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连绵不绝的闹铃声中,桐生北斋顶着朦胧的眼神挣扎着从床上坐起。
极不情愿地从梦中醒来,虽然昏昏欲睡,但很难抗拒透过薄薄眼睑的玛瑙般的朝阳。他心中依然充溢着悒郁的留恋之情,只有在这个时候,睡眠的美味才达于顶峰。
随手按掉床边不把自己叫醒便誓不罢休的小恐龙闹钟后,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两分钟,然后恍惚间想起今天早上似乎有和编辑约好要讨论下部小说的剧情发展。
扭头看了眼已经偃旗息鼓的闹钟,七点十五,时间还很充裕,充裕到睡个回笼觉再出门也不算迟。
只是一想到还有待办事项,睡意就自然而然地消退下去,枕在柔软的枕头上,却是怎么也无法入眠了。
挣扎了半晌,翻来覆去,见始终没有瞌睡虫上门,反倒是精神头愈发充足,桐生只好起床,用力将窗帘向两边拉开,却见得一番“今朝天气清明好,江上乱花无数开”的景象,本还有些郁闷的心情瞬间就开朗愉悦起来。
但这份好心情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
“桐生老师,这里的情节真的不能变得更简单易懂一些吗?”
“仅仅是这处情节的问题,你已经反复问了至少五遍了!还要我再重复一遍我的答案吗?不能改就是不能改!”
“但是真的太影响读者的观感了啊,太过于晦涩艰辛的内容会让很大一批读者流失的!”
“这里是整本书的关键点,要我改这里还不如让我重新写一本书!”
文艺春秋出版社二楼会客室内,桐生北斋和自己的编辑高桥秋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即使会客室隔音良好,两人的争吵声还是在走廊中回荡。
“这样子真的没问题吗?”有才入职的新员工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会客室,低声询问前辈。
“常有的事,让他们吵吧。”被问到的前辈顺着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满不在乎地说道:“已经算得上是定番了,桐生老师和高桥编辑两个人要是哪次不吵架才是咄咄怪事。”
“桐生老师是?”能在出版社内这样子和编辑争吵,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作家吧,但为什么自己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呢?新员工有些怀疑自己对日本文坛的认知。
“啊,确实,对读者而言,他们所熟悉的更多是作者的笔名,这样吧,我换个称呼,你应该就明白了。”前辈轻笑了一声,“老师的笔名是赤冢彦。”
一如鲁迅与周树人,老舍与舒庆春,笔名盖过本名的大作家可不在少数。
“诶?”新员工眨了眨眼,“是那个赤冢彦吗?那个写推理的赤冢彦老师?”
“除了那位,还能有哪位赤冢彦老师?”前辈反问一句,然后笑骂道:“还有,赤冢彦老师可不是单写推理的,人家纯文学的功底也是第一流的好吧。”
“确实,毕竟也是拿了芥川龙之介赏和三岛由纪夫赏双龙门大赏嘛,只不过老师在推理小说上的成就太厉害了,总是让人不自觉就忽略掉其他方面。”新员工摸着后脑勺,讪讪笑着,旋即轻咦了一声,很诚恳地说出了心中的疑惑:“既然老师和高桥前辈总是吵架,那为什么老师不要求换一个编辑呢?”
“你不会因为这两个人总是这么吵架,就以为他们关系很差吧?”前辈上下打量着新员工,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物种一般。
“诶?不是吗?我还以为……”新员工被前辈的眼神看得有些害怕,声音越来越小。
“别看他俩这样,其实关系可好着呢。”前辈摇了摇头,在办公桌上翻了翻,然后递给新员工一沓厚厚的文件,“与其有那闲工夫关心别人,不如帮我把这些材料处理一下,抓紧点时间,今天下班前要。”
“啊,啊,好的。”新员工迷迷糊糊地应了下来,将文件接过,当纸张的重量从双手传递到大脑神经时,才蓦然惊醒过来,自己似乎是遭受了某种职场霸凌?
而就在新员工为了那一堆完全理不出头绪的材料苦恼时,方才还是狂风骤雨的会客室已然风平浪静,桐生北斋和高桥秋人分别坐在茶几两侧的沙发上,小口啜饮产自京都府的玉露茶,品味着这种茶叶独有的覆い香,就好似之前的暴烈争吵压根就不存在一样,或者说,对他们而言,那不过是烈度稍大些的讨论罢了。
喝了几口茶,桐生北斋觉得之前讨论时积蓄下的灵感已然有种蓬勃爆发的态势,便随手从茶几下抽出几张空白的a4纸,然后自胸前的口袋抽出钢笔,一言不发地写写画画起来。
高桥秋人认识桐生北斋多年,自然清楚这位在通往大文豪道路上大步流星的青年的习惯,也不打扰,只是在一旁默默品茶,思绪却莫名发散开来。
从刚才讨论的小说剧情到自己前段时间失败的相亲,再到当年樱花树下对自己微笑着的年轻女孩如今已经嫁做人妻。
乱糟糟的,就像是埋藏着记忆的地方被人用铲子挖开,东一铲,西一铲,完全没个规律。
如果可以,他也好想在回到家说“我回来了”的时候有人能在厨房或者客厅里温柔地应上一声“你回来啦”,抚慰一天的忙碌与疲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婚恋市场上挑挑拣拣,以至于单身到现在还没有个归宿,回到家也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茶水的苦涩这时忽地在口腔中爆发开来,高桥秋人将茶杯放下,默默注视着桐生北斋。
桐生北斋的五官算不上十分精致,却有种天然的和谐感,给人的感官很舒服。如果自己能有这张脸的一半,不,哪怕只是四分之一,恐怕也不会是现在这个境遇,高桥秋人心想。
“怎么一直盯着我看?”桐生北斋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有些酸涩的手腕,抬头便正对上高桥秋人直直看向自己的眼神,不由得吓了一跳。
“不,没什么。”关于情感的伤心事还是埋在心底不要说出去惹人发笑了,高桥秋人情绪低沉地说道。
“感觉你有什么事在瞒着我啊。”桐生北斋狐疑地看着高桥秋人,微微眯起眼睛。
“让我来猜一猜……是感情上的事情?”沉吟了片刻,虽然只是试探的疑问,但是一针见血。
高桥秋人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你不会相亲又失败了吧?”
玩笑一样的话语,却带来了凛冽彻骨的真实伤害。
“咳咳咳!”高桥秋人装模作样地咳嗽起来,然后矢口否认道:“怎么可能!”
“不用多说了,我明白的。”
面对着桐生北斋悲天悯人一般的目光,高桥秋人无言以对,只好更加大声地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