为其难感谢下你吧。”
他背着手往前踱两步,与虚影相隔半米时用前倾再次缩短距离,并悠悠问道。
“所以……你想我什么时候来接你?”
Z的声音消失了好一会儿,随后不缓不急地答复。
“如我所告知您的,我必须进入准许我依附的存在点,直至结束。另外,我能与您对话的时间还剩半分钟。”
“行吧。”
择明像兴趣缺缺挺背转身,一步步回归原位。
可他却如灯光下的舞台剧主角,挥臂扬声道。
“那我就省去矫揉造作的倾吐,跳过画蛇添足的保证,直截了当地奉告你——这个‘方舟瓶’里的事件终了之前,在这等着我。”
恰好是他语毕站定,亚当清越的少年声线重新于耳际响起。
“啊,苏先生,抱歉问了你那么唐突的问题。您不会生气吧?”
像遗忘刚才的秘密交谈,择明再度回头,顺滑地接上话。
“哪里,能让你对我递来橄榄枝,是我莫大的荣幸。”
亚当安心呼气,忽然又奇怪地瞅着他的表情。
少年奇怪于他和之前不同的微笑。
宛如再会了一位阔别多年的旧友,待到分别后互相目送远去,各自隐入汹涌人潮,却仍旧频频回首,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