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诛心(上)

说来惭愧。那天连三殿下并不是特意挑着日子去太晨宫下的棋。

他也就是一如既往兴之所至,就晃悠了去。

距离夜华从无妄海归来已经百年有余,太晨宫那位也已早早归政天君,再次避了世,连三殿下也就再度有了棋搭子。

就算是只赢不输的棋搭子,那也是棋搭子。

那日一盘棋正下到胶着,连宋眼看陷入了长考。跟东华帝君下棋有一个极大的好处,无论多长时间的长考,他也绝不催促。

连宋一个长考好不容易落定了棋子,才恍惚意识到东华帝君好像是离席了一会儿。

他抬起头,正好对面的那位正重新落座。

连宋眼光无意识的扫过,就有些怔住了,眨了几眨眼睛,一巴掌拍在额头上:“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帝君并不理会连三殿下的这一番唱作,自顾自地坐定。

连宋收了手中的扇子,“这局棋就改日再下吧。”

“无妨。”东华神色不动,还伸手往棋篓子里去拈下一个棋子。

连宋忙不迭的一挥衣袖,将棋篓子带整个棋盘消了个干干净净。

帝君他老人家一手拈了个空,目光平平的看过来,颇有些指责的意味。

连宋垂下眼睛默默翻了个白眼,才又抬头道:“她飞升历劫这等大事,白家势必是严阵以待的。你藏得再好,也瞒不过折颜和狐帝去,更瞒不过她本人。你也知道,青丘白家做事,可不依什么章程规矩。她若晓得你替她受了重劫还不肯闭关调养,怕是要杀上九重天来的。白家那两位姑奶奶,现如今南天门的守卫可扛不住。”

他这边话音刚落,太晨宫当值的仙官就低头赶了进来。

“何事?”东华问。

仙官带着一脸困惑地回答:“太子殿下刚遣人来问:帝君是否要闭关调养?若是,他便替帝君回了访客。”

连宋一敲扇子:“看吧,我说什么来着?”现如今夜华这天族太子被青丘当信差使得,一点不觉得硌手。

帝君沉吟了片刻,微阖了双目。

连宋见他肯妥协了,赶紧回头吩咐仙官:“去回禀太子殿下,说帝君即刻闭关……”多久?连宋停下来,回头示意东华自己接下去。

东华接了下去:“一百二十年。”

一百二十年?连宋悚然一惊。

仙家清闲,整一百二十年,愣是一件大事没发生。

连早八百年前就应该完成的那件大事都还没有发生。

“他们也太为难那小两口了。夜华就没意见?”东华帝君闭关一百二十年后出关,第一次跟连宋下棋。看样子,这匆匆百余年,连三殿下在棋艺上也还是没多少进展。

“横竖是日日恩爱,不过就是缺了个名分。青丘民风旷达,也不在乎。”连宋勉强落了一子,眼看颓势难挽,输人不输阵,挺直了脊背,风度翩翩一个摇扇,“说起来,天族与青丘联姻,本是当初在朝堂上帝君你一语提及。这件事就中虽几经波折,如今也算功德圆满。天族规矩,新郎由亲长代为迎亲。这次,就由你去代为迎亲,完了这场因果,如何?”

帝君沉吟片刻,敲棋落子,一子定了乾坤,方道:“也好。”

成玉一听说这回事就跳了脚:“你明知凤九的事,何苦还要撺掇着他去?”

连宋不得不解释:“凤九小殿下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小天孙阿离也甚是粘她。以前是没有名目,如今太子妃正式嫁入九重天,她必是要来送亲的,日后也难免要常来常往。这迟见早见,总是要见着。既然注定要见着,就不差这么点时候。何况……除了上次去接夜华,匆匆去匆匆返,东华还没机会好好看过有她在的青丘呢。”

“你这话说的,好像帝君心里……”

“帝君心里怎么回事儿,腰间明晃晃的红狐尾挂着呢,还用‘好像’么?”

成玉心里疙瘩着,倒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连宋觑了她不虞的神情一眼,赶忙找了些别的话题岔开。

其实他刚刚的话并没有说完——

何况,当年东华帝君封印三浊毒息造妙义慧明境,也不过闭关七天。什么事情需要他闭关整整一百二十年?

连宋不愿去想那个问题。他宁愿去想那一挂红狐尾。

白色的朝服上悬挂着红狐尾,明目张胆。

帝君行事出格些,连宋倒不觉得稀奇。他觉得稀奇的是,青丘居然也没意见?

白浅虽未正式出嫁,夜华却是与她形影不离走哪儿都出双入对的,在九重天上遇着的时候不在少数。未来的太子妃对太晨宫的人没多少好脸色,却仿佛对帝君腰间的那红狐尾视而不见。连宋瞧着,每每就很稀奇,想问,却又不敢问。

东华帝君则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帝君送去四海八荒图,腰间悬挂着红狐尾,全不避嫌。连宋的表情就很有些奇异。

有什么可奇异的?

无外乎是想着青丘怎么没意见?不怕这阻了凤九的终身大事么?

固然是会阻上一阻的。

东华帝君这么座仰止的高山在半道上搁着,等闲的人想必是不敢去搅扰她。

她也不需要等闲的人去搅扰。

若有人真心待她,必然会刀山火海也淌了去,不顾天一样大的阻碍,要接近她,将她拥进怀里。

她值得有人不怕天一样大的阻碍去接近。

他东华帝君就是个天一样大的阻碍。

但他是个天一样大的阻碍,也不过就是个阻碍,并不是不可逾越的。

他又不是三生石。

所以,终有一天,会有一个人为了她来到他的面前,宣称要越过他这个天一样大的阻碍,要接近她,要拥她入怀。

终有一天。

只还不是今天,不是现在。

少有人知道,四海八荒图并不是白送的。青丘那位当时新即位的女君,还送了回礼。

司命回禀了,将东西搁在桌上,退了下去。

等脚步声消失,他停了手中的笔。

打开盒子,只见一张玉牒,竟是食谱,录的都是促眠的粥品。

盒子有两层。再打开一层。

粥尚温。

“她完了典礼,换下了礼服,就下厨做了一碗粥,让我带回来给帝君做了回礼。”

“粥?什么粥?”

“前几日我跟小殿下提过,帝君近日事多失眠,自是有益睡眠的粥。”

“……帝君让你带的那些话你都带到了?”

“敢不带到?一字不落。”

“完全没起作用,是吧?”

“她若是肯听,大约也不必等到现在才肯听。”

“……别的倒罢,她这百折不挠的性子,我倒是真佩服。也难怪连东华都能栽了去。”

所以东华知道,时候还未到。

他看着迎出来的青丘众人,向狐帝颔首道:“白止。”

“臣在。”白止是东华做天地共主时候的老臣,两君臣之间还沿袭了旧时的称呼。

“多年不曾得着机会来看看你的青丘。如今这青丘,钟灵蕴秀,生气葱郁。你治理得很好。”

狐帝拱手:“白止不敢贪天之功。得帝君福泽庇佑,万物各得其所而生而长,并不需要白止做什么,自得天地清平,苍生安乐。”

“天地清平,苍生安乐。”东华缓缓点头,“当年你我并肩征战,夜不卸甲,枕戈待旦,不正所求在兹么?”

“帝君说的是。”

白止是东华君临天地时的朝中旧臣,也是东华征战四海八荒时的麾下旧将,两人虽是在闲话,这胸次却自是不同,言语间便有风云涌动。

连宋与东华忘年为交,平素插科打诨不太着调的时候也不在少数,这会儿方窥得几分当年天地共主的气度,不免被震慑住。连扇子也不敢摇了,只肃立一旁,心下暗暗嘀咕:这,日常在帝君面前作戏搞笑,落在他眼里莫不真的如同看猴耍一般?

东华这时候自也不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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