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凤娥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这种老并不仅仅体现在年龄上,更多的体现在心理上。她现在没事就坐在床上,擦拭着当年的盔甲,边擦边追忆当年的戎马时光。那时辽兵大举来犯,已经打到了黄河边上,眼看着就要渡过黄河兵临开封城下。满朝文武无不惊慌失措,当时坐在龙椅上的先皇更是手足无措,天天想着要南下四川避祸,甚至已经运了一批金银锦缎前往四川了。
关键时刻,是她和首相寇准,杨家将等人力排众议,坚决留守,并且半威胁半绑架一样把先皇带到了城墙之上,让他亲自出现在北面城头出现在守城的官兵面前,以鼓舞士气。然后由寇准主持朝政,向各地发下进京勤王的诏书。由杨家将统领军队在城下和河边布防,而守卫开封城的重任,就由她来承担。
她穿上盔甲,手拿钢枪,率领军兵站在城头,一连数月都没有走下过城墙。直到辽国发现已经无法一举攻下开封,准备议和的时候,她才算卸下了重担。可是她刚一走下城墙,就被撤销了军权,被御林军带到了深宫内院软禁起来。而其他主战派的官员,寇准明升暗降,逐渐远离了政事,后来又被先皇指使王钦若和丁谓等人对他进行诬陷,以至于一代名相被一贬再贬,最后病逝于雷州。而杨家将也都被打散,编入各个部队,无法形成气候。
而先皇却自恃守土功臣,拿着一纸丧权辱国的檀渊盟约当作是和平盛世的凭据,从此开始了纸醉金迷遍地祥瑞的荒诞时代。而她自己却只能在禁宫之内孤芳自赏。先皇曾经想将她远嫁到两广岭南一带,将她嫁给什么岭南王。但是她知道,那人无非是当地土人部落的首领,将自己嫁给那人无非是先皇忌惮自己的功劳,想让她远离政治中心而已。所以她誓死不从,以至于年过四十依然没有婚配,直到她看见了新科状元陈世美,才终于可以大婚离开那冰冷的深宫。
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当年自己没那么争强好胜,而是和其他人一样避祸深宫,是不是之后就会嫁给一位王公贵族,早早的生下孩子,长期深居寝宫,做一名所谓贤德淑女。只是那样的日子,在她当年决定走上城墙的一刻,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嫁给陈世美是因为真的喜欢他还是因为受够了深宫的生活,所以想要借婚姻的名义远离禁地。虽然婚后陈世美对她恭敬有加,生活也很富足,但是却总觉得心里缺少了一些什么东西。直到最近吃了陈世美提供的丹药,竟然真的出现了奇迹,她要当妈妈了!
一想到自己的肚子里正在孕育的小生命,赵凤娥的心态就不一样了。以前她已经认命了,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生死有命而已。但是如今想到自己肚子里的小生命,想到自己的孩子以后要面对这样一个世界,是让他作为一个普通的皇亲国戚,靠食邑和产业当个纨绔子弟,还是趁着自己还有精力,帮他博一把。赵凤娥每天都在苦恼。此时她一边擦拭着盔甲,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自言自语道:“你说,为娘应该怎么办呢?”
“皇姑,又在擦盔甲呢?”陈世美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房间。自从赵凤娥知道自己身怀有孕之后就每天都在擦拭盔甲,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还是单纯在追忆倥侗的往事。
“不是跟你说过了么,以后在府里叫我凤娥就行了。我们是一家人,不要叫的那么生分。”赵凤娥说道。“你说的事情我仔细想过了,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们现在要做的事绝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是为了我们的孩子。”
那天赵凤娥感觉身体不舒服,请御医前来诊治之后才发现她已经身怀有孕,一想到自己要成为母亲了,她就开始满心欢喜的憧憬着日后的天伦之乐,但是这个惊喜还没有过去,陈世美的一句话就把她带回到了冰冷的现实中来。陈世美问她,你想这个孩子以后过什么样的日子。赵凤娥一开始没明白他的意思,说既然是我们的孩子,那就是皇家子弟,是皇亲了,以后就算没有皇帝的赐封,靠着我的食邑也可以做一个富家翁。
陈世美听完了摇了摇头,说道:“皇姑,不是我说丧气话,你想到你百年之后了吗?到那时,谁能认我们的孩子?就算那时候我还活着,谁还能认我这个驸马?虽然我是状元出身,但是至今没有官职,在朝廷里更没有地位,到那时恐怕这驸马府是不会让我再继续住下去了,更别说享用你的食邑了。还有,当今万岁可能会看在皇姑的面子上不会为难我们的孩子,但是万岁之后呢?若是赵宗时坐上龙椅可能也不会为难他,若是其他人,尤其是现在庞娘娘也身怀龙种,如果是庞家的外孙接替了大位,你想过后果没有?”
赵凤娥听完了这段话尤其是最后一句,刚才还火热的心立刻就变得冰冷。当年辽军进犯之时,庞吉只是一个户部侍郎,他也是南下躲战派的一员,积极上表奏请先皇不要犹豫马上入川避祸,同时还绕过户部尚书,私自帮助先皇将府库里的金银运送到四川。而他的儿子庞煜跟自己更是不和,当年就是她亲自去搜捕城里符合条件却逃避兵役的官宦贵族子弟,亲手把庞煜交给了杨将军带去黄河前线的。如果庞家成为了外戚,那么自己的孩子绝对没有好下场。这并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庞家就是小人中的小人。陷害寇准有他,拆散杨家将也有他,至于现在朝堂之上,带领奸党跟文彦博和包拯对抗的还是他,如今那些正直的官员都在担心一旦庞吉的外孙继承了皇位自己该怎么办,至于像自己这样得罪了庞家两代人,那恐怕得挖坟掘墓了吧。而自己的孩子,砍头都已经算幸运的了。
陈世美看她不说话,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要不要为了孩子,做一把大事?”
赵凤娥知道他说的大事是什么,从第一眼见到他,她就知道他是有野心的人,也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成就他野心的一块踏脚石,甚至开始怀疑他千方百计让自己怀孕就是为了逼着自己帮他实现野心。但是事已至此,再说别的已经没有用了,他们两个已经捆绑在一起了,就算她没有那个心思,也不得不为肚子里那个没出生的生命考虑考虑了。
赵凤娥没有回答他,而是说要考虑考虑,然后她就开始每天擦拭着盔甲,想象着是否还有能穿上它的那一天。“世美啊,本宫仔细想过了,所谓成王败寇,我们还是要小心点,不能轻敌。按照你的法子,本宫总觉得不太把握。自古没有军队就没有办法成大事,你只靠一些奇巧道法,恐怕不妥当吧。”
“凤娥,这朝堂之上,要说文官我还是能交结几个,但是这武将么,尤其是手里有兵的武将,真的是很难交往了。”陈世美说到。
“本宫知道你为难,这件事情就交给本宫了。本宫让你去打探杨胜北将军的行踪,你打听的怎么样了?”赵凤娥问道。
“我已经打听到了,杨将军现在东城外禁军大营,除非有皇帝的传召否则他不会进城。不过他经常会去城东清许观降香。最近一次是三日之后,降香之后他会同清许观的观主詹道长聊一会道法,然后才会回营。”陈世美说到。
“嗯,去通知詹道长,三天之后本宫也要去降香。”赵凤娥说道。
“你现在的身子,能受得了这一路颠簸么?要不然我替你去吧。”陈世美说到。
“你?哼,你的好心本宫明白,但是如果是你去,恐怕他是不会见你的。本宫自幼习武,虽然现在上了点年纪,但是这点路程还是没什么的,不要以为本宫和那群娇小姐一样。”赵凤娥说道。
三天以后,城东,清许观。
杨胜北记不清自己已经来过这道观多少次了,至少从他到达城东军营之后,就经常来这里,在这仙雾缭绕之中,寻求一丝安宁。
“詹道长,你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可是这道究竟是什么呢?”烧完香,参观完大殿之后,杨胜北跟着詹道长来到了会客厅,喝了一口香茗,问道。
“正所谓难难难,道德玄,这道究竟是什么,恐怕就在于它既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玄之又玄,所以为道。”詹道长回答,“杨将军,其实今日还有一位你的老友也来本观降香,她也想见你一面,恕本道就不奉陪了。”
“哦?本将军的老友?是谁呢?”杨胜北问道,他在朝中,甚至在整个开封城里都没有什么老友了。
詹道长告辞之后,杨胜北坐在那里举着茶杯,苦苦思索在这座城市里还有谁能称得上是自己的老友,这时候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妇人的召唤:“杨将军,好久不见了。”
顺着声音看去,只见是一名年近五旬的妇人,穿着锦绣,头戴金饰,虽然岁月不饶人,但是依旧难以掩映她自带的飒气。“啊!你是?”杨胜北一开始没认出来她,只觉得这妇人好生面熟,只是他们之前的一面似乎是在前世。看着妇人走到自己跟前,杨胜北压抑多年的记忆终于被唤醒了,原来是她!他赶紧跪地拜到:“微臣参见皇姑,不知皇姑驾到,微臣有失远迎,当面恕罪!”
“杨将军快请起来。”赵凤娥赶紧双手相掺,将老将军搀扶起来。二人互相看着对方,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那一年她不到二十,他刚过而立。她带兵驻守城头,他率军列立阵前,她佩服他英雄盖世,他敬重她巾帼红颜。可惜那一日相别之后,她被带入深宫从此不见了踪影,他被派往西北镇守前线。她直到年过四十大婚之后才得以告别禁宫,呼吸外界的空气,而他年近半百却被调往东南说是要他一个熟悉兵书战法的陆地将军镇守海防,打击海盗。她时隔二十余年才第一次离开开封城,而他自从年近花甲调回开封之后却只在面君之时进过一次开封。她也曾经幻想过如果能做他的妻子该有多好,他是否也曾在梦魇时刻想起过那位英姿女侠。
两个人站了能有半柱香的时候,相视无语,又像是已经说了万语千言,直到外面传来更鼓声响,才反应过来,互相让了座位。“一别数十载,杨将军还是如此精神矍铄啊。”赵凤娥说道。
“还是皇姑的精神更好,想来这些年皇姑一定过得很好吧。”杨胜北问道。他是真的不知道赵凤娥这些年都经历过什么,因为他这些年过得实在是无话可说。
赵凤娥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还能说什么呢?说自己差点成为土人部落的酋长夫人?说自己年过四旬才出嫁?说自己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要干大事?“不知杨夫人和令郎令爱可好?”赵凤娥问道。
杨胜北轻轻的摇了摇头:“贱内已经不在了。小犬现在在东南替老夫镇守海防,小女已经嫁人了,也留在东南。只有老夫一个人在开封。”
“看来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本宫年过四旬嫁给了当朝的新科状元,那时他还不到而立。如今本宫也已有了身孕,可能是上天觉得本宫前半辈子过得太过于凄惨,所以特别赐给本宫一个生命,让本宫能够体会身为人母的喜悦吧。”赵凤娥说道。
“皇姑原来有喜了,恭喜恭喜。”杨胜北说道。
赵凤娥苦笑了一声:“何喜之有?眼看本宫已经到了知天命的时候,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下半辈子,就是怕苦了这孩子,虽然生于皇族,但是终归是姓陈的。也不知道赵家能不能容得下他。尤其是最有可能登基的那个人还有庞家的血统。”
杨胜北不说话了,他听出来赵凤娥这是话里有话。作为一个军人,尤其是掌握重兵的世家将领,他太明白政治这一套了,也太清楚如果自己稍稍站位偏颇,那就不仅仅是给自己招惹来杀身之祸了。他也知道如今庞娘娘有喜,也担忧过如果庞家成了外戚那天下该怎么办,只是最后的结论是自己毫无办法,既然毫无办法,索性就什么也不管了,今朝有酒今朝醉,逃身于道法玄学来躲避灾祸。“当今天子有道,儿孙也必定圣贤,皇姑肯定是多虑了。今天天色已晚,老夫要赶回军中了,请皇姑也早些回去休息吧,不要动了胎气。”说着,杨胜北站了起来,施礼要走。
赵凤娥也站了起来:“杨将军,你真的不为你的子女儿孙考虑么?”这话就是在逼他表态了。谁都知道,庞家和杨家不和,当年杨家把庞煜安排到守卫黄河的一线,虽然最终辽军没有渡河,但是这个仇庞煜是不会忘记的,如果他成为了皇帝的舅舅,那么杨家会怎么样?
“皇姑,请早些回去吧,老夫告退。”说完,杨胜北转身离去。她说的这些他何尝不懂,但是为了避免灾祸来得更早一些,他又不得不继续隐忍。
“凤娥,我们回家吧。”陈世美一直躲在后面偷听,同时也是为了保证没有其他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赵凤娥恨恨的看着杨胜北的背影,那一段少女幻梦,终究成为了碎片。
回驸马府的路上,赵凤娥一直都没有说话,而是眼望窗外,心里思考,陈世美知道她是在下最后的决心。果然,等回到府中之后,赵凤娥坐在寝宫里,打发下去左右侍女,跟陈世美说到:“本宫想了想,你的法子虽然不把握,但是还是可以试一试。不过,你还是要派人出去多招募一些死士,毕竟改朝换代这种事,没有兵是不行的。当年司马懿红衣举事,也是因为他有三千死士在麾下听宣。如今我们府中部曲私兵不到百人,恐怕远远不够。”
陈世美看她下了决心,也很高兴:“凤娥放心,我这就派韩奇去办此事。”
“告诉他,多加小心,招点可靠的人,不要那种见钱眼开的。”赵凤娥说道。
“那什么时候我们进宫去面见陛下?”陈世美问道。
“过几天吧,你告诉厨师,这份鲜花饼是要献给陛下的,千万不要有什么闪失,等我们进宫之后,本宫一定向陛下推荐你。”赵凤娥说道。
陈世美领命下去,赵凤娥又拿起了抹布,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擦拭盔甲,而是在擦拭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